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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篇 ...

  •   走不多远,他开始说话:“你叫什么名字?没准这个世上就剩下咱俩和这个娃,还挺合适,整好凑----------。”
      “莲子。”
      “啊?哦,莲子啊,莲实有心应不死,难怪你活着,名字起的好!”
      “你读迦陵先生的诗?”
      “谁的诗?加零,还加一咧。”
      “莲实有心应不死,是叶嘉莹先生浣溪沙里的一句。”
      “我可没那么高雅,戏里有一段说哪个千年古墓挖出莲子,种着种着活了,还开了花,台词里有这句就记住了。”

      前方,两辆七座车挤撞到一起,连一个身位的缝隙也没空出来。
      两车的另一边,尸体数量不算多,只是车辆冲击和碾压的功能,类似绞肉机,将有形的□□进行了糜状改变。

      那个女人抟土造人的时候,想过人变回土的样子吗?
      应该不会想的,谁会为了曾经的玩具,伤脑筋呢。

      念头缭乱,眼见车前轱辘要沾染上地面混沌不堪的物质,她手掌猛一使力,儿童车晃了晃,停下来。
      “怎么了?”他一边稳住车,一边问。
      她弯腰,左手随意整理盖在婴儿身上的小毛毯,对于直接推车过去,还是绕个弯道过去,这种问题一时难以抉择。

      “到底怎么了,表情这么丧气?”他的手在车把手上侧滑,碰着她的右手。
      她往旁边挪一下,手掌离开车把手,不知如何解释才好。
      他站正身子,双手握实横杆:“不就是往前走嘛,多大的事,纠结的你呀!喏,你走人行道,我推着过去。”
      “要不---------都去人行道吧。”
      “你看人行道上能走动吗?车道上毕竟人少,阻滞也小,行了,走吧。”

      人行道上布满大量人体,楼上坠落的堆积在墙边,而靠近车道的街面上更像是一场“人类死法各种尝试集锦”的演出,难以消解之余,不禁对人类的想象力、执行力,滋生了新的认知和觉悟。

      “莲子,你自己一个人,还是-----------?这孩子是---------?”
      她想,一个男人总有说话的欲望,在末世兴许不是个坏事。
      “莲子?”
      “我自己生活,有个二姐,要去找她。孩子,下楼的时候碰上,就带着了。”
      “一个人生活啊,要去哪儿找你二姐?”
      “不知道。”
      “家庭住址、手机号码、工作单位---------。”
      “不知道。”
      “啥都不知道,怎么找?”
      “二姐走出这条街,往左拐弯。”
      “天呐,这就是你的寻人线索?你到底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啊!漫无目的,大海捞针,能找着个空气呀!”他浮夸的音调和语气,搅得空气里的血腥味消散了些。
      “想找总能找到。”
      “呵,真不知道信心从哪儿来的!女同志啊,现在的人际关系跟以前可不能比了,以前关系好,会邀请到家里玩,离得远,除了电话,还可以写信保持联系。亲戚之间,同在一个城市的,恨不能天天在一块,你关心我,我关心你,誓要将分离呀、距离呀、隔阂呀这些个概念虚无化。不在一个城市,也保持高度而密切的交往,就好像疏远了会被人背后说闲话似的,挺没劲的。如今呢,隔着手机、电脑,认识另一个人变得简单,过于简单!网络里,空间距离被极致压缩,时间把情感教唆地冲动暴戾,毫无责任感,更加没有羞耻心!称呼暧昧,聊得投机,见不见面两说,见了面是不是真心,谁也猜不准,也难得猜,反正今儿是好朋友,明儿老死不相往来,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投缘、接纳、亲密这些需要时间才能达到的情感效果,现在一秒钟就搞定了----------。”
      “你别激动,一秒钟太短,什么也做不了。”
      “摇一摇手机刚好一秒钟。”
      “摇一摇手机,是什么?”
      她的问题可能有难度,他身形一顿,向前的步伐微滞,犹疑地问,“你用手机吧?”
      “不用。”
      “以前用过,后来不用了?”
      “没用过。”
      “电脑呢?电子设备呢?都不用吗?”
      “不用。”
      “呵呵!嘿嘿!哈哈!这年头还真有-----------!”他停下来,松开推车的手,转身面向她,双手抱拳,稍倾身:“很欣慰,真的没想到,居然活着见到传说中的脱网人了!”
      “别开玩笑,你的话我听不明白,脱网人又是什么?”
      “对于所有网络设备都没有依赖,无成瘾反应,甚至根本不接触不使用者,就是传说中的脱网人。这类人群本来数量就少,二十年前已经消失得差不多,近十年应该彻底不存在了才对,可没想到还有个你!你怎么跟你二姐联系呢?哦,座机电话!”
      “二姐会定时来,电话用的不多,不过---------。”她不自禁皱了皱眉。
      “不过什么?”
      “上周、还是这周?这周吧?记不清了,二姐好像打过一个电话,说-------说-------。”离她不远的地方,突然砸落一具尸体,原本挂在碎玻璃上的衣服撕裂后,露出皮开肉绽的肌肤。
      他假装没留意尸体坠地时发出的声响,惊得她发抖,握住扶手,继续往前推车:“二姐说什么了?”

