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浮士德》Yosii

86、八十六 涅槃

　　杜予索失踪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心情沉重。每个人都行动起来，尽自己所能去做点什么，希望能早日将人找回来。
　　前提是……如果他还在的话。
　　任九重最近在翻腾杜予索的宿舍，试图从对方留下的东西里找到蛛丝马迹，分析他可能去的场所，或者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心路历程。找人要紧，事急从权，隐私什么的先扔到脑後吧。
　　陆行和今康不信邪地在简家前前後後掘地三尺地找，伊下没日没夜地跟他们一起找，可惜无果。
　　胡小蝶向林明一请求授权，直接调取全城的路面监控搜索杜予索的身影，依然无果。
　　简奇更是恨不得一天八次地骚扰一秤天心，诘问它有没有把杜予索给吞了。可惜从那天开始，那金色的至宝就保持缄默，再也没有回答过他的任何一个问题。
　　不会真的坏了吧……
　　简家少主如今整日忧心忡忡，时不时问浮士德有没有什么行凶者的消息，一方面他担心宝贝坏了不能再审判，一方面又想找个小案子好好检验它一番。
　　袁麟和沈轻州带着阿修去异界找人。他们第一站拜访沉琼，不是找图蒙——那家伙已经杀疯了根本不着家——他们去找伊上，确切地说，是去找伊上的金扬莎菊。
　　伊上刚巧在沉琼的宫殿中。它在大厅招待三位来客，请他们观赏悬挂在石墙上的巨幅凤凰屿地图。看来唐茶大佬的情报还是过时了，眼下除了卢苏旧地，其他的区域都已经标上了图蒙的大名。
　　袁麟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为图蒙统一异界大陆的最後一个阻碍。无所谓，作为一个人类，本来当上异界老大就已经十分离谱了。看在对方自定法律，并且沉琼的妖族都被迫遵纪守法的份上，索性把卢苏旧地也交给他得了。今後人间界再和异界有什么交涉，只要找到图蒙这一个领头的，就可以做主了，岂不美滋滋。
　　“伊上，我们想借用你金扬莎菊的力量在异界找人。杜予索失踪了。”
　　乌鸦听了来龙去脉，默然半晌。“他走上了他要走的路，而我们都将成为见证者。”
　　“别说这么不祥的话……”袁麟叹了口气，“我很希望他其实在四处乱跑。你知不知道，他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他忽然想到，杜予索都已经找到他的老师了，又能跑去哪呢？
　　“也不能说是不祥，”伊上那低沉优雅的嗓音让他们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些，“试想一下，他做成了他想做的事，未来会有许多受害者得益于他这个决定。他是个高尚的人类，值得被铭记。”
　　它答应发动金扬莎菊的全部力量，在整个凤凰屿搜寻杜予索的踪迹。不过它需要一些本人用的东西。袁麟早有准备，拿出厚厚一叠白符。
　　“你们怎么来了？”图蒙的声音在他们身後响起，“正好我要找你呢，袁麟。”
　　“找我打架么，免了，卢苏旧地送你了。”袁麟面无表情，“我是认真的，现在忙着呢，没空理会这些有的没的。”
　　图蒙不慌不忙地从酒柜中抽出瓶红酒，给自己倒上一杯。“忙什么？”他晃着酒杯，很享受地眯起眼睛，“妖族不是都已经撤回来了？你们人类不是早该安心了？”
　　“杜予索失踪了。”
　　大殿下的动作顿住了。
　　“什么？”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瞪着袁麟。
　　“我们来找伊上，借用金扬莎菊找人，看看杜予索有没有跑去异界的哪个角落。”
　　“你先给本王说清楚，那家伙究竟是怎么失踪的？”
　　袁麟已经对伊上说过一遍，这下只好重说一遍。
　　图蒙沉着脸色，过了半晌才开口。
　　“——本王要去见‘一秤天心’。”

　　声音。很多个声音。
　　身前身後，茫茫的白。不管看哪个方向都没有东西，就仿佛站在大雪里，不，大雾里。甚至脚下也看不见究竟踩在什么地方，能感受到地面的存在，却看不清。
　　眼前好白阿。
　　杜予索莫名其妙地想，自己是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的？
