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东风一梦遥》涂中

8、第 8 章

　　第八章

　　顺着石阶一步一步下去，昏暗的烛光勉强能照亮脚下的通道。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偶尔可以听到细微的呻吟与刑囚之声。
　　站在独立囚室中，我面无表情地看着房子中间被绑在刑架上、手脚均拷以铁链、全身无一完好的青年。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原本低垂着头的男子费力的抬头望了过来。
　　那双湖青的眸子在看到我时明显的亮了一下，唇边更是勾起了一丝可说是轻松的笑意：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干哑的声音。不过以目前这种情况，他还能出声已经是十分值得称赞了。
　　我挑挑眉，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只是静静地看着。
　　玉奴看看我，又看看几乎是被铁链拖着才没有倒在地上的青年，最后还是跑过去将人放了下来，同时还从腰间摸出一个盛着不知什么灵药的白瓷小瓶，十分体贴的喂对方喝了下去。
　　倚在墙边的青年精神似乎慢慢缓了过来，至少那对魅惑人心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昔日的流光溢彩，此刻正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仿佛我脸上生了有趣的东西似的。
　　“如何，这一年多来还过得不错吧，恩，江尘心，或者我应该叫你，月尘心？”
　　向后靠在椅背上，我懒懒的笑着。
　　“托太子的福，江某与惜儿偷得一段闲暇，日子倒也平稳。”
　　惜儿？呵，还真是亲热啊……眉间微跳，我抬手以扇抵额，略侧下头低声笑了起来。
　　“那么，江公子该怎么谢我呢？不如告诉我你离去前同时带走的我朝国宝——月符现下在何处吧？我最近可是为此伤透脑筋，才不得不请江公子回来哪……”
　　“月符本是月族的镇族之物，又几时成了大燕的国宝，更勿论要让太子殿下来劳心伤神了。”
　　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个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底限，比如对于月族的前巫子而言，灭族之恨、侮主之辱就是他怎么也忘怀不了的心仇，所以此时会语气嘲讽神情怨愤也不值得惊讶。
　　“成王败寇，月族已是过往云烟，何苦还要苦苦纠缠自寻死路，玉碎瓦仍全……”
　　“一族之恨，若不得报，生也无义。倘若今日你我位置倒换，又当如何！”
　　好个义正严词的“又当如何”。
　　“无论如何，我总不会自寻死路的，更不会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明知是坑仍然往下跳那么愚钝。你们力量不够，之前行刺纵使得手，我大燕也不过是少了一名以后夺嫡的皇子，朝中势力有些改变罢了，短时间的动荡后，大燕仍然是大燕，你月族依旧是被赶尽杀绝的月族。”
　　“哼，太子殿下金玉之身，又是天命所归的朱雀神子，自无法理解我等明知不可为仍为之的举措，月尘心所做，但求无愧于心而已。殿下也不必在此多言，你今日屈尊降贵，想也并非为了与我一阶下囚讨论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吧？”
　　月尘心显然无心于争论谁是谁非，神情亦恢复了先前的平静，眼波流转间，似是想起什么地温和下去，转而又有浓厚的哀哀疼痛浮现，让看着的人不禁也心生哀绝愁苦，就像立在一旁的玉奴般微微皱起了鼻子、眼光移开不忍再视。
　　我缓缓站起走至陷入自己思绪的男子面前，低头俯视半晌，直到对方抬头看过来，我才笑着轻声道：
　　“你不是早知道我是为何而来的么？”
　　墙上悬的火把因门口流动的空气而前后左右跳跃着，印得墙上的影子亦随之摇晃不已，而那张苍白的容颜也在明明暗暗中转换着不同神情，最后定格在一种不带任何恶意的微笑上：
　　“……说的是。我自是明白你为何而来，只是不知你是否已经安排妥当？若然，我们也不必再多说；若不然，则还得费一番功夫。”
　　伸手搀起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单薄身形，一边向中央的刑架走去一边点头作答：
　　“不用担心，我这一年可不单单只是吃饭睡觉而已。”
