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此意》杉禾

5、新年

　　繁生回到家里，见到婻慈也并没有歇下，在院子里吹风，似乎在等他。
　　“怎么不多穿点出来。”繁生责备妹妹，把自己的狐皮披风解了下来，披到她身上。
　　两人坐了一会，谁都没有说话，又过了好一会儿，婻慈侧过头去问：“哥哥，你说……喜欢是什么样的？”
　　这可真真是问到繁生痛处，他顿了顿，有些茫然道：“我不知道。”
　　婻慈低垂了眼睛，调笑道：“难为你竟然肯说实话。”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继续道，“我娘说，喜欢能顶什么用，又不能供你衣食住行，喜欢，那是得让你过的上一辈子的。”
　　是吗，繁生问自己，你想同谁一辈子呢？
　　纪东亭躺在自己第十八个小妾的腿上，认真烦恼起自家儿子的事来，按说他这几日很是勤奋，连刻板的左将军牛楚河也忍不住夸耀了几句，应是大大的好事，可这小子竟然连日里不着家，从皇城散职也常常不回相府，净往城北跑，现在接近年关，可当爹的连儿子也见不着。
　　纪东亭拍上小妾白花花的大腿，还是觉得不好，坐起身，有些微胖的身子抖了抖，将王管家找了过来，他知道儿子跟那个平安一直不清不楚的，早些年平安翻了多少次他家墙头，他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他觉得儿子年轻，风流一番也无妨，也到底觉得自己儿子知道轻重，不会真跟个男人长长久久的搅在一起胡闹，现在却有了些危机感，他问王管家：“大少爷这几日还是往城北找姓平的？”
　　管家应下道：“那平安好像在教附近的穷孩子读书，起了个名儿，叫什么‘痴人说梦’。”
　　纪东亭冷哼：“痴人说梦，真以为他有他爹一半的才学？”纪东亭其实长得不丑，很有种忠厚老实的皮相，但大家也都知道他的狠辣，宰相之位，若无真才实学，又哪有可能轮得到他。
　　老爷在上边讽刺，王管家自然赶紧应和称是，又忽然想起些什么，补充道：“不过大少爷前些日子倒让我们调查过一个平安捡回的少年。”
　　“哦，那少年如何？”
　　“也不如何，不过是平安在岭南一带遇上捡回来的，无父无母。”
　　“啧，他倒是好心，怕是连自己也要养不活了，还在乎别人的生死。”纪东亭冷冷评价，随口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辛念。”
　　“辛念……姓辛？”纪东亭神色一变，管家自然不能明白自家老爷为何忽然说起这不想关的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纪东亭也晓得自己刚刚有些失态，挥挥手道：“无事，不过想起一个故人。”
　　王管家满腹奇怪的告退，主子的心事不能妄加揣测，便也只当自己没看见，暗地里揣测起这辛念的身世来，莫非是老爷曾经的仇家？只是没怎么听过姓辛的人家……
　　大年三十这天，繁生告了假，下午带了壶竹叶青，又喜滋滋的踩着雪地，往城北走。
　　因为过节，平安也没让孩子们来读书，同辛念一同扫除装点，繁生来的时候，他俩正贴上一副对联，是平安自己写的：庭前梅花三两枝，雪上新竹四五根。
　　横批，缺一不可。
　　繁生就靠在院子口笑，笑得雪从那“痴人说梦”的牌子上掉了下来，砸到他身上，平安和辛念都转过来看着他，他也没止住，真是毫无文采，繁生这样想，又想起十二岁那年平安送他的生日礼物，那时他们刚赌完没多久，恰值二人的本命狗年，平安就老神在在的将一整件雪白里衣染成大红色，又找人在腰腹处绣了两只张牙舞爪正在颠鸾倒凤的大黑狗，美其名曰：辟邪！
　　繁生拿到手都没脸让第三人看见，立马锁到箱子底去。
　　那时候尴尬莫名的记忆，现在想来竟然也觉得开心，丝丝甜意沁上来，又带了丝丝的苦涩。
　　繁生看平安仍旧瞪着他，一身深红色的棉袄将这个瘦子裹得终于显得胖了些，提起手上的竹叶青，道：“天冷，我来看你。”
　　繁生既然带了礼物来探望，又是过节，平安也不好赶人，便又只得留他吃饭，只是话里不留情面：“都说春节要同家人一起过，你是怎么从宰相府里跑出来的，宰相大人知道了，怕是会打断我的腿吧。”
　　繁生摇头晃脑，得意洋洋道：“我跟我爹说要去别人家宴，那宴席上有个我顶中意的人，我得趁着过节好好表现表现。”
　　平安噎了一下，半晌后咬牙道：“你这样骗你爹，我看他知道真相后得把我做成一桌子团圆饭。”
　　“我并没有骗他，那一句话，真心实意，没有半份虚假。”繁生忽的正经下来，也认真的望着平安，平安不知怎的，就没有了跟他对视的勇气，道：“我去做饭。”躲了开去。
　　辛念默不作声的看着平安和繁生，黑亮的眼睛眨了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平安跑掉，繁生无趣，便同辛念说：“你先生真是害羞，可这有什么的嘛，喜欢就是喜欢，对吧。”
　　辛念道：“可先生是男人呀。”
　　“男人又怎么了。”繁生奇怪反问。
　　“你是想说当今天子与薛贵妃？”辛念道，“那于理不合。”
