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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桐钥 ...

  •   (一)
      十六岁那年的冬季,白雪笼罩大地,梅花枝头绽香,八百洞庭成冰,晶莹剔透。
      陈国靠南,冬季少雪,记忆中最大最美的一场雪,便是在十六岁的冬季。母妃说过,陈国每二十年便会有一场雪,可惜我没能看到陈国第二次被大雪覆盖。
      十六岁那年的冬日,我独自一个人,死在了琉璃殿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
      我死后不足半个时辰,桐陌身着红衣来了琉璃殿。他站在殿门口,雪光耀眼,映得红色衣衫如血般妖冶,刺得双眼生疼,可我却硬是哭不出半分。
      我死后,成为了一缕孤魂,被执念牵引徘徊在琉璃殿不得离开半步。
      我想,我是明白那阻挡我前往忘川的执念是什么的。是桐陌。
      桐陌面容逆着光,穿着大红色的衣衫,身子岿然不动。那位陌上少年曾是傲然耸立的梧桐,有着他自己的天地,风骨卓绝,此刻却萧瑟地站在门口,似是恍然似是惶恐,步子微微抬起,却没有落入殿内。
      我站在黑暗的琉璃殿内望着他,他站在琉璃殿外望着我失去温度的尸首,我们隔着生与死,望着不同的方向,再也没有半分联系。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薄暮冥冥,洒到桐陌积了一层冰霜的肩头,他方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翕动着嘴唇,沙哑道:“来人,厚葬公主。”
      桐陌始终没有踏进琉璃殿,转过身子离开的一瞬,我可以看见他布满血丝的双眼。
      自此,琉璃殿被封,再也无人出入。我保持着遥望门口的姿势,再也没有动过,直到三日后,师父推开琉璃殿的大门。
      偌大的琉璃殿,可师父一眼就望见了我,眸子眯起,浅笑着问道:“钥儿,近来可好?”
      师父宠溺的语调没有丝毫改变,就像我还未离开城原,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水玥。
      我动了动,这才发现身子冷得厉害,明明没有眼泪可以流,还是忍不住哽咽地唤了一句:“师父。”
      师父将我的灵魂封在了那只蠢笨的波斯猫身体中,使我得以离开琉璃殿。作为波斯猫走出琉璃殿那一日,天空难得放晴,檐上雪化,水珠连成一线噼啪砸下,落在我光滑的猫毛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我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桐陌。
      他只身站在冬日微弱的阳光下遥望琉璃殿,青色的衣衫沾了雪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一头青丝湿漉漉地散着,显得比任何时候都狼狈。
      师父尾随着我出了琉璃殿,随手撑开手中的油纸伞,将我护在伞下,一步一步接近桐陌。桐陌踌躇着望向师父,声音有些嘶哑,开口道:“尚徽真人,如何?”
      头顶的师父用温和的目光悄悄打量了我一眼,唇角勾起一抹恶作剧般的玩味笑容,抬头装出一副哀哀戚戚的模样,叹息道:“琉璃殿空无一人,钥儿怕是早已前往转世。含恨枉死之人顺利投胎一般只有两种可能,她的执念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重,亦或是,心灰意冷。”
      雪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烟雨朦胧间,桐陌轻轻敛了眸子,口中淡淡道:“那就好,她能去投胎,很好。 ”顿了顿,他随即有些安慰又有些凄凉地笑道,“下辈子不要再遇见我,更是再好不过。”
      桐陌走了,就这样独自一人踉跄着步子离开,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他被雪水打湿的衣衫贴在背上,我才清晰地意识到,他瘦了许多。
