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东风一梦遥》涂中

3、第 3 章

　　第三章

　　我十五岁的生辰，亦是君惜的九岁生辰。
　　只是在极尽豪奢的宴会上，无人记得——或者说敢提起——应该还有一位皇子坐在主席之上。
　　这几日，我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君惜。或许他也察觉到了我的冷淡，于是不似开始的亲近，夜里入睡亦不会同以往一般紧靠着我。偶尔，不经意间就会瞥见他以一种十分委屈的眼光瞪着我，仿佛我做了多不得了的恶劣行为似的。这倒是有些意思……凭心而论，君惜其实十分可心，虽然是孩子，却心思敏锐，绝对不会胡搅蛮缠。你若对他好，他自欢喜亲近；倘若你不耐烦，他则会安静的与你保持一定距离，即使委屈疑惑，也不会死粘着对方。
　　今日寿宴，同以往一般的无趣，不过些陈词滥调阿谀逢迎罢了，历来的形式而已。
　　父皇与母后自三年前开始，就只在初时露一下面，之后的时间都由得我自行安排。说是自行安排，也无非就是看着那些高官显贵进进出出说着真假不知的贺词，看着自家兄弟姐妹以及一些年龄差不多的皇亲贵戚欢声笑语少有顾忌的在席上评论着这家大人那家尚书顺带说一些野巷逸闻……
　　基本上，还是能打发时间。
　　那些个送礼祝寿的散了去后，席间也就剩下同是君字辈的一干人以及各自平日的伴读，再几个平日关系比较近的堂表兄弟姐妹。待得席尽酒酣之时，说起话来便也更无禁忌，几近模糊了上下之分。虽然吵了点，不过看上去倒要顺眼几分。
　　摩挲着手中的玉石，触手处温凉润滑，是罕见的上好古玉。想到父皇赠玉时那个小小身影的好奇表情，我抬手叫坐在不远处的孩子过来。
　　似乎是惊讶于我的突然温和，君惜眨了眨眼后才起身过来，笑容十分的粲然。
　　“君惜，你可喜欢青凤？”
　　把暗青色的凤型玉石递给他，见他宝贝似的揣在怀里端详个不停，面上笑容越发灿烂，显然喜极此物。心下一动，话也就脱口而出，
　　“你替二哥收着可好？”
　　我的声音不大，但话一出口，满席喧哗竟尽归沉寂，只有君惜清脆的回答在空气里缭绕不去。
　　“好！君惜一定会替二哥好好保护青凤的！”
　　玉名青凤，乃大燕储君的象征之物，自我百日起便一直随身带着，昨日被父皇拿去以便今日当众交予我，不过是遵从大燕“储君十六方予玉”的惯例。
　　众人表情各异地望着我与君惜。
　　有什么好看的，我没好气的扫了一瞬间仿佛被定身咒定住的各人——我只是要君惜替我保存，又不是说赠于他！
　　“往年你们都是闹得一塌糊涂，怎么今次朕的皇儿们变得如此安分了？”
　　打破一室令人不悦的沉静的是不知何时出现的父皇。看其装束，应该是刚从御书房回来，心情很不错的样子，或许是北地边关有什么好消息吧。
　　众人纷纷起身，还未行礼便又被父皇挥手示意坐下。
　　我站起身，将父皇让到主位，自己则拉着还在念念不舍地摩挲着青玉的君惜坐于一侧。
　　“呵呵，不要这么拘谨。父皇只是过来看看而已，你们该怎样就怎样，不用顾虑朕。”
　　……真是出人意料，没想到父皇会有这么家常的一面。不过，父皇啊，就算您这么说，一时半会也不可能让您的皇子皇女恢复到之前的毫无规矩吧。您怎样也是“皇帝”，然后才是“父亲”。
　　“说起来，你们刚才怎么都木偶似的呆坐着？”
　　或许意识到如果不引起话头，这不自然的沉默还会无休止的延续下去，父皇以一种极为随意的口吻问了一句，语气平缓，就同拉家常一般的亲切。
　　…………
　　更加诡异的沉默。
　　我微笑。
　　面向已略觉疑惑的父皇，我淡淡地开口，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带着些微的不解：
　　“父皇，儿臣适才正同五皇弟说话，亦不知皇兄他们为何突然就发起呆了。”
　　我与父皇隔得虽然不算很近，但也足够我注意到父皇瞬间闪动的眼神。
　　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我身边的孩子，父皇将眼光投向了下方的大皇兄：
　　“君淳，你来说。方才你们在玩什么？”
