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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   初遇爱情,他们毫无经验,自作主张地,把爱情留给夜晚的梦,把由爱情伪装成的友谊交给白日。顾影自怜很容易,以己度人也不见得高明,但禁忌的情愫,总要一厢情愿的讳莫如深和自怜自艾,而不真正考虑对方,才显得真挚。

      长行实习正式结束的头天晚上,作为无法送他下舰的补偿,舟水自甘堕落,任劳任怨在孤灯一点的渔船上给长行撬了半宿的牡蛎壳。长行餍足地捧着肚子唉声叹气,顺手揉乱了海梦凪辛辛苦苦打理靓丽的羽毛:“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海梦凪愤怒地啄了口长行欠儿登的手指,振翅跳上舟水的肩膀,拿屁股对准长行。长行盯了会儿小家伙在柔弱的夜灯下,绯红如晚霞的身姿,忽然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地宣布:“我想起来了!我说过最后一天要报复卡文的!”

      撞破了卡文龌龊的秘密之后,他对长行来说就失去了神秘感,连同丧失的还有长行的斗志。就像一道和口舌肠胃较劲的菜肴,公布了无可救药的菜谱,让人连破口大骂都力不从心。可是复仇,犹如伊甸园的禁忌之果,甘美的滋味岂能令触手可及的仰望者善罢甘休?

      舟水眨了眨眼睛,将犹豫一笔一划地写在脸上。他喜欢长行精力充沛,活力十足的模样,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野猫,对长行那些幼稚的小伎俩很难不抱有纵容的心态。明天是卡文的重要场合不假,同时也是姐姐的,舟水恪尽职守地做了八年的乖儿子,尽管自知或许一生都得不到父亲的一句肯定,但惯性仍使他游移,他不能为一己之私,给两国的合作奏响令人不快的小插曲。

      长行再接再厉道:“你想在临终前回望这一生的时候,为浪费了大好时间却没给卡文的马喂海水腌过的草料让他第二天出糗而感到后悔吗?”

      天云山水,上下一黑,海上萤火,惟长岸一痕,舟灯一粒,眼前人瞳仁两点而已——这是后来舟水在中国居住多年后读到的《陶庵梦忆》中的某段,忆及今日单纯的快乐,进行的黑白颠倒的篡改。长夜透露的光点居功至伟,使舟水固若金汤的忧虑防线功败垂成。直到长行欢呼着蹦了两蹦,渔船左摇右晃差点翻江倒海,舟水才发现自己不经诱惑点下了头。

      关于挑战父亲权威,舟水并不如长行那般身经百战,因而不敢掉以轻心,尽管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第二日,卡文的马商量好了似的集体泻肚,卡文不得不冒着滂沱大雨狼狈换车,满身水汽苦不堪言,不仅迟到失礼,还有失风度。舟水宗源受到小辈不尊敬的对待,认定了是马尔卡温公爵给的下马威,而除了年长的公爵和舟水宗源,没人愿意,或在意这场相亲成功与否,主角们一拍即合,不欢而散。

      回到父亲下榻的日本使馆,愧疚和刺激相生相绕着冲破舟水的天灵盖,灵魂在头顶荡悠了好几圈;接踵而至的舒爽和陶醉当仁不让地铺天盖地——就像捅翻了天,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片。他首次发觉,父亲的身形并不如他儿时印刻在脑海中的那样伟岸,他的承诺也并非说一不二,更不是全世界都必须买账。那些舟水从小信奉的以父亲为蓝本的教条,原来并非自古以来般根深蒂固。

      一瞬间,他冲动地,想将这个重大发现分享给长行,蓦然回首,记起长行已经离舰,前往海军学院报名了。他们约定休息日在码头碰面,而那还需要一个星期的时间。

      舟水从未觉得一个星期是很长的时间单位,过去他拥有许许多多个一星期,直到这一刻,他仿佛找到了与一光年对等的距离。

      …………………………………………………

      如果说海军学院让长行最惊喜的,除了不用再蜗居灶台的话,就要数他终于见到成群结队的同胞了。

      英国海军学院为中国学生只提供速成班,费用高昂。清政府自诩富有四海,这点学费远不及维护面子的费用,因此大手一挥,让夷国赚了个盆满钵满。

      长行一个自费生,与那些公派留学的人中龙凤在学业上天差地别,同学们均是毕业于福建的船政学堂和北洋水师学堂的优异生,名副其实的海军人才。长行力求低调行事,对一帮同学既不热情也不疏离,但他忽略了中国人好热闹的脾性,借口天气炎热拒绝了几次三番同游伦敦的邀请后(他得争分夺秒加倍努力才能勉强跟上课业),邹公使例行做东,宴请门生到大清使馆小聚,就不可不知好歹了。

      往期公使召见门生,门生拜见公使,无非为了混个脸熟,给彼此留下个好印象,门生盼望毕业见习能分配到个好点的港口,公使盼着往后官场相见,这些年轻人会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各取所需。

      长行那个“舰船三月游”称不上做“见习官”,连“实习生”都算是美化后的称呼,他就是去当厨子和杂役的,所以毕业分配这个事儿,他打心眼儿里不甚期待。他倒是想和舟水重聚,但再回去面对那些个洋人面孔?真是烦不胜烦!