      雪化成的水那样冰冷,桐陌却恍若不觉,慢慢踱步离开。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他在自己身前筑起厚厚一层城墙,不容许任何人靠近,城墙之内满城风雪,冻结一切。
      我动了动,轻轻张口叫了一声,软软糯糯的一声波斯猫特有的叫声,引得桐陌在雨中回过头来。那是我死后第一次与他对上目光,相对的那一刻,仿佛雨打落花,狂风暴雨之后,满地狼藉。
      我看见他湿漉漉的刘海薄薄地贴在额头,一副狼狈的模样,可目中分明有眼波闪动。他伸出苍白而有力的手指,向我招了招,缓缓道:“小桐,过来。”
      (二)
      成为波斯猫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为了安定魂魄,我都待在自己从前的寝宫中昏睡。寝宫空荡荡的,除了偶尔过来打扫的婢子,竟是连一个活物也看不到。我单独蜷缩在卧榻之上,做了很长一个梦。
      都说人死后会看见自己生前的一切,原来这并不是妄言,因为我梦到了。
      年少时,在城原,母妃临走时颤抖着身子将我搂在怀中,流着眼泪眼泪一字一句地重复道:“钥儿,不要离开城原,不要去找母妃。”
      母妃遵照父王的圣旨回了陈国,尔后再也没有回来。
      六岁那年,父王召我回宫,师父拿着圣旨询问我意见时,我鬼使神差地点下了头。
      记忆中,十年前的那个冬季也是如今年一般寒冷,可是没有覆盖一切罪恶的雪,遍野饿殍,枯骨成山,赤裸裸地堆积在苍茫的原野之上,满目疮痍。
      师父护着我穿过那段黄泉路一般的地方,宽厚的大手遮着我的眸子,掌心的老茧摩挲得双眼生疼。他叹息般地同我道:“钥儿,别看。”
      六岁之前,我被寄养在城原,师父教授我马术箭艺,将我隔绝在城原那个山清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国家原来是这样一个模样。
      朱门酒肉臭,路有饿死骨。
      原来这就是我的国家,我父亲统治着的,我的陈国。
      初见桐陌,是来到皇宫后的第一个春日,他仅有十四岁,一袭青衣站在百花齐放的御花园中。花开得热烈,他却眉目疏离,面色冷漠,用生硬勉强的模样向我作了一揖,缓缓道:“微臣桐陌。”
      他说这话时,太过于变扭,教我很不满。那样一位少年,生得眉目俊朗,即使穿着绿叶一般的青色,站在花团锦簇的御花园中,也不曾被比下去一丝一毫。他本就该在阳光下绽放自己的每一分,而不是那样冷漠,如同在忘川彼岸摇曳的曼珠沙华,冷傲却又自负。
      我下意识伸出手去拽住桐陌的袖子,却在触碰到的一瞬被他无情地甩开。他甩开我的手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没有半分犹豫,眼眸深谙,带着厌恶与不屑。
      他淡淡看了我一眼,似是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硬邦邦道,“殿下,微臣粗鄙,莫要脏了殿下的手。
      我是一个记仇的人,可我也容易心软。
      在陈国的时候,我是那样尽心尽力地做好一个公主,其实我只是想做给一个人看,可好像那个人总也看不到。
      那时的桐陌跟着当时的赵宰相学习,来去总是忙忙碌碌,偶有机会在宫中相遇,他总会不耐地作揖道:“不知公主有何事,微臣甚是繁忙。”
      这真是令人恼火的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从六岁到十三岁,我与桐陌的相处皆是这个模式,我寻他,他却躲我。我很是不解,便找了个机会问了赵宰相。赵宰相甚是严肃地与我大眼瞪小眼了一阵,随后忍不住笑场,向我说了桐陌的身世。
      赵宰相说,桐陌是他从路边拾到的。
      彼时我并不明白“拾到”这个词后隐藏的悲凉,直到十三岁那年,父王将我派去北边赈灾时,我拾到了陌陌。
      拾到陌陌是在一个寒冷的雨天,比我死去的那一天还要寒冷一些,小小的男孩子穿着一身宽大肮脏的单衣,饿昏在路边,任凭雨水冲刷,一动不动。
      “饥荒洪水,死去的人数以千万,你救了这个,还会遇到无数个下一个,你能救到什么时候?”
