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56、第三十五章·月亏则盈（日万五千字第一章）

　　【天宝十一年六月·骊山北麓】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难以琢磨的笑声就随着戏谑的话语一同飘来：“我还当你能够轻松走脱，老六啊，看来你也老了。”

　　这笑声宛如穿透敌阵的长枪，在嘈杂声中居然清晰地传入所有人耳中。那些折谷门人听见这声音，都高声呼喝起来，然后以更迅猛的攻势想要突围出去。

　　安禄山听见这蕴含无穷内力的声音，顿时整张脸都铁青了起来。他看见包围圈之外出现一个身影，那身影乍一出现，却像是一阵骤然刮起的飓风，瞬息间便突破包围，冲到了人群里。许多官军想要阻拦他，却见所有做出动作的官军，每人眉心都插上了一把飞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那人在敌阵中却似闲庭漫步，仿佛随意抬手拈花一般，便将所有人的攻势都挡了下来。他捏住官军们的刀剑，信手便将它们夺走丢在地上，然后继续向着陈老六的方向走去。

　　在营帐四周燃着的火光中，安禄山看见这一袭黑衣的神秘之人双手各握着几把短小的飞刀，而他的脸上，盖着一副狰狞的面具。安禄山已经隐隐猜到了这人的身份。

　　陈老六冷哼了一声，问道：“怎么是你，老三呢？”那身影走近了，仿佛是从溪流中冲入江湖的水一般，轻松地融进了乱局的厮杀里。他伸手便将安禄山的宝刀一把握住，然后生生地将他夺走，自己抓起来，向着宝刀主人安禄山连连出刀。

　　他道：“老三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让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先突围再细说。”

　　陈老六凝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大哥的脾气，定是对自己两次失利感到有所不满，因此才会自己动身前来相助。自己虽为掌门，但还是对仅剩的两个兄长尤为敬重，因为若非“蝠王”陈老三和“无面飞刀”陈老大响亮而又令人心生畏惧的名头，他这四处惹事的折谷门只怕早就被灭了数百次了。

　　两人联手之下，一时四方无人能挡，安禄山挨了两刀，手臂差点没给那陈老大砍断，被他的亲兵死命拖走了，而那几个留下来阻挡陈家兄弟的亲兵，不过片刻就折损了大半。

　　安禄山见这些跟了自己好些年头、忠心耿耿的亲兵被砍死，整个眼睛都红了。他顾不上手臂上的伤势，想要挣脱架着他的两个亲兵再上前去，想将那几个亲兵给救回来，但是伤势牵扯之下他一下子就失去了力气，只能任由两个亲兵拖着离开。

　　他怒吼道：“放开我，我安禄山今天非得把陈老六剁了喂狗，我命令你们，快放开我！”

　　但是不管他怎么说，两个亲兵都咬着牙不答应，只道：“大人，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只怕更多的人都活不下去。大人三思。”

　　安禄山被他们拖着远离了最为危险的陈家兄弟，但是眼神中的怒火却更加旺盛了。他不知道这么多官兵能不能阻挡住他们的攻势，他只知道若是阻挡不住，只怕今日被喂狗的是自己，而不是那陈老六。

　　因此他沉凝了一下，道：“可有阿史那的消息？”

　　他身侧的亲兵回话道：“还没有。”另一个则道：“阿史那将军去了何处？这紧要关头……”

　　安禄山左手挣脱，掀开受伤的右臂，却见大半衣袖都已经被暗红的血色侵透，稍一动弹便是足以令人满头大汗的剧痛。两个亲兵粗略地替他包扎了一下，然后拖着他远离了中心战场。四周的官兵先身先士卒的将军负伤退下，都涌到安禄山身前将他护住。

　　远处那折谷门人被围困的地方，此时呈现出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景象，竟然隐隐地有了一边倒的趋势，先前紧密的包围也开始有了溃散的势头，无数的官兵身中飞刀，凄惨而又痛苦地倒了下去。

　　那包围圈的中心，就像是被收割的麦田一般，无数茬麦穗被镰刀割过，尽数倒伏了下去，塌陷出一个漆黑的口子。安禄山牙口紧咬，他实在不相信一个人的能力竟然能够扭转这么大的战局，难道今天的局势就这么被一个人给生生地扳过来了？

　　他努力地稳住自己的心神，然后对着亲卫嘱托了几句，让他们将自己的命令传到各处。两个亲卫将安禄山交给几个官军，然后飞快地带着人走了，随着安禄山命令的传达，原本骚乱不堪的官军包围圈顿时又打起了精神，开始整合起队伍来，同折谷门的猛烈攻势强硬对抗起来。

　　安禄山的两个亲卫将命令四散之后，带着几只队伍开始奇袭折谷门，在猛烈的攻势之中也有了不小的斩获。双方的战斗进入了白热化，一时之间人血四处飞溅，在昏黄的火光里，无数人的性命变为刀下亡魂。