　　他有点糊涂，似乎忘记了一些东西，但仔细想想，还有许多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比如自己是谁，比如自己想干什么，再比如手机里有份自己整理好的，自觉还算比较全面的律法。
　　“向前走。我们在等你。”
　　“哦。”杜予索愣愣地回答一声，不知不觉，脚步就自动带着他向前方走去。
　　“我们等你很久了。”听到的又是另一个声音，透出欢喜的意味来。
　　年轻人走了一阵，觉得自己就像没有动过一样，没有一丁点移动的感觉。“你们在哪里？”
　　“到了，到了，就是这里。”
　　如同听到他的话，眼前的白色开始散开，露出一座小小的庭院。穿过院门，可以看到院中围着一张八仙桌，或站或坐的有那么四、五个人。
　　杜予索走进这间院子，仔细打量院中人。男女皆有，看服饰应该是来自不同的朝代。除了人，还有两个半透明的影子，从他们的外表看来，这两个是妖族无疑。
　　“你们是……”
　　“便是一秤天心了。”一位身穿绿裙，仪态端庄的夫人放下手中的书卷，“来，好孩子，快让妾身看看，如今这个时代，该用什么样的新法了？”
　　杜予索一愣。“你们……你们知道……”
　　“当然知道，时代变了，我们几个熟知的东西都那么老旧了，怎么可能跟得上时代嘛。该发展的最好发展，该进步的最好进步。我是龙渊，也是一秤天心的领头人。”披散着长发，穿着墨蓝的大袖衫，姿态洒脱的男人把绿裙夫人正在看的卷宗推到一边，在八仙桌上收拾出一块空地，热情地招呼他，“快来坐。”
　　一位身穿米白色长衫，戴着眼镜的年轻人——他像是民国时期的人——很感兴趣地打量着杜予索。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简桐书。”看到杜予索一愣，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阿，是的是的，我是中立世家的人，所以，我自然可以打开那些後辈们锁好的大门，放你进门。”
　　说话间五个人连同那两个影子，已齐齐聚集到杜予索的身边。
　　“诶，先说正事，一会再介绍，快把律法拿出来。”绿裙夫人好奇地打量着他，明明不像是随身携带书册的样子，“在哪里阿？”
　　于是，杜予索摸出了手机。
　　“……这是何物？”一堆老古董们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五分钟後，一场真正属于“一秤天心”的内部会议正式开始。这座小小的院落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没有时间概念，也不饿、不渴、不知疲倦。众人围坐在一起，新的时代带来了新的知识、新的生活、新的不容侵犯的领域，同样也带来了新的需要用律法来保护的东西，以及新的惩罚手段。古人们对此一无所知，必须从零开始学习。好在他们刻苦勤学，孜孜不倦，不知其时，直到……
　　杜予索恍惚地抬起头，盯着院门处，喃喃自语。
　　“谁在叫我吗？”
　　下一秒，他倏然起身。

　　图蒙大殿下到访中立世家是件大事。毕竟，现在图蒙代表的是整个凤凰屿，全体妖族。这位大殿下的到访和岑主席的到访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
　　在他身边随行的只有伊上。不够排场，不过大家都心知肚明，图蒙是为了杜予索来的。正事要紧。
　　简奇自然没搞什么大动作，随意走个过场说句欢迎，便直接请他去见一秤天心。今康和陆行跟在袁麟、沈轻州和阿修身後。伊下尽管是乌鸦的迷弟，可它自觉这次闯了大祸，无颜面对他们，根本就没敢往上凑。
　　那扇黢黑的大门再次被打开。陈列其中的至宝无比安静，点点金光围绕着它，漂浮在空中。
　　图蒙率先走进去，径直走到一秤天心面前。他的步履杀伐果敢，一双碧绿色的眼瞳更是死死盯住它。虽然他在仰视，眼神却高傲凌厉，宛若居高临下，反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势在审度它。在他的眼中，这不是至宝，只是一件冷漠无情的凶器。
　　简奇看着前方的大殿下，不觉间走了神。也不知道，缄默已久的至宝会不会回答图蒙的问题……答了才好，多少能给人一个明确的答复。
　　“杜予索，你给本王出来！”
　　任何人都能听出，他语气中冰冷的怒意。
　　等等，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别这么肯定，”袁麟忍不住劝了句，“多少抱点希望吧。”