      那次赈灾,桐陌随从。我回过头,视线穿过层层雨幕,看见桐陌一身素衣站在马车门旁,以一种清高孤傲的姿态冷冷注视着我。我没想到过桐陌会用那样冷淡,甚至于带有敌意的口吻说话,一时愣住在了那里。
      我是公主,陈国的公主,为了陈国生,为了陈国死,用尽全力去守护陈国的子民,这才是生为一个公主的信仰。
      “我能救的,一定都救,这才是我这次来赈灾的目的。”
      桐陌淡然的看了我一眼,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随后甩袖入了马车。
      我还是救了那个孩子,将他带回了我住的地方,找人细细医治。陌陌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却头脑有些问题,浑浑噩噩的也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我偷偷凑近陌陌,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桐陌,放低声音道:“不管桐陌乐不乐意,我这个当公主的做主了,把他的名字分你一半。”顿了顿,我笑道,“你啊,就唤作陌陌。”
      赈灾结束的那一日,我将陌陌托付给了镇上的村长,一再嘱咐加威胁村长要对陌陌好,离开时不放心地一步三回头。
      “既然那么担心,为什么不带回去。”那天的桐陌不知为何一改脸上冷硬的线条,变得有些变扭和柔软。他问我道,“你对他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带回去,果然是骗人的吗?”
      我想都没想,立即回答道:“陌陌那么干净,皇宫那么脏,不适他。”顿了顿,又大着胆子道,“也不适合你。”
      桐陌的身子猛地一颤,我看见他白皙的指尖动了动,似是很想抬起来的模样,片刻后却是很自然地掩在了袖内,转过头来看着我,冷笑道:“殿下,微臣没有你想的那么干净。”
      其实我很想讨桐陌的欢心,可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
      十四岁那年,波斯进贡了一只猫,我第一眼望见那只在兽笼中躬起身子嚣叫的猫的眼眸时,就觉得像极了桐陌。桐陌也是这样,孤冷高傲而又倔强的小兽,明明是一双纯净的眼眸,可偏偏要做出冷漠凶狠的模样,让人很是心疼。
      我给那只波斯猫起名作小桐,桐陌的桐。
      “小桐,你说桐陌知不知道我喜欢他?我那么喜欢他,想和他一直在一起,想告诉他有我在,想像照顾陌陌那样照顾他,想给他自由……可我做不到。”小桐懒洋洋地抬眼瞟了我一眼,动了动胡子,随即继续假寐,喉咙里因为我的触摸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模样清冷而别扭,教我经不住笑出了声,“你这模样,可真像是桐陌。”
      “你把我比作猫?”桐陌的声音突然想起,吓得我亟亟抬头,便看见桐陌眼角微微挑起,难得没了那份疏离,带着一丝丝的笑意。
      我也不知嗯桐陌什么时候开始听得,只好红着脸假装手中抚着小桐的皮毛,抱怨道:“谁教你总不理我,那我只好欺负猫啦。”
      偌大的琉璃殿那么冷清,桐陌站在那里望着我抚弄波斯猫,忽然开口说了那么一句。他道:“那年大雪,为何我遇见的不是你?”