      她撤回纠缠尸体的目光,死亡跟她没有关系,其他人的命运跟她没有关系,身体里一个声音咒语一般,你是一个人、是一个人、一个人---------。

      “你那个二姐不是亲生的吧?”
      “不是。”
      “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
      “虽然认识时间不长,可我也算是阅人无数,值得你去找的人,不可能没有关系。”
      “二姐--------会定期来看我。”
      “保姆?家政?在你家做清洁、做饭?”
      “主要是聊天。”
      “聊天?聊什么?”
      “都聊。”
      “好吧,换个问法,什么都聊,不聊什么?或者说,有什么你想聊的,她不聊?”
      “我是一个人吗?”
      “哟!哲学新问题呀 !怎么着,失忆了?”
      “失忆是什么?”
      “忘记了以前的事情。”
      “没有忘记。”
      “可你想聊的问题-------?没忘记的话,以前生活环境怎么样、跟谁一起过还是独自一个人、过的什么样的生活,这些都能回答吗?”
      “可以。”
      “那就聊聊呗。”

      她跨过两只亲密相牵的手,十指紧扣,手背手指呈现青紫痕迹。
      下意识左右望一望,左边的男人发色银白,在不能利用头发颜色揣测年龄的当下,从男人休闲的穿着,侧躺显露的一半面容来判断,是个正步入中年初期的老青年。
      合身的针织衫上,仓促间找不到受伤的痕迹,右手虚握一支打开的钢笔,像是医生手中的手术刀。
      右边的男孩明显年轻,仰面躺着,干干净净的容颜,干干净净的身体,眺望天空的姿势,犹如正与相爱的人共度美好假日,唯有停止转动的眼珠,似风化的石头,遗失了情感的记忆。

      “白色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家具,天花板有灯,没有开关,灯亮起,一面白墙底部有食物和水推进来,推到第三次,再过一会儿灯灭。很久以后想明白了,灯亮灯灭的变化,是白天黑夜的分别。”
      “你----------被长期关在一个房子里?!”
      “一间房。”
      “谁管一间还是一个!你---------好,这么无所谓,看来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什么时候开始被囚禁在那个房间的?”
      “没有囚禁。”
      他打断她的话,急吼吼地嚷:“被限制出行,有人送饭送水,不能接触外面的世界,不是囚禁是什么!”
      “没有限制,我只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有一次手碰到墙壁,墙壁开始移动,才知道房间是可以出去的。”
      他骤然停住,儿童车摇晃一下也停住,张大的嘴托着放大的眼睛,充分显示他的震惊和不解,“你--------你--------很小就在那里面?什么时候开始---------不,多大年纪的时候?”
      “我不太会计算年龄。”
      “不算年龄,个头呢,多高的时候就在那里了?”
      她望向儿童车里的婴儿:“比她大点。”
      “也就是说,从小到大,你都生活在一个空的白色房间里!”
      “是的。”
      “有人管吃喝,但你没见过除你以外的人类?”
      “------没有。”她的犹豫很隐秘,不曾被他发现,可为什么不对他说实话呢?

      她不动声色地努力,将意识深处正缓缓打开的一扇门,用力关上,假装没有看到门外,往上无限延展、向下无限沉陷的一条条不设护栏的螺旋道!
      无穷无尽的螺旋道上,那些影影绰绰的物体,还有--------那支巨大的白色机械臂!

      “上厕所、洗澡、女性生理期-----算了算了,这些都不重要,没有限制,可你并没有离开那个房间?”
      “房间角落有一块板可以拉开,可能是你说的上厕所。不需要洗澡。女性生理期是什么?离开过,又回来了。”
      “女性生理期就是--------,不要管它了!为什么离开又回去?”
      “外面和里面没有区别。”
      “什么----------什么外面和里面没有区别?”

      她凝望前方,过一会儿说:“房间外面是一个更大的白色房间,没有区别不准确,小房间就是个房间,大房间有很多层,每一层可能有许多小房间-----------。”
      “可能有?”
      “小房间从里从外都看不见门,不触碰的时候就是一整面墙,碰一下,有某一块墙面像门一样,可以进出。”
      “这是----------什么地方啊?太----------!你怎么-------你找到-----------。”他呼出一口气,目光怪异地瞅着她:“你是一个---------人吗?”

      她一时不理解最后那句话中间停顿的含义,犹疑片刻,乍然明白了,面色怫然,直瞪他一眼,再环顾四周,找不到顺手的物件,举起右手,食指塞进嘴里,狠劲一咬,接着放松牙齿,手指伸向他,只见指尖圆鼓鼓的小血珠冒出来。

      即使隔着一些距离,他也感受到隐忍的委屈一股脑扑过来:“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你也是犟气,一言不合就见血光!好、好,姑奶奶,你消了气吧,再不乱说话了,成吗?”他低一下头,表认错之意,“既然可以自由进出,为什么要回去被束缚呢?”
      “自由,束缚,有区别吗?”
      “怎么没区别,区别大了!能出去不出去那是自由,想出去出不去那是束缚,------不对不对,有点乱,能、不能--------想、不想-------。”

      车篮里的婴儿哇哇哭起来,她走过去,俯身抱起,手势温柔地拍抚,眼神示意一下,他止住喋喋不休地絮叨,自觉打开一盒牛奶递给她。
      孩子的欲望最单纯也最直接,同时还是不易误会、容易满足的。
      一口气喝完奶,小东西转转眼珠,再次对这个不熟悉也没兴趣的世界,表达了相对漠视的态度,继续修行在睡眠中成长的自我养成大业。

      她怀抱着安睡的婴儿,环视四周,然后将孩子放回车篮里,背对他说,“现在的我们,是自由,还是束缚?”
      他看着这个不再有限制的新世界,忽然意识到,人群的消亡,对于个人的束缚变得微不足道。而束缚的式微,也就意味着,自由显得不那么自由,如同没有黑,白也就不一定是白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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