　　“呃……是这样，父皇。”
　　被突然点名的皇兄一惊，快速调整了表情后就开始小心翼翼的解释。
　　内容也简单，无非是太子将“青凤”交予小皇弟保管，大家太惊讶以致一时反应不过来云云。
　　“……临儿，你怎也胡闹起来了？”
　　听完大皇兄的解释，再环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确定不是戏言，父皇神情倏然一冷，语气亦严肃不少。那道近乎刺人的目光看了君惜一眼，刺得一直好奇又期待地看着他的小孩轻轻一颤，重新垂下了眼眸。父皇将目光转向我，眉眼间却带上了一抹细微的苍凉。
　　胡闹？我低头看了正看着我的君惜一眼，突然就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依然噙着淡淡的笑意看向父皇。
　　“父皇，皇儿见五弟十分喜爱青凤，又记起今日是他的生辰，便想暂时以青凤交由他拿着，日后再补送一份礼物……”
　　“胡闹！青凤可是能随便送人的普通东西！”
　　我又不是送，只是换个人保管罢了。
　　在心底翻了个白眼，表面还是恭恭敬敬的点头认错。低头恰好对上银蓝色的漂亮眸子，我眨了眨眼，眼中带着微微的笑意。对方也一知半解的学我的样子眨眨眼，长而密的黑睫扇面似的一开一合，实在好玩，可惜不能伸手碰碰。
　　“临儿，你心中记挂着兄弟自是好意，但也得分个轻重才是。青凤你自个儿收着，父皇有他物送给……君惜。”
　　“惜儿，将青凤还你二皇兄。”
　　父皇从怀里掏出一枚流光溢彩的七色明珠，递给一脸不愿的君惜。
　　君惜左右看看，还是将青凤塞到我手中，随即往前伸手去接父皇递出的珠子。
　　只是青凤的坠儿还钩在他的袖边，我亦没有握住手中的青凤，此刻被他转身一带——好了，自古相传的圣物便很可惜的摔了个四分五裂。更可惜的是君惜摔倒时双手恰好拨到那颗夜明珠，连带着一颗价值连城的宝贝落入火台消融无踪。
　　这回，就不单只是安静，而是令人神经紧绷、大气也不敢喘的死寂了。
　　父皇脸色骤变，左手仍维持着定在半空的姿势。君淳他们则又恢复了先前的木偶模样，不过惊讶的表情被凝固住的惊恐取代。
　　啧，真是会找麻烦的小孩！
　　我伸手扶起显然摔得不轻的君惜，示意他道歉。谁知这小鬼居然一脸泫然欲泣的瞅着地上破裂的青凤，可怜兮兮的喃喃着：
　　“二哥……怎么办……青凤，青凤碎掉了……”
　　怎么办？你好歹应该先关心被你拨到火台影子也不剩的夜明珠吧……那可是父皇的贴身之物！
　　真是，有趣归有趣，但我还不想引火上身——游戏总是在一旁看比较有意思。
　　无奈地皱眉，还是不能置身事外啊……毕竟刚才力道不小的拉扯发生时，是我有意无意的放缓了手中牵引，任那块雕琢古朴的玉石从手中滑落的。
　　起身跪下，顺带将君惜拨转了个方向亦轻压低身形，我尽可能用诚恳外加惊慌的声音说话：
　　“父皇恕罪！儿臣一时不察，摔了青凤，更害得五弟跌倒毁了父皇的御赐之物！”
　　请罪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被父皇突然起身的动作打断。沉稳的声音魄力十足地在上方响起：
　　“哦，临儿，你哪里不察了？是没看到青凤的坠子钩住了，还是不想收回青凤所以没有抓紧它？又或者，是没想到惜儿这一摔会摔得如此战果累累？抬头说话。”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父皇，这个叱咤沙场有“战皇”之称的大燕皇帝。
　　深沉的表情丝毫不见方才的亲切慈祥，嘴边却挂着一丝微笑，只是看得让人愈加胆寒。原本就高大的身形，此刻因他站我跪的缘故更给人以压迫感……
　　“恩？怎么不说了？”
　　“父皇既已有决断，临儿岂会多嘴？一切但凭父皇定夺。”
　　不咸不淡的说完，就听周遭有隐隐的抽气之声——我的确是胆子忒大了点，不说现下这种情景，即使平日，也无人敢用如此口气同向来威严的父皇说话。
　　“你真是越来越……当真以为朕不敢罚你？”
　　再低三度的声音，已经隐约散发出一股让人避之不及的冷寒气息。