      陈国每二十年才会有雪,我很是自然地借口道:“当然是因为我没出生啊。”说完才觉得桐陌的语气不对劲,停下抚弄小桐的手,抬头望过去,便看见桐陌嘴角微微扬起的弧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桐陌笑,那么浅淡的笑容,一瞬如同春暖花开,却又在下一刻昙花一现般成了四月芳菲尽,满是愁苦。
      “是啊。”他淡淡道,“那时你没有出生罢了。”
      我那时就在想,是不是很多年前,在我还没有出生的那一年,赵宰相也是像我找到陌陌那样从大雪中找到了桐陌,然后把他带了回去。赵宰相是那么严厉的一个人,桐陌前前后后一定吃了许多苦,不过……还好,我笑道,“还好赵宰相有把你找到。”
      还好……他让我遇到了你。
      如今回想起来,桐陌对我的态度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的,尽管他还是唤我作殿下,可又有稍微那么一点不一样。而真正让桐陌接受我的,是在十四岁那年。那年的南方反贼作乱,桐陌前去剿匪大意被擒,后有桐陌归顺反贼的消息传回大殿,赵宰相沉默不语,父王大怒。
      桐陌走的那天,万里无云的天空犹如温润的蓝田玉,他一身戎装骑在高大的枣红马上,面部线条冷峻,眼神淡漠,拉开十二石的弓箭,坠着红色流苏的琉箭正中靶心。
      这一场出征仪式做得几乎完美,三万兵士齐齐欢呼起来,拥护他们的将领。
      我站在城楼上,远远的望着英姿飒爽的桐陌牵动缰绳,在兵士的欢呼声中转身离开。枣红马行了约莫十步,桐陌微微侧转过头来,第一次望向我,眼中有微光闪动,欲语还休的模样,可最后却只是手臂扬起,策马而去。
      我在父王书房前跪了整整三天,才求得父王不下桐陌的通缉令。
      真是奇怪,桐陌临走时明明什么也没和我说,可我总觉得他想说却未曾说出口的那句话是:“相信我。”
      跪着的那三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想我那么信他,那么喜欢他,不知道他懂不懂我的心意。
      跪了三天的后果是发烧躺了整整七天,七天后我刚刚有些力气从床上爬起来,便听得照顾我的婢子道桐陌已经剿匪胜利回来,现下在御书房的消息。
      我很是高兴,身子也有了许多的力气,匆匆赶去了御书房。我去时父王刚刚离开,只有赵宰相与桐陌二人在说话,在门口能清清楚楚听到他们的对话。
      赵宰相问桐陌记不记得他初入宰相府时立下的第三条规矩。
      桐陌沉默了一瞬,明明是一瞬,却让人感觉亘古遥长,仿佛是隔了一个沧海桑田,才听到他沙哑着嗓子道:“记得。”
      一刹那,感觉四周静得可怕,风过无声,徒留自己的心跳,那么缓慢,一下一下的在跳动。他的嗓音伴随着我的心跳声,吐出那犹如诅咒一般的四个字:“不得尚主。”
      我一直都没有相信过命,可就在那一刻,我觉得我与桐陌,终究是有缘无分的。
      第二天,我带着婢子偷偷溜出宫去了北边小镇,却只看见了陌陌的坟墓。
      矮矮的坟包前是长满青苔的墓碑,那么简陋随意。
      我在陌陌的墓前呆呆坐了两天一夜桐陌才赶到,他赶到的那一日下着雨,我眼角可以瞥见他拿着马鞭的手指紧紧攥着,指骨发白,耳边可以听见他在雨声中并不明显的急促喘气声。
      “殿下。”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带着微微颤抖,与平时镇定自若的桐陌太过于相悖,让我都有点认不出。
      雨水顺着刘海而下,迷糊了双眼,我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墓碑,笑道:“陌陌,你看,我和桐陌都来看你了。”
      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紧紧搂住,后背是温暖结实的胸膛,耳边吐出的温热气息。
      “殿下,陌陌他已经不在了。”
      我似是刚刚回过神来,转过头去看他,疑惑道:“什么?”
      “陌陌已经死了。”
      这么毫不留情,将人的伤口揭开,血淋淋的暴露在风雨底下,疼得我整个人都不住发抖,最后失声痛哭了出来。
      我的陌陌死了。
      那个呆呆愣愣的可爱的孩子,有一双纯粹干净的眼眸,抓着我的衣袂跌跌撞撞像跟屁虫一样跟着,眉眼弯弯,甜甜地唤我“姐姐”。
      我想桐陌说得对,我根本谁也救不了,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的自说自话,就像是我一直追随着他,最后只得一句“不得尚主。”
      十五岁那一年,姜国吴国联合攻打陈国,陈国只支撑了一年便连连败退,父王仿佛一瞬老了十岁,明明坐在龙椅上,气势却犹如败军之将,双目浑浊,带着愧疚问我道:“钥儿,你有没有什么很想要实现的愿望?”
