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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花红缨 ...

  •   (一)
      花红缨被俘的消息传回皇宫时,正好是冬季的开始。
      那时还未下雪,枝头却是早已凋零,光秃秃地斜斜指向天空,似要戳破天际。年轻的帝王坐在御书房前批阅奏章,闻言手下一抖,朱红的笔竟是生生在锻制的奏章上点了半个拳头大的污迹。
      良久,他才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闭上晦暗不明的双目,吩咐道:“这个消息先封锁着,特别不能教花战知道。”
      传令的小太监吓得匍匐在地,背脊抖得如同风中的秋叶,战战兢兢道:“小花将军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现下……现下正跪在朱雀门外。”
      郁子荆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怒火,拂袖扫落了一桌的奏折,呵斥道:“让他跪着,朕看他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冬季的第一场雪开始簌簌而下,落在面上冰凉透骨,再化成水沿着面颊流下,湿了衣襟。
      花战动了动跪了三天的僵硬身子,抬头望向天空。
      眼前已然有些模糊,只能看见大片灰蓝色的天空,阴沉沉的,压抑而沉痛。
      “下雪了……”像是叹息一般,他张口轻轻念了一句,干涸的喉咙沙哑发出得如同磨砂的纸一般的声音,眼前浮现了那个女人一身戎装的嚣张模样。
      “等今年第一场雪落下,我就会带着花家铁骑得胜归来的!到时候你可要在城门迎接我啊,阿战。”
      那么耀眼,像是城外绽放的灼灼桃花。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那个幻影,却是晃了晃身子,没能保持住意识,直直侧倒在泥泞的地上。
      (二)
      花战记得,自己和花红缨过招,从未赢过。即使是她南征前,二人的最后一次比试,他亦没有赢。
      那天的花红缨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短打。事实上,在花战印象中,她总是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短打,干练而英武,戎装的时候更是英气逼人,那么令人崇拜。
      这一场比试总共过了一百零三招,随后花战被花红缨一枪挑翻在地。
      面对平躺在地上还在喘息的花战,那女人却是可恨的脸不红心不跳,十分悠闲地坐在他一旁的地上,笑着开口。
      “今天很是烦躁吗,到处都是破绽啊,阿战。”
      “阿战阿战的叫,你烦不烦啊!”赤膊着上身的花战一身热汗,喘着粗气不耐烦地将银枪丢在了一边。
      “哐嘡”一声,几十斤的银枪掉落在地,扬起白色的尘埃。
      “哎呀。”她凑近了一点,盯着花战,漆黑的眼眸中满是戏谑的光,“怎么,生气我这次南征没有带上你?”
      老大一个人了,居然还被戳破了这么幼稚的小心思,花战一时红了脸,大声反驳道:“放屁!”
      “花战,你还真是像小孩子一样。”
      花红缨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凑得太近,气息喷在了花战□□的胸膛上,引得他一阵战栗,这才发现自己近乎羞耻的半裸状态,红着脸推开花红缨的肩膀,恼羞成怒:“你这不知廉耻的女人,对着半裸的男人靠得这么近!”
      “你?”花红缨眯着眼睛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男人?我在军营那么多年,什么男人没见过,就你一个小毛头自称男人?”
      “花红缨!”
      花红缨放声大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花战的脑袋。热烈的日光晃了人眼,花战眯起眼睛,只能依稀看见她笑得张扬的酒窝。
      “放心放心,这次的南征,可是很稳妥的。”她那么信誓旦旦地保证道。
      花战从昏迷中睁开眼睛,入眼的黄色帷幕让他明白自己被年轻的帝王带回了御书房。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帷幕外的御书房正厅中隐隐有说话声。
      花战屏息,凭借内力,这才听清了武将有些哽咽的低沉嗓音:“花将军被绞杀后,被……被敌人吊在城墙上示众。”
      隔着层层纱幕,郁子荆暴怒的呵斥伴随着茶盏落地的声音清晰传来。
      “一群废物!”