      桌上他伏低做小,细嚼慢咽,除非必要的随波逐流的奉承,概不开口。席间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尤以国际形势最受欢迎。在座老少大多怀抱“大清国龙威一展,万国来朝,只是大国风采,不屑与蛮夷斤斤计较。”的地基,在此之上建立起“国际形势”高楼。长行心道:圣人云君子坦荡荡,功不独居,过不推诿,输了便是输了,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正因为输了,才要奋起直追,师夷长技,口头上的脸面有什么用?下次若再输了,才是真正的颜面尽失,邹公使一把年纪,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心中对邹公使的评价骤跌谷底。

      忽然身旁一人操着一口软呼呼的闽音道:“邹大人,学生以为,大清国不可只顾眼前,而不顾肘腋之患。学生听闻邻邦日本施行的维新变法已颇见成效,他们的政府大肆购置坚船利炮,我大清不可不防,同时也不可不学日本之所长。”

      这前一句还言之有理,可后一句,邹公使灰突突的脸色变了两变。可少年抗颜为师,意志比他的口音耿直,继续道:“日本的长处,在于他们的政体之改良。维新变法以来,日本发展迅猛,正说明只有引进新的民主主义思想,消除迂腐守旧的传统思想,才能使中国真正地强盛起来!”

      长行这才正眼注意起身旁这个其貌不扬,身形瘦小的南方同学来。

      因着舟水的关系,长行对日本抱有天然的好感,对日本政府破釜沉舟的改革也一视同仁,自叹弗如。日本的确要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卧榻之侧他人酣睡,长行决无异议,但他认为,把日本单纯视为敌人有失偏颇,还应该视为老师,因为他们的变法的确行之有效了,而日本与中国,是比那些西洋国家更相似的存在,如果中国能够虚心向这位俯视了千百年的学生效仿,何愁中国不昌隆!

      长行对这位同道中人刮目相看,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搜罗出这位同学的名字:周崇礼。

      考取船政学堂的,多是家境贫寒的聪颖少年,贪恋政府每月二两银子的补助,和头等十两银子的奖金,补贴家用。贫瘠之地生长的幼苗,天生自然地懂得汲汲营营。长行衣食住行优越,而成绩不佳,他者或巴结,或嫉恨,或鄙视。巴结者,长行不敢深交;嫉恨者,彼此私下从不往来;鄙视者,人家不屑与他深交。到头来,在人际关系方面,并不比在舰实习时好多少。

      反倒是这个周崇礼,跳脱三类之外。他平素独来独往,在班级里像空气一样,存在又不存在。成绩不顶好也不顶差,家中略有几亩薄田糊口,总之是个和他的相貌一样平平无奇的普通少年,未曾给长行留下任何印象。长行心里念叨几遍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差点与这么个表里不一的家伙失之交臂,真不知该恼周崇礼过分清高,还是该悔自己过分低调。

      眼前佳肴美馔彻底失去诱惑力,长行专心致志地关注着这场交锋,暗地里给周崇礼摇旗呐喊,面上从容坦然地等邹公使回应。

      邹公使道:“我国海军亚洲第一,日本弹丸小国,效学西洋,不过是照猫画虎,不足为虑。”

      邹公使虽是党同伐异,派系倾轧的牺牲品,但体制中人对体制爱得深沉,因为如果否定了为之奋斗的东西,就等同于否定了自己。他前半生皓首穷经,过关斩将,千辛万苦位列金銮殿,岂能甘心亲口毁掉半生效命的对象。

      长行大失所望,所幸尚可寄希望于周崇礼,周崇礼果然不负期待,坚持道:“社会是发展的,日本已经成长,假以时日必会猛虎下山,大清若看不清这一点,不及时加以政体改革,恐怕后患无穷!”

      “放肆!”

      邹公使大怒,一拍桌子,碗碟齐震!年纪稍长的学生慌忙起身,连连作揖致歉,又叫周崇礼向邹公使请酒赔罪;周崇礼非长袖善舞之辈,木在椅子上死犟死犟地干瞪眼,双方僵持不下。

      长行心道这样不是个办法。在座子弟出身寒门,没见过太大的世面,把邹大人等一干官员视作天上日月,小心翼翼唯恐得罪,此时更是不知所措。而长行本身出生便带有四品官衔,打小混在旗人堆里头,有一群府尹、将军做叔叔,官场上的给面子递台阶,他再会不过了。

      随即笑呵呵地端起酒杯道:“今日难得大家伙儿凑个齐全,蒙邹大人抬爱,饭桌上各抒己见,一时得意忘形。邹大人,周同学年少气盛不懂事,却是一片忠心向大清,如此冰心玉壶,还请邹大人莫要怪罪,海涵则个,我们这些小辈,都盼着聆听您的教导呢!”