　　“希望？”大殿下冷笑一声，“本王可以肯定，这就是他唯一的去处。那个人类做了如此多的事情，难道不是为了成全，不，成为这个该死的玩意儿？！”
　　始终没有说话的伊上默默叹了口气。面对大领导的滔天怒火……道理不是不懂，只是，劝阻无效。
　　“杜予索，你给本王出来！本王数到三！”图蒙危险地眯起眼睛，“一——”
　　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一秤天心。
　　“二——”
　　那始终缄默不言的至宝忽然发出一阵柔和的明光。简奇深深吸了一口气，有点不敢相信它不理自己，却对这位大殿下有所回应的事实。然而事到临头又隐约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有种顺理成章的意味。
　　因为图蒙从最一开始便是如此的，笃定。
　　一阵白色的薄雾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周围，上方那金色的至宝埋进雾气中，一点点变得若隐若现。
　　一扇本不属于这地方的门，出现在众人眼前。那是一扇打开的门，如同一个小小的院落，门的两侧有围墙，可惜隔着雾气，看不清内里是什么。一片更加混沌的迷雾始终在那扇门内，不断聚拢又分散。
　　“杜予索！”图蒙继续喊他的名字。
　　紧接着，在所有人的视线中，杜予索——一个半透明的影子——竟真的越过这扇门，出现在白色的薄雾中。年轻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站在图蒙的身前。
　　……答案揭晓。
　　他看上去，就像个孤魂野鬼。
　　“其他人，都给本王出去。”图蒙面色森冷，气场全开。
　　似乎不需要再说什么，一个字都不需要，在场人员和妖族无一例外，都选择在第一时间迅速撤离。
　　不管是吵架还是打架还是别的什么，都留给当事人自己去解决吧！

　　终于，这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图蒙看着眼前的人，禁不住咬牙切齿。
　　或许此刻的杜予索，已经不该再被称作“人”了吧。他还算是……活着吗？
　　“好阿，好阿……”图蒙气炸了。他在白雾中来回走了两圈，彻底发难，“本王说什么来着！不是说了让你想都不要想！让这个鬼东西下台，本王亲自替你主持审判！这还不够吗？！”
　　杜予索微微笑着看他，眼底是他抓狂咆哮的样子。
　　“我、本王，这些天来是没有一步不落地看着你，是因为……因为……反正现在所有异界，整个凤凰屿，都已是本王的囊中之物，本王说一，没有一个妖敢说二！你想要怎样的世界，我就给你怎样的世界。你想要他们怎样老实听话，我就让他们怎样老实听话，”图蒙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那双眼瞳中映出眼前人虚无缥缈的影子，“……这还不够吗。”
　　他浑身都在放空，尤其是左边的胸腔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都没有了。
　　这段日子以来的一切努力都是无用功，在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时候，对方就已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想到这里，他的声音不觉变得苦涩。
　　“我做的一切对你来讲，都是不相干的事吗？”
　　“图蒙。”杜予索叫他的名字。声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也像此刻他这半透明的身影，轻飘飘的，好像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嗯。”还好，图蒙忍不住想，至少对方还可以说话，还可以看着自己。
　　“我很感激你，你已经为我们做了太多，你的律法就是今後审判的基础。只是……”杜予索露出一个略显遗憾与歉意的神情，“我们要管的是人间界的行凶者，这里不光有妖族，还有人类。你的力量可以管束凤凰屿的所有妖族，却不能管束人间界的那些，更别说人类了。能够让你的民众遵守你的律法，已经是给我们帮了大忙。”
　　“本王才不是为了你们，”图蒙自嘲地笑了笑，“我是为了你。”
　　“我知道。”杜予索的眼神温和湿润，仿佛刚刚下过一场初雨。