      花战说不清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怎么会死了呢,那个女人。明明在他心目中,那个女人永远是最强的。
      花战本是个孤儿,十一岁那年流落边关,正巧遇上两军对峙。
      战场上的血腥味可真是浓啊,残缺的肢体东一块西一块地落在地上,铺了一层,尸堆上还歪歪扭扭地插着许多剑戟。他从尸堆中抬起头来,努力睁开被血污了的双目,随后便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看见一身戎装的花红缨手持长枪划破长空,将枪头送入了妄想一刀向他砍去的人的身体里。
      金属的冷光,温热的鲜血,盔甲后飞扬的赤红的披风。少年将军花红缨低下头,笑吟吟地望向花战,随手抹去了自己脸上溅上的鲜血,对着一旁的玄甲男人道:“是个孩子,子荆。”
      那时尚是太子的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红缨,你可没有资格说他。”
      “怎么,嫌我小?我可是比你有男子气概。”花红缨咧开嘴,笑得无比灿烂,“军营公认的。”
      那一年,郁子荆十八岁,是习武不足三年的弱质太子。
      那一年,花红缨十六岁,却已经是真正的少年将军,一套花家枪法舞得虎虎生威,单枪匹马能取了敌军将军首级,在数十万兵马前颇具威信。
      可就是这样一位听起来威武崇高,应该睥睨四方的少年将军,却意外地像个少女,说着“这个孩子好可爱,我们捡回去吧”之类的话,也不管花战同不同意,自顾自地提着他的领子扔上了马,带回了军营。
      那只是花红缨心血来潮的一个举动,因为捡回花战的第三天,她便开始亟不可待地找人家安置花战,可是对于花战来说,那却是改变他整个生命的开始。
      “什么,你想跟着我打仗?”花红缨举着红缨枪站在军营的训练场上,用护腕擦去额上的汗水,对着花战笑得像是在听一个玩笑,“少年,你才几岁,枪都举不起来吧?更别说接下我一招了。”
      她手里的那一柄红缨枪,纯精钢打造,连可替换的枪头在内,共重七十二斤,是上阵杀敌的利器,花战曾亲眼看见枪头刺穿敌人的胸膛。
      “要是,要是我能够接下你一招呢?”十一岁的花战因为长年的营养不良而长得瘦瘦小小,怎么看都像是手无缚鸡之力,唯独一双眸子,漆黑不见底,充斥着教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那我就教你花家枪法。”花红缨的回答方式还是她一贯的豪爽。
      “君子一言。”花战赶忙伸出手。
      “快马一鞭!”花红缨迎面拍上了他的手。
      宽广的训练场上,花家军整齐地围成一个圈,看着他们的将军手举红缨枪对着手持轻剑的少年一招突刺。
      金属交接的声音响起,枪头顶住了轻剑剑身,巨大的力道摩擦间有火花溅出,花战的手臂在一瞬间就失去了知觉,胸肺中立刻冲起一股热流,喉间腥甜腥甜的,只能凭借毅力死死地抓住剑柄稳住自己的身体。
      谁都知道花红缨在放水,就像谁都不信花战会硬抗下这一招一样。
      “不错嘛,少年。”花红缨笑眯眯地收回枪,看着脱力倒在地上的花战,“说起来,你说过你没有名字吧。既然跟了我,总叫你少年有些不妥,你干脆跟着我姓好了。”
      花战刚想开口说一句“花这个姓氏怎么听也不像是男人的名字”时,花红缨已经自顾自地决定了:“你是我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就叫花战好了。”说着,她低下头来摸着花战的脑袋夸奖道,“我当年七八岁,刚好同你差不多大时,也是在这个训练场上,接下了我父亲的一招。”
      然后就是金戈铁马征战沙场的数十年。
      见花红缨陷入回忆,花战本是不想打断的,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回应道,“可是我今年十一岁了。”
      花红缨一怔,随后毫无尴尬地笑道:“哎呀,那可不得了,今后要好好喂养你,让你快点赶上同龄人的生长进度才可以。”
      她总是这样自说自话,自顾自捡他回来,自顾自给他取名字,自顾自地决定要像喂猪一样喂养他,从来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可他却没有一点不满,甚至是很高兴。
      那样的人,强大又讨人喜欢,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可以让它烦恼的,怎么会死在区区的南征上呢。
      花战自榻上下地,毫不顾忌地踏入御书房正厅,对着尚在震怒之中的帝王,跪倒在地,额头贴着地面,卑微地恳求道:“求陛下,让臣上战场,夺回镇国将军的尸首!”