      一大串名头扣下来,邹公使不好再发作,冷哼一声,受了长行的酒。饭桌重新翻篇,这次的话题变成了伦敦胜景,再无人敢谈论家国大事。

      长行坐回座位,朝周崇礼挤了下眼睛,周崇礼瞥了他一眼,有些诧异居然有人愿意帮他说话,他在班里什么人缘他自己心里清楚,跟这个依长行更是没有交集,除了富贵,他对他一无所知。

      长行倒是挺高兴能跟他搭上话,笑道:“周同学,未请教您台甫?”

      “无字。”

      “上课之外总见不着你,都干什么去了?”

      “去图书馆。”

      “我也喜欢去图书馆,你平日都喜欢看什么书?”

      “随便看看。”

      长行笑眯眯地发出邀约:“下次我们一起去。”

      周崇礼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一个少爷突然对自己产生兴趣,怎么看怎么有阴谋,但他才帮过自己,不好拒绝。好不容易熬到饭局结束,长行自来熟地与周崇礼同行,行至正门玄关,邹小姐俏生生地立在二楼楼梯口叫道:“密斯特依,请留步。”

      挤在门口的人群面面相觑,离长行近的一个同学挤眉弄眼地捅了他一胳膊肘,坏笑着招呼道:“走啦走啦,诶,我们赶紧走啦!”

      长行放过周崇礼,上楼来到邹小姐身边,随她来到无人能瞧见的拐角,只见邹小姐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表递了过来:“生日会那天你们莫名不见了,怎么也找不着,喏,这是密斯特舟水的吧?落在了洗手台上。”

      长行定定地瞅了两秒,一秒恼舟水不加珍惜,一秒恼自己不曾注意,再望向邹小姐柔美的脸蛋,意识到正是一曲共舞,她才知道这只手表是谁的,不禁心生嫉妒,一时不去接,说道:“我看你们很熟悉了,何不亲自给他送去,非要我做你们的鱼雁红娘么?”

      不料竟一语道破邹小姐心事,惹得邹小姐双颊飞红,显露久违的女儿作态。长行一怔,心脏酸脱了水似的,皱皱巴巴地揪成一团,却没有如女孩子般理直气壮去争取心仪之人的权利,愈加失魂落魄。

      邹小姐强忍羞涩,努力做出往日里落落大方的模样,坦诚道:“我是喜欢他,他是我见过的最尊重女人的绅士,可是人家的自我介绍,是依长行的朋友,他既这样说了,我又怎么能做出隔着锅台上炕的事情?”

      长行心里并没有好受多少,勉强笑了下,挑了个不痛不痒的刺儿:“你对着一个男人,说另一个男人是最尊重女人的绅士,这样好吗?”

      邹小姐正色道:“将归,我当你是好朋友,实话与你说了吧,我爹要送我回国说亲了,我不要像那些后院女人一样,一辈子只能被圈在小屋子里,看男人颜色行事。我本想永远留在伦敦,永远不嫁人,终身为争取到女性应得的权利而奋斗,我甚至在偷偷为《箭矢》杂志免费做事,这个工作比做妻子有趣多了。可是我遇到了舟水初,我真的很喜欢他,而且,如果是嫁给他的话,他会理解我,而不会囚禁我的自由。”

      “这些都是从你的角度出发想象的,是你的需求。”长行道,“要是舟水不喜欢你呢?他将来是要回日本的。你了解日本吗,日本的女人和中国的一样,屈居男人之下,你如果真的喜欢他,就要为他着想,入乡随俗,安分守己,而不是一味要求他牺牲。除非你能平衡社会分工。”

      邹小姐道:“他不喜欢我的话,我就努力让他喜欢上我,直到我不喜欢他的那天。而他既然喜欢我了,你说的那些就都不成立了。我当然会为他着想,为他生儿育女,但相应的,他不能阻止我做我的工作。”

      长行头疼欲裂,不欲再纠缠下去,他烦躁地戴好帽子,讨过手表揣好,道:“前提是他也喜欢你。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帮你问他的。”

      邹小姐松了口气,巧笑倩兮:“谢谢你,将归。”

      长行低着头,不让人看到自己的脸;邹小姐浑然不觉,殷勤地送他出门,到门口时,长行停住脚,微微侧头道:“邹小姐,舟水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为了一己之私而让他受委屈。我也想奉劝你一句,世事没有完美的,当你得到一样的时候,就会失去另一样。你再好好想想吧。”

      说完,他憋着股气,头也不回地步入夜色深沉的伦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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