　　他心念一动，伸出手，想要碰一碰对面大殿下的脸颊，却又堪堪停在距他几毫米的地方。没有继续，是因为知道再也不能继续。
　　碰不到的。
　　没有结局，就是最後的结局。
　　在记不清的日夜中，这个人已经从当初第一眼看到的小孩子，渐渐变成如今英俊挺拔，甚至比自己的身量还要高上些许的青年模样。再想想他丢掉大殿下的身份，刻意化作另外一副样子，亦步亦趋跟着自己，护着自己的那些日子。如此种种，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当真一无所觉吗？
　　……怎么可能呢。
　　收回手，看到对方丧气又受伤的眼神一闪而过，年轻人开始想办法安慰他。
　　“诶，也不用这么沮丧吧？我这不是好好的？”他原地转了一圈，“你看，就只是换了个状态，仅此而已。唯一的坏处可能就是今後我不能再随意走动了吧。这也没什么的，我也不是那种不走动就会死的人。”
　　“这样也好，”图蒙神色不善地斜睨着上方金色的至宝，“你信不信，本王可以把这玩意掳到本王的宫殿里，让你天天出来陪着本王？”
　　“呃，等等，这个话题先停一停……”杜予索的嘴角抽了抽，“那什么……图蒙，我这边其、其实不光是我一个人……”他回头看了一眼白雾中的小门，主动交待，“这里还有五个人和两个妖，还是挺热闹的。”
　　“哦？”
　　这是个意外消息，却透露出太多有用的信息。图蒙的大脑飞速运转，从他唇角终于溢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下一刻，大殿下微微抬起下颌，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却刹那间回到他那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姿态。
　　“——好极了。把他们都叫出来，一起谈谈吧。”

　　简奇和其他人在门外焦急地等待。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杜予索的事木已成舟，不可挽回，他们正在认真考虑未来。
　　关于图蒙和杜予索是何关系，众人做了诸多猜测，但真相如何，谁也不能肯定。八卦并不是他们的目的，通过他们两个的关系来猜测图蒙出来之後会怎么对待人间界，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现在不同以往，那位大殿下所代表的，是整个异界。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万一对方真的翻脸……伊上只能保证它自己不出手，可管不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于是袁麟带着他的部下默默地做好动手的准备。沈店长虽然不会亲自上阵，但他也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一旦动起手来，就把他们直接挪到异界去打。
　　意想不到的是，图蒙大殿下重新走出来的时候，非但没有之前的雷霆震怒，反而心情颇佳，脸上挂着的笑容看上去几如春风拂面般惬意。
　　沈轻州不由得松了口气。
　　“你们到底谈了什么？”袁麟望了望门内，那些白雾已经彻底消散，广阔的空间一览无余，“杜予索他人呢？在里面吗？”
　　“他先回去了，只有本王叫他的时候才会出来。”大殿下的话中很有几分占有欲，“有几件事要告知诸位。是告知，不是征求你们的意见。”他的视线落在简奇身上，“其一，本王必须参与今後的所有审判，放心，只是旁听，不会干预；其二，本王会留下一段意志，放到一秤天心里。”
　　沈轻州十分不解地看向简家少主。“这能做到吗？”
　　“从一秤天心的历史上看，应该是可以的，但具体做法……”简奇摇摇头，个中细节他并不清楚。
　　“本王说可以便是可以。接下来本王会用三天的时间来准备，三天後，你只需要给本王打开这扇门。”
　　简奇当场应下。一秤天心中本就有大妖的意志作为辅助，再添上一位大妖，自然没有问题。
　　“其三，他还交待了另一件事。”图蒙看向袁麟，“他说在他的住处，书桌的抽屉里有个白色信封，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这个信封，要交给你们的那只小蝴蝶。”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