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包记》左达承鸣

22、柳土獐

　　第二日一早，杨弘济亲自来接徒弟，站在殿门外同孙太后交涉，距离太远，祁镇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总之，在吃了一顿素斋之后，小皇帝完好无损地被假释出狱了。

　　这几日时气突然热起来，祁镇最怕热，天气一热就蔫，一路上没什么精神。杨弘济以为他头上的伤还疼，一直用大掌贴着，温热地揉弄，祁镇更热了，舌头耷拉出半截。

　　“把舌头收回口里，”杨弘济道，“教旁人看了像甚么样子。”

　　“师父越来越像哈士奇那老头儿了，”祁镇抱怨，“等你年纪大了，若也像他那般刻板啰嗦，我可要吃不消。”

　　杨弘济爽朗大笑，铁铸的手臂搁在他肩膀头上，“翅膀还未长硬实，这便要嫌师父了？”

　　祁镇连连告饶，“不敢不敢，疼疼疼要断了师父~~~”

　　杨弘济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队亲兵，听见圣上求饶声愈加夸张，当即面色各异，倶不敢朝自家将军与小皇帝看，只怕一个不慎，瞧见什么以下犯上、弑君篡位之类的场面。

　　大理寺开门早，门前鸣冤鼓素来是个摆设，不想今日竟来人击鼓鸣冤，声声凄厉喊冤枉。

　　衙内出得门来，便见一妙龄女子额缠白丧布，痛击鸣冤鼓。此女子形容消瘦，两颊凹陷，白衣胸腹处鲜血干涸，变为殷色。勉力支撑站起，身后竟拖着一条长长血迹。

　　衙内倶是一惊，厉声喝道，“何人击鼓？！”

　　女子连连呼冤，声声泣血，一双杏眼之中竟蓄满血泪，指掌枯干，僵直地向前爬行，宛若槁尸。

　　衙内见此情景，心知其中必有天大冤屈，连忙左右洞开辨冤门，着人通报段大人，边将这名女子搀扶入堂。

　　“这……”祁镇眼瞧着衙内将人拖进大理寺中，“这是要杀人藏尸？”

　　正当此时，天边一道惊雷炸过，一时风云变幻，乌云蔽日，狂风大作，草木剧烈摇晃，倏忽，竟簌簌下起小雪来！

　　祁镇摊手接了雪花，“六月飞雪？这是有冤情啊。”

　　杨弘济蹙眉，“想必是时气变化所致，勿要危言耸听。”

　　“哦，那我们进去不？看看是个啥案子？”

　　杨弘济令亲兵在门外等候，独自带领小徒弟进入大理寺。

　　段九龄端坐堂上，已经开始审案，遥遥见了杨弘济与祁镇入殿，只略微点头见礼，面上并未露出吃惊神色，显然意料之中。反倒是堂下跪着的女子更令他在意，冤案的气味拨动了沉寂已久的敏感神经。

　　祁镇方要落座，惊堂木一声脆响，吓得他险些跌倒，杨弘济眼疾手快，顺势一把拉起。

　　“堂下所跪何人？”

　　“民妇周慧茹，河间人士，”女子面色如纸，血泪交错的脸庞触目惊心，“民妇冤枉，大人要为我做主啊——”

　　“有何冤屈，说与本官。”

　　“大人……大人……”

　　女子神色哀戚，眉目之间透出绝望与悲凉，嘴里不住喷出血沫，缓缓爬行，场景说不出的诡异恐怖，祁镇毛骨悚然地缩了缩脚。

　　“民妇冤枉，民妇不曾……毒害夫君，腹中的孩儿其实是……”

　　“大人，”衙内提棍入殿，“徐家老妇人堂外求见。”

　　“传。”

　　徐家本是京郊大户，近日血案闹得鸡犬不宁，原是徐家独子徐文莱重病缠身，徐母买来街面上卖身葬父的丫头冲喜，孰料这丫头入门一月，徐文莱便离奇身死，而丫头的肚子却日渐隆起，显是有了身孕。徐母便令家丁击打其腹，打掉腹中孩儿，还要将这丫头沉塘，以告先祖。

　　徐家老妇人由两名婢女搀扶，上堂下跪。堂上的女子仿佛怕极，连连后退，鲜血蹭了满地，竟也不知疼痛般疯狂躲避。那徐夫人未过半百，生得并不端庄，眉梢微挑，显得风韵犹存。却周身缟素，眉心点着一圆朱砂，已是半只脚踏入佛门净地，双掌合十又摊开，扣了个头，“见过大人。”

　　“她见过段九龄？”祁镇低声问。

　　杨弘济没答，扣着手腕，示意他莫要耽搁审案。

　　段九龄肃容道，“徐老夫人来此，可是想要提供罪证。”

　　“正是，”徐老夫人凌厉地一扫，缓缓道，“此女乃是我徐家儿媳周慧茹，数月前，老妪独子徐文莱从外乡收货归来，突染重疾，卧床不起。府中请一高人做法，言明必得在四月初四，厢巳街头，找寻一卖身葬父的女子冲喜，方能解吾儿危困。”

　　“老妪年事已高，先夫去得早，膝下唯有一子，老妪不敢耽搁，赠予那高人银钱千两，便如约迎娶了那名女子，也就是徐周氏。”

　　徐老夫人说到此处，喉中微有哽咽，面色极为憔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袭来，令她眼前发黑，“孰料这黑心女人，竟是与那便宜道士沆瀣一气，在安神汤中下药毒杀吾儿，又不知怀了何人的野种，入府一月余，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害过文莱，你何必要假惺惺，故作姿态！”女子喊声凄厉，眼底尽是愤恨，却不知畏惧着什么，迟迟不敢上前，“这孩子就是文莱的，这就是你徐家的骨肉！”