      “有啊。”我毫无恐惧地抬头,笑得没心没肺道,“我想要嫁给桐陌。”
      我想要嫁给桐陌,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想。
      十六岁那一年的冬季,陈国下了雪,一片盈白中,我披着如血的嫁衣,嫁给了桐陌。
      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嫁给桐陌,我一定要在他掀起罩头的时候给他一个最美的笑容,随后同他道:“桐陌,我好喜欢你啊,你晓不晓得?我从见你第一眼开始就喜欢你了。”
      我还要同他说对不起,告诉他,二十年前的大雪中,我不是故意没有遇到他的,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一定比他早出生,一直一直在他身边,不让他一个人。
      红烛摇曳的火光中,我还没来得及等到桐陌便吐出了一大口血,被毒酒折磨得不成样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去了琉璃殿。
      我想我在桐陌的眼中一定要是最美的,不能让她看见我如今狼狈的模样。
      我的母妃是隐世,能用性命换来天命,父皇用了母妃的性命来保全他摇摇欲坠的皇位,尔后发现我也继承了这种血脉。
      十六岁那年的冬日,陈国万里飘雪,公主水钥死在琉璃殿内,尸体冰冷,仅仅是因为陈国国君想要借助隐者的性命,稳固他酒池肉林的生活。
      (三)
      作为波斯猫醒来的时候,琉璃殿在一阵喧哗,不停地有婢子唤着“小桐,小桐”,似乎在着急寻找我的模样。
      我趴在床上没有动,以为琉璃殿不准别人入内便没人找得着我。接近傍晚,残阳洒入琉璃殿,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桐陌缓缓踱步而去,带着一身血腥的味道,缓缓蹲在了塌前,双目含笑望着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他顿了顿,唤我道,“钥儿。”
      一瞬间,我泣不成声,只能拼命将脑袋往被子里钻,企图不让他看出端倪,露在被子外面的耳朵却听得桐陌继续道: “钥儿,又是一年大雪,连你也抛弃了我。你说你死了,他们凭什么活着?”
      我知道桐陌并没有认出我来,他只是想要说一些话给我听,可我不在了,便只能像这样对着代表回忆的东西细声细语地说。
      他说:“钥儿,那些想让你死的人,我都让他们给你陪葬,你说好不好?”
      “好啊。”我颤抖着身子,有些悲怆地开口,却只发出了一声猫叫。
      这些年来,我知道桐陌作为赵宰相的后继者,还是培植了不少势力的,只是我没有料到,他的势力会有那么大,那些遍布朝野的势力,甚至足够扳倒父皇。
      逼宫那日天空又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地,纯净洁白,却遮掩不住人心的丑恶。
      父皇坐在龙椅上,面色因为愤怒与恐惧而微微有些发青,赵宰相站在父皇身前同自己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对峙,眸中有着显然的沉痛。
      “不得背叛,不得夺权,不得尚主,不得二心。”桐陌单手紧握一柄青铜制的长剑,直直盯着赵宰相,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字音,在空旷的金銮殿掷地有声,“父亲,这是您告诉我的规矩,这些年来我一直遵守,从未想过背叛陈国,甚至没想过要让公主殿下知道我的心意,可是为什么?”他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道,“内乱,有孩儿在暗处操作揪出叛徒;外战,有孩儿带兵平乱。孩儿不明白,父亲究竟哪里不满意,一定要让殿下死?”
      “既然她死了你们还活着做什么?”桐陌开口,黑漆的眸中有狠厉的光一闪而过。
      那场宫廷动乱,赵宰相趁乱失踪,父皇死在他的龙椅上,我的七位皇兄死了六位,还有一位受了不轻的伤,被包围在寝宫中。
      那日夜晚,师父来了琉璃殿,将蜷缩在被子里的我抱了起来,温柔地抚了抚我的绒毛,开口问我道:“钥儿,你的执念,化解了吗?”