　　“父皇在上，儿臣岂敢说什么‘敢’与‘不敢’的。不过就事论事罢了。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父皇明指，临儿也好铭记在心以免再犯。”
　　一句一句地说完，心里也知今次是太过了，但，也没什么。反正父皇也不是真的动怒。
　　果然，话音刚落，父皇便朗声大笑，神态居然有三分赞赏：
　　“好，不愧是朕的儿子！起来说话吧！”
　　“谢父皇。”
　　不卑不亢的谢恩，环视一眼周围，再看看脚下一地的裂玉——其实青凤摔得还是很齐整，并非粉身碎骨，只是头身分离、两翼脱落，找个能工巧匠应该可以修复回去。
　　“临儿，青凤你自己想办法。至于惜儿，禁足一个月，你看牢一点。”
　　看也没看君惜一眼，父皇冷冷的交代完后就向外走去，丝毫也未顾及到身后那道满是希翼的稚子视线。
　　“还有，你的兄弟并非君惜一人，不要太另眼相看——别忘了当年国师的预言。”
　　站在门口，父皇又以毫无感情起伏的声音说道，内容则让殿内的所有人都怔了怔，而后随着那道矫健的背影消失，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消淡无形，由另外一种沉闷取代。
　　“太子殿下，时候也不早了，我等就此告辞了。”
　　率先说话的是大皇兄，他拢拢手，便带着镇南王府的两位世子洋洋自得地离去。
　　“二皇兄，君麒和芙麟也回去了，改日再邀皇兄小聚。”
　　接下来告辞的是双生子的四弟，白皙秀丽的面容似乎思考着什么，但手上还是不忘拖着已经昏昏欲睡的自家妹子。
　　“君临，姐姐倒知道有一个工匠很擅长接玉，你不介意的话……”
　　“不用了，芙萝姐姐。我有办法，您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微笑的拒绝了年长三岁的皇姐，看着那张美艳不可方物的面庞上神色一黯，随后又恢复到温柔可人的良善。婷婷的身影缓缓地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
　　“二哥，怎么样，要不要三弟我帮你？”
　　一手搭在我的肩上，一手则在君惜的头上乱搅，大大咧咧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皇子。不过这也是君钰吸引人的地方，所以我也懒得抱怨他的无礼了。
　　“敬谢不敏，你还是给我回去睡觉吧，或者你想留宿东宫？”
　　“呵呵，不了，二哥你这地方实在冷了点，小弟我还是回自家的好。”
　　连退几步，君钰马上逃之夭夭，只留下将军府的长子和刑部尚书的独子替他们的主子行礼告退。
　　“殿下，不要老是这样漫不经心的。”
　　最后留下的是与我只差了几个月的表弟高仰，也是为数不多能让我全心信任的朋友之一。
　　“我知道，不用担心。回去吧，我会注意分寸的。”
　　点点头，我忙着赶人——高仰一直在外学艺，这一次刚回来就被我拉来皇宫，连父母的面都还没见，再霸着就过分了。
　　他也不多说，摸摸君惜的头，便告辞走了。
　　“二哥，青凤——”
　　低头，就看到君惜已经拾起地上的破玉，正合手捧着递给我。
　　接过裂成几块的青凤，我笑了笑，有些疲倦。
　　“青凤明天就会好好的了。二哥还有事，你自己先回寝宫去。”
　　“……对不起，二哥。”
　　“说什么呢，不过是意外，不用太在意。”
　　轻轻拍了拍低着头的孩子，我刻意忽视了那双眼眸中的疑惑——现在还不行，你还太小，没有必要知道国师的那则预言；更何况，那则预言不见得会成真。
　　看到在廊柱边停下又回头看过来的圆亮眸子，我微微笑着示意不用担心：
　　“好了，君惜你现在应该做的就是回去睡个好觉，不用二哥亲自送你上床给你唱睡前曲吧？”
　　“……二哥，你也早点休息，还有……谢谢。”
　　谢谢？
　　呵呵，君惜，你实在没必要谢我。
　　你不知道，从今晚开始，你以后的生活都将永无宁日，而我，亦只会同以往一样在旁看着而已。
　　所以，趁现在还有时间，好好的睡吧。至少，你还有一个月的安宁，足够你作许多美梦以便日后怀想了。
　　殿外，月色正好，可惜只有我一人独赏，寂寞了一地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