　　“何为理？”繁生反问，“还不都是人定的，那理也就有了对错。刘梓樵那年被罢免，不是因为他责备皇帝娶了男人，满朝文武拿这点劝告的那么多，皇帝开明，为何只他一人触了逆鳞，好好人才被贬到穷乡僻壤，最后闹得身败名裂？”
　　辛念听得这话，表情显得更加冷漠，问：“那是为何？”
　　“那是因为，他讽讥皇帝真心，又伤了贵妃名声。他拿前朝为个美人戏弄群臣的昏君幽王作比，幽王只爱美人貌美，何曾想过美人感受，又暗指贵妃红颜祸水，祸国殃民，要葬送了他们李家天下。”
　　“有何不对？圣上因贵妃喜爱芍药，从北边运来满园栽培，不可谓劳民伤财？”
　　“哈，先帝同先皇后感情至深，先皇后死后，因皇后生前信佛，先皇干脆拿一座山来纪念她，建恢弘庙宇，人们就说是伉俪情深，就是我父亲，他刚娶回哪个小妾的时候，我家院子都得翻个新。”繁生说，“你还小，情啊爱的自然不懂，凡是深陷其中的，只愿为对方遮风挡雨给对方最好的，哪舍得对方受一丁点的委屈呢。”
　　辛念沉默良久，小小的脸上满是严肃认真思考的样子，看的繁生忍俊不禁，刚想对他说不用想了，不懂就不懂罢，辛念却抬头问：“是说，对方比自己重要吗？”
　　繁生瞪大眼睛，手也拍上辛念小小的肩头，夸赞道：“你实在是太聪明了，一点就通，难怪平安把你带回来，今年的科举，不如你就去试一试，说不定就破了那刘梓樵十六为相的记录呢。”
　　辛念摆手：“这怎么可能。”复又无奈道，“更别说现在的宰相还是你爹。”
　　“我爹又怎么了？”繁生丝毫没点家父官位被夺的危机感，“若是你本事了得，比我爹能做得更好，那宰相为何不让给你做？”
　　辛念被噎了一下，说不出话来，心说，这果真是被宠大而又没吃过苦的，竟这般傻……可却傻得，令人讨厌不起来。
　　繁生拉着平安小酌了几杯，意图营造些微醺朦胧的佳境，如果旁边没有辛念这个小屁孩碍眼就更好了。
　　平安其实并不爱喝酒，是以喝了两杯就停了，繁生便劝：“你先前喝的可不止这一点。”
　　平安道：“先前，不过是硬逼着自己喝的。”
　　繁生便再也劝不下去，悔恨的直想扇自己巴掌，可他到底明白了件事：平安不爱喝酒，他以前总找你喝，是因为你喜欢。
　　三人吃完饭，繁生赖着不走，硬是要留着跟着守岁，平安拗不过他，而像过年这样的节日里，似乎什么新仇旧恨都该被遗忘，大家和和气气的道一声祝福。
　　平安说要包饺子，繁生其实没怎么吃过，看平安包的熟练，便也上来帮忙，结果自然是啼笑皆非，全散开来了不说，包的还没年幼的辛念好看，被平安狠狠的瞪了半天，勒令不许再动手，繁生只得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
　　手上闲了下来，嘴自然就闲不住了，现在平安的一切繁生都想知道，便问：“平安，你怎么学的包饺子，你很喜欢吃饺子吗？”
　　平安顿了顿，然后说：“吃过一次，觉得不错，就学了。”
　　繁生又问：“那怎么没见你以前做过？”
　　平安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看他：“因为饺子是要过年同家人一起吃的。”
　　我不是你家人吗？繁生想问，却很快止住了话头，往常过年，他一直呆在宰相府，那时平安在哪，也同现在一样，有人一起包饺子守岁吗？
　　饺子馅很普通，是白菜猪肉的，菜比肉多，又胖又大，沾点醋咬破，那更是香的人流口水，即便已经吃饱了，三人还是狠狠的吃了好几盘，繁生感叹：“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个馅儿的，竟这般美味，真是头一回觉得这白菜也好吃极了。”
　　“可你并不是第一次吃。”平安道。
　　繁生惊讶：“不是吗？”可平安只是笑笑，并不打算接话。
　　平安给辛念夹了包了铜钱的饺子，他包的时候做了记号，是以并不难找，按说这种时候都该说些祝词，平安想了想道：“招财广进嘛，可咱也不一定得做生意，读读书也成，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也不用太多。”
　　繁生和辛念一阵无语，虽知道平安说的是大大的实话，却平白给人添堵之感。
　　这时候鞭炮响了，声音很大，惊扰了熟睡的狼狗，便应和了从家家户户传来的犬吠声，平安自然也准备了炮仗，他收拾掉碗筷，呼啦啦的把红艳艳的鞭炮撒了一桌，同别家放的不一样，这鞭炮是散个的，对上繁生和辛念奇怪的眼神，平安乐呵呵道：“都像他们那样一股脑的点着了有什么意思，就得这样慢慢一个个放，才够诚心呀！”
　　于是直放到万籁俱寂，别家再没半点声响，灯也都灭了，他们这边的还没放完，平安衣服上也烧了几个洞，可他全然不在意，袖子一甩道：“明天继续嘛。”
　　繁生可算回了家，平安也拉着辛念立马睡下，辛念问：“纪公子来，先生似乎不大高兴？”
　　平安叹了口气，道：“并不是见到他不高兴，只是见到他，就能想起早些时候的自己——模样也太不好看了些。”
　　辛念无言，只料想先生又在说瞎话。
　　其实平安说的是事实，往先他总死皮赖脸贴着繁生的样子，确实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