　　“信口雌黄！”徐老夫人眼神瞬间凌厉逼人，“文莱晕厥数月，不能人事，如何教你怀胎？你这女子好不要脸，竟连贞洁不顾，也要染我徐家门楣！”

　　“我没有，这孩子其实……”

　　“还有何可辩驳！你毒害文莱证据确凿，若非与他人私通，便是妖邪附体，无论哪一样，都要沉塘火烧。”徐老夫人揩了把泪，多年做家主的坚韧令她压下情绪，“枉我徐家世代行善，吾儿文莱心性至纯，却被这邪祟所害，我今日便是拼了这身残骨不要，也定要除了你这秽物！”

　　“莫要咆哮公堂。”段九龄将惊堂木立起，边角磕了一磕，满堂肃静，朝祁镇的方向扫一眼，峻容道，“既入大理寺，本官自有论断，必能将怀罪者正法，还含冤者清白。”

　　那几句话声声洪钟，绕梁不绝，分外震慑人心，祁镇不由抬头审视堂上之人，且在心中捋顺案件线索——徐文莱几个月之前染疾，徐老夫人请高人指点，求娶街头卖身葬父女子，徐周氏嫁进徐府一月，徐文莱暴毙，此时徐周氏身孕三月，已然显怀，被徐老妇人发觉，疑其腹中胎儿并非徐家血脉，欲将其沉塘，方有了今日堂上这一幕。

　　段九龄昨夜处理王仕商案，状况突发，到五更直接在大理寺后堂入睡，眼下天刚方亮，又被鸣冤鼓声强行唤醒。段大人起床气颇重，黑眼圈衬得双眼炯炯有神，两指按着额头。

　　“徐周氏，你来说。”

　　女子失血过多，已然身形虚浮，勉力扶着衙内的虎威棒跪直，“大人，民女本是河间人士，家乡发大水，年前与老父亲逃荒至京城地界，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老父亲突染时疫，不出半月，便……”

　　说到伤心处，徐周氏几度哽咽，几乎背过气去，“民女实在没有营生，只得卖身葬父，不料竟遭此人祸，民女冤枉，求大人为民女做主！”

　　段九龄一针见血，“既然如此，那你腹中孩儿何来？”

　　“这孩子……就是文莱的，民女可以向神佛立誓。”

　　“神佛若有灵，还要这大理寺何用。”

　　徐老夫人皱了皱眉，似乎对大理寺卿的话颇不认同，又不便出言反驳，只得双掌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民女……民女……”徐周氏面色更加惨白，神情恍惚，“民女有不方便言说的苦衷……”

　　“何来苦衷？吾儿在她入府当日便已见好转，甚至可以下床走动，老妪本以为孩子的病好了，心中高兴，待她也不错。不想一个月不到，这女人便露出原型，竟一碗安神汤毒杀吾儿！”徐老夫人哂道，“不过是水性杨花的腌臜之人罢了，待大人上过七十二般刑具，不怕她不说出来。”

　　“肃静。”段九龄道，“有何苦衷，尽可说出来，本官自有论断。”

　　地上血积了一小滩，徐周氏已神志不清，“我与文莱，我们是真心相爱，他答应我……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就带我和孩子……离开徐家……他说，这深宅大院……很冷……”

　　话未说完，便一头栽倒，额头碰在虎威棒上，擦破了一小块。

　　“她昏了，”祁镇小声说。

　　段九龄道：“救人要紧，先寻郎中为徐周氏诊治。”

　　“大人，”徐老夫人神色冷淡，“这女子作恶多端，不如将她拖出大门外，生死自由佛祖定夺。”

　　“徐夫人，”祁镇沉不住气，从高椅上跳下来，“您这年年茹素礼佛，佛祖就传授给你这些个生杀予夺、诬赖好人的手段？”

　　徐老夫人脸色瞬间变了一变，正欲出言反驳，却见那少年背后站着一健朗男子，八风不动而气场骇人，连忙忍下不发，眼巴巴望向段九龄。

　　“先休堂，”段九龄道，“待徐周氏醒来再审，徐老夫人且先就近住下，以便随时传唤。”

　　左右衙内不由分说，架起徐老夫人就往外送，两名婢女紧随其后，踩着小碎步撵出去了。

　　“段卿，”小皇帝自来熟得倒快，“这案子你怎么看？”

　　段九龄抱拳道，“禀圣上，这案子有蹊跷。”

　　“啥蹊跷？”

　　“据下官所知，那徐老夫人今年四十又三，乃是徐家家主徐呈祥续弦所娶，并非徐文莱生母。”

　　祁镇‘嘁’了一声，“那她刚才哭那么惨？”

　　“人非草木，”杨弘济摸摸他的脑袋，“在一起生活久了，产生亲情也是有的。”

　　“我看她七分假三分真，有猫哭耗子的嫌疑，再者说……”祁镇顿了顿，段九龄听得认真，示意他但说无妨。

　　“这位徐老夫人身着丧服，又施佛门礼节，显然是信佛，但是她却对徐周氏手段过于残忍，中途数次提到不洁之人不配存活于世，欲杀之而后快，这可不是吃斋念佛的人能有的心思。”

　　段九龄看他的眼神中闪过一线赞许，想听他继续分析，杨弘济不悦打断道，“不要随意忖度，说不得有何隐情在其中。”

　　祁镇点头，朝段九龄一伸手，“王仕呢，我得把他领走。”

　　“回禀圣上，带不走，人没了。”段九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