      身体已经很是虚弱,甚至有的时候会出现无法控制波斯猫动作的情况,我知道,即使是师父,能够留住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想来,人果然还是会贪心的。在成为鬼魂时,一心想着要是能够看见桐陌,触碰到他就好了。可是如今真的看见了他,又想着,如果能够开口就好了。如果,能够拥有自己的身体,能够拥抱他,能够开口说话,就好了。
      我要告诉他,我一直在这里,因为舍不得他一个人,所以哪里也没有去。
      夜半,桐陌独自去了皇宫中的祖祠,提着一坛子酒,在我的灵牌面前坐了下来。月光雪光斜入室内,照在他的身上,宁静悠远中朦胧了一层情愫,说不清的黏腻,让人忍窒息到忍不住掉下眼泪。
      “钥儿……”他提着酒坛子,灌了自己一口。酒水顺着下颌流下,湿了衣襟。他迷蒙着双目。浅淡开口道,“那些你不喜欢的,我一个不会留下来的。”
      “之后我也来陪你,你说好不好。”
      “不好,当然不好。”我淡定回话道,“如果真想让我高兴,就好好做陈国皇帝,别再让陌陌那样被人抛弃的孩子出现。”
      桐陌的身子整个一僵,手中的酒坛子滚落,酒水撒了一地,映着舷窗外皓皓明月的碎影。他没有回头,似惊似惧般,用带着颤抖的嗓音缓缓开口,询问道:“殿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桐陌这个模样,惶恐到连呼吸都刻意屏住,害怕惊扰到什么。
      “嗯,我在。”我轻轻地回答。
      皇兄与赵宰相设计召回了铁血禁卫军,桐陌手下的羽林郎节节败退,最后连祖祠也被包围。
      我所爱的那个男子,坚毅冷漠,双臂可以拉开十石巨弓,是无数陈国将士心中的战神,无数少女心中的英雄。
      而那个英雄,他现在就在我的面前,因为我的离去而难过,背叛陈国,做了遗臭万年的准备。
      祖祠外火光冲天,杀伐之声不断,我似是没有听到一般,轻轻环住了桐陌的脖子,趴在了他的背上,笑道:“你不是说要让他们给我陪葬吗,所以我回来看看,你是怎么让他们陪葬的。”
      我知道我的身体很冷,是死人的温度,可桐陌恍若未觉般,宽厚的手掌包裹住了我的手,眷恋地摩挲着。
      “背我出去看看,好不好?”我想了想,又蛮横地补充到,“也不准回头看我!”
      门缓缓打开,发出“吱呀”一声,桐陌背着我只有波斯猫重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祖祠。踏出祖祠的一瞬间,有无数黑衣刺客跳跃而出,为桐陌杀出了一条血路。
      空气中皆是浓稠的血腥气,桐陌一步一步走向皇兄,踏着染红的雪地,每一步都似脚底开出了摇曳赤红彼岸。
      “下雪了。”桐陌轻声道,似是回想起了什么。
      “嗯。”我紧了紧环住他脖子的手臂,安慰道,“我还在,你没有被丢掉。”
      月光下,因为执念的离去,身体一点一点开始消散,桐陌似是察觉到了什么,想要回头看,却被我一把搂住。
      “干嘛不让我看?”他轻轻问道。
      “很丑。”我懦懦道。
      我想让他看见凤冠霞帔的我,而不是死气弥漫的我。
      “你是最好看的,哪个样子,我都喜欢。”因为不曾说过这样的话,桐陌开口时显得有些晦涩,但他还是一字一句地把他想说的都说给了我听,“下辈子,忘川彼岸,要等我。”
      温热的液体模糊了双眼,眼前景物影影绰绰,只剩下朦胧的色彩。
      “好……”
      眼前仿佛出现了二十年前那个雪夜,小小的桐陌孤独无助地躺在雪地里的模样。
      “你找到接手陈国的人后一定要快点过来,要记得,我一直在等你。”
      他沉吟了许久,才低低应道:“嗯。”
      我死在十六岁那年的冬日,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死的时候,许的愿望不是平稳父王的皇位,而是让我爱的那个人,执掌我爱的这个国家,让这个国家繁荣昌盛。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桐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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