　　动作轻柔的将铁链逐一拷上那具薄不胜衣的身躯，又仔细擦拭了一下那张脸上的污痕血渍，最后再拿出一颗乌黑的丸子送入那人口中。退后几步，我满意的看着那人一脸不可置信的惊讶却偏又发不出声的模样——美人果然是美人，即使狼狈不堪，也不减欣赏价值。这么说起来，我那小皇弟也是个美人胚子，不知现在又是何种风致了呢？
　　“月尘心，过几日我会让君惜来看你，希望在那之前，你能捱过盛王的刑讯。”
　　淡淡的说完，我便将刑室留给守在门外的狱官。
　　重新回到阳光下，方觉空气的清新美好。只是看看身上沾染的斑斑血迹，我考虑要否先
　　回寝宫换套衣袍……
　　恍神间，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便突然放大在眼前。
　　远山似的一柳黛眉，略斜挑的凤瞳闪耀着银紫的光彩，淡粉的菱角唇紧抿着，曾经圆润
　　的脸蛋亦逐渐线条分明起来，开始磨合出一种少年的特有神采。虽然仍未脱稚气，但已经隐约混杂出一种吸引视线的少年英俊与一分让人心动的媚惑殊丽。
　　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以避开那张过于靠近的少年容颜，同时调整好僵住一瞬的表情，微眯起眼，露出一贯的散漫笑容：
　　“好久不见了，君惜。”
　　“……你把尘哥哥怎么了？！”
　　眼前已到我肩膀的少年只是来回看着我身上的暗色斑点，良久，才半是质问半是担忧的大声说道，声音是我不熟悉的清透如琴，带着少年换嗓子时的些微沙哑。
　　定定地注视那透着杀气的面孔，我只是维持着初始的微笑。直到少年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又仿佛懊恼自己的胆怯般再次狠狠回视过来，我才淡淡开口：
　　“看来这一年多你过得不错，胆子也大了许多，连基本礼仪都不记得了，或者说，是月尘心太纵容你？与其担心你的尘哥哥，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别以为自己还是身份尊贵的皇子……”
　　“我不稀罕什么皇子，我只要尘哥哥！把他还给我，我们会离开大燕走得远远的，你们就不用再担心我将毁灭大燕了！”
　　…………
　　我以为这小孩已经长大，却原来还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娃娃！十分想大笑出来，但最后仍然将即将出喉的笑声吞了回去，以扇掩面，我摇摇头，决定先回宫换套干净的衣裳。
　　“君惜，你知不知道你的尘哥哥是你母亲的族人？刚才他已经招供，上次的行刺，主谋为五皇子望君惜，另外，望君惜与他均是月族乱党在皇宫里的内应。”
　　看着突然面色惨白的君惜，我冷冷的陈述早就拟好的卷宗上的供词。
　　“不……可能，不会的……尘哥哥才不会……我们说好的，要忘记从前……忘记所有痛苦的过去……一起过新的生活……”
　　低声念叨着，君惜的面上是全然的慌乱无措与难以置信。
　　“你心里很清楚到底会不会。现在，回你的寝宫，在我禀告父皇之前，不得踏出流月宫一步。玉奴，找人送五殿下回宫，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私自进出流月宫！”
　　不再看仍然失魂落魄的少年，我径自上马离去。
　　“望君临！”
　　随着一声长啸，红色的身影临空罩下，寒光闪过，清冷的剑锋已堪堪在眼前。
　　我叹气。
　　仰身后倒，左手的长扇顺势拨开长剑，进而沿着剑身一路行去点住对方持剑右手的脉门。右手轻轻卡住白皙纤细的脖颈往下稍稍一带，便将那温暖轻盈的身体抱了个满怀。飞身下马，我看着怀里的孩子笑，带着一丝挑衅：
　　“君惜，想要我的命的话，刚才那样可不够看啊。”
　　不等那孩子反驳，便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
　　愤恨的眸子合上之前仍然极度不甘的瞪了我一眼，随即被长密卷翘的黑睫盖住，在眼睑附近投下淡淡的影子。
　　“主子，奴婢叫人准备马车送五殿下回去吧？”
　　玉奴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回头对着小心翼翼的少女笑笑：
　　“不用了，我送他就好。玉奴你也上马，走了。”
　　晴空朗朗，正适合出游，偶尔这样信马由缰倒也不错，虽然怀里沉睡的人儿毫无知觉，但应该会有个好梦吧——仿佛可以听到有甜美细腻的笑声从那微微颤动着的眼睫和轻轻挑起的唇边流泻而出，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