      那是一种最最卑微的姿态,就算是皇宫里的下等小太监,除了惹怒主子请求饶恕时,也不会有人用这种姿态。花战身为一介臣子,是有着功勋的将军,却任凭自己卑微到土里,只是为了花红缨的尸首。
      “南征的战场我自有打算”郁子荆沉沉开口,声音比冬季的天还要冷上几分,“你准备前往漠北战场。”
      一瞬间,一股怒火直冲花战头脑,他紧紧攥着拳头,低沉着声音质问道:“我知道,南征战场即便少了红缨,你也自有后招,不会战败。可是,你就这样准备放弃她了吗?你就这样,准备让他的尸首永远留在异国他乡了吗?” 说着,也不管什么君臣礼仪,直直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望着郁子荆,“郁子荆,你知不知道,红缨她很喜欢你。你知不知道,她可以为了你不顾自己的性命。你知不知道,我……”
      声音戛然而止。
      花战低下头,紧紧抠住地板,咬着牙,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把藏了这么多年的心思说出口。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
      那是花战第一次这么直接地叫出郁子荆的名字,以往他总是跟在花红缨的身后,用恭敬而疏离的目光看着郁子荆,任凭花红缨怎样一声声叫着“子荆”,他也只会不咸不淡地叫一句“陛下”,就好像是不想在什么地方认输一样。
      “小花将军!”一旁的将领及时出声,喝止住了花战更加大逆不道的话。
      花战咬住了牙,重新低下头,紧绷着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我知道。”年轻的帝王开口,声音抖得厉害,“我都知道!你以为朕不想她回来吗?可是朕不能!朕是帝王!朕需要考虑朝廷,考虑天下,考虑苍生!朕……”
      说得太急促了,终是说不下去了。
      郁子荆侧身撑在了一旁案上,使劲喘了几口,眉眼间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十岁。
      他说:“我若不是帝王……便好了。”
      郁子荆有时候会做梦,梦见他十岁那年,在训练场上看着花红缨接下花老将军一招的时候吐血的样子;梦见他十二岁那年,花家长子战死沙场,花红缨披麻戴孝一声不吭的样子;梦见他十四岁那年,花老将军死在漠北,花家老夫人伤心而去,花红缨接过花家红缨枪成为家主的样子。
      花家红缨枪,纯精钢打造,共重七十二斤。
      可是郁子荆知道,那天花红缨扛起来的,远远不止那七十二斤。
      (三)
      漠北的战场终年积雪,又冷又湿,寒风如刀,打在人身上一下一下堪比割肉。
      整个花家军都知道,小花将军疯了。
      虽然平时看不出来,但是一旦骑马举枪上战场,就如同地狱里面走出来的修罗,杀红了眼,连嘴角的弧度都是狰狞的。
      一次大半夜,有个小兵起床如厕,路过营帐见帐内有灯火,偷偷凑过去窥探,但见花战一脸温柔站在营帐中心,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露出浅浅笑意。
      “红缨。”他唤道。
      身为花家军的小兵红了眼眶,蹲下身子,顿了许久也不见后续,刚想走便听见花战轻声轻语的下一句。
      “我晚点就来接你。”
      顿了顿,又仿佛是不放心一样,再度叮嘱道。
      “你要记得等我啊。”
      就好像,他晚点赶回南边战场,真的可以接到人一样。
      漠北一仗,朝廷备了一年的军饷,可是花家军却仅仅打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漠北告捷的同时,传来南面告捷的消息。
      那日,花战难得睡好了一觉。
      明明平常总是半睡半醒,半梦半幻,甚至教他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可是那日,他却那样清晰而又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里还是一身戎装的花红缨,和年少的太子并肩走在池畔小径,而他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地躲在假山石后面,屏息隐匿。
      “听说你今日着人,给了宰相一顿军棍?”
      “不过是两个时辰之前的一点破消息,怎的就大街小巷传了个遍?”
      “红缨!”郁子荆厉声道,“私用邢行,可不是破消息,父王知道了少不了罚。”
      花战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来,有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背后渗了一层薄汗。
      一阵沉默之后,花红缨敛了笑,淡漠的声音拂过长空,拂过夜风,有些朦朦胧胧地传进了花战的耳朵。
      “他扣了我的阿战。”她说,“我花家的人,岂能给别人欺负了去。”
      花战觉得花红缨就像是一道光,那么霸道不可阻挡地来到他的面前,却又那么柔和温暖地洒在他的身上。
      就像那年战场她举□□穿想要对他动手的人,就像两个时辰之前,她站在被压住的他面前,蹲下身子,摸着他的脑袋,轻声细语地问他“是谁动的手”,就像现在,她站在当朝太子,未来主君面前,一字一句道话一样。
      她说:“我知他战场遗孀,来历不明,即便我随性惯了,不信通达,也终知职责之重。”
      她说:“自那日我赐他花姓开始,不论山高水远,雁飞几许,他便都是花家的人。”
      她说:“他在哪,我就去哪见他,护他一辈子。”
      不论是年幼漂泊,流落慌北,埋于尸山之中,还是在书院被欺辱打骂,反抗之后被压在相府大堂之上,甚至于许多年后,花红缨的死讯传回帝都,花战都未曾哭过。
      可是那一刻,躲在假山之后,也不知怎的,就抽噎了起来。
      一声一声,捂住嘴,无声地抽噎,肩膀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次日,花家军班师回朝,花战却没有随同。
      “南边胜了,我要去接红缨回家。”他这么说。
      副将很想告诉他,都这么久了,即便去了也不过是一具白骨。可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好啊,好啊。”一旁的老副将抹着眼泪泣不成声,“花将军没有白疼你小子啊,没有白疼啊。”
      花战看着这个在自己面前抹眼泪的老副将,笑得如同三月花开,随后策马扬鞭,绝尘而去。
      风呼呼地在耳侧吹过,隆隆地,带着冷意撕扯脸颊,但是花战一点也不觉得冷,甚至觉得有些快意。
      隐隐地,他听见在风声中,夹杂着许多话语,放肆的笑声,缱绻的低语,温声的叮嘱……
      呼——
      归雁长鸣。
      长风中,他突然那样清晰地听见了花红缨的声音。
      她说:“到时候你可要在城门迎接我啊,阿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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