　　营地之中的篝火燃得很旺，但也不可能照亮整个乱斗的战场，黑暗之中许多地方，只有嘶吼喊杀的声音传入耳中，只有反射着火光的刀光剑影能够使人辨清局势。自那武艺惊人的陈老大加入战场伊始，安禄山布下的包围圈就陷入了一定程度的被动。

　　虽说外围还未被突破，但是处在中心的官军和折谷门人已然混到了一起，有些夜间视力稍弱之人，只能挥着刀剑乱砍一通。这样的乱战对武功占优的折谷门一方极为有利，但是那几支趁夜偷袭的官军队伍，也让他们损失极为惨重。双方都杀红了眼，但包围圈始终未被突破，里面的人倒下了，外面的官军又前仆后继地冲上来，似乎想要将这些折谷门人都杀尽才止。

　　那些因利欲熏心而被雇佣而来的武林人士损伤惨重，各个挂彩，此时被这些不要命的官军给吓到了，都暗自萌生了退意。他们同熟识之人汇集在一起，一边迎敌一边商量退去之法。

　　那陈老六见势头不对，毫不手软地砍翻一个想要逃跑的人，喝道：“谁敢趁乱逃走，就是与我折谷门为敌，我陈老六见一个杀一个，绝不手软！”这一番恐吓，才令得那些动着各自心思的人有了畏惧，又各自散开进入厮杀。

　　陈老六脸色阴沉地道：“这安禄山给他们下什么药了？怎么突然间这么猛？”陈老大倒是面色不变，揣测道：“想必是有援军吧？”

　　他每次伸手拂过自己的衣袖，都能摸出两把飞刀来，蕴藏入深厚的内力然后对着周身的官军掷去。他带的飞刀数量已经不多了，有时只能从倒在地上的官军身上再拔出来重复使用，只要是他经过的地方，必定是横尸满地，那些成群结队的官军竟无一人能近他身。

　　陈老六心惊，道：“还有援军？我怎么没有收到官军调动的消息？据我所知，这李唐的官军虽然人数众多，但是人心不齐。那统率全军的郭子仪并不服众，只是个毛都没长齐就来逞能的蠢货，他手下的兵已经被我带人灭了个一干二净，不可能再有人夜行过来援助了！”

　　他虽武功高强，但是同安禄山一番厮杀之后也是受了不小的伤，此时乱战许久，渐渐也有了后力不继之感，因此当他听到官军有可能还有援军的消息，不免有些失了方寸。

　　陈老大正将两个袭来的官军杀死，鲜血飞溅到他那狰狞的魔鬼面具之上，听到陈老六略有些着慌的话语，不免皱起眉头来，喝道：“老六，你可是一门之主，当初所有弟兄立你为首，就是信你的智谋无人能及，怎么这一次就失了方寸？就许你夜中偷袭，就不许别人安排援助了？”

　　他说着话，还将随手夺过的一把刀插进身侧的士兵身体里，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那将死的官军突然暴起，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抱住陈老大的双脚，将要束缚他的行动。陈老大自然是反应飞快，瞬间飞起两脚想要将他踢开，但这人早他一步扑到了地上，已经用手勾住了陈老大的左脚，双手死死地箍了过去。

　　陈老大颇有不屑地抬起右脚，使尽地往这官军的背脊之上踩去，那官军临死之前还被踩断了脊骨，顿时凄惨地大叫了一声。陈老大笑了笑，本以为能够轻松地挣脱开，却见那明显已经死透的官军还是死死地箍着他的左腿，不管怎么踢，居然都没法将他踢开。

　　见到自己的兄弟这般拼命，那些围在陈老大附近的官军居然都怒吼着冲了上来，不要命似的向他攻去，有几个人还效仿着向他扑来，即便身上挨刀，也要束缚住他的行动。陈老大怒气难平，甩出飞刀便将这几人统统刺死，然后几掌将这些人打到老远。

　　可是一时间向他攻去的人实在太多，他的身上也不免多挨了几刀。陈老六见大哥被围，赶忙上来帮忙，两人施展浑身解数，好一会儿才将这些人通通杀尽，到这时，不停喘息的陈家兄弟居然已经都负伤了。

　　陈老六喘息着，问道：“大哥，怎么办？这次是我太轻敌，本以为能够悄悄地将所有人都杀死，哪想到这安禄山居然这般警觉，提前做好了埋伏。接下来若真有援军，只怕我们这些人撑不住啊！”

　　陈老大看了他一眼，面色平静地道：“兵家常说不打无准备之仗，老六你做个门主还行，但是离兵家还是差远了。我早就知道这安禄山不简单，因此安排老三潜伏在敌军营里窃听他的计划。这安禄山警觉很高，但还是想不到，就在他帅营的顶上，有人将他所有的计划都偷听到了。安禄山派他手下的猛将阿史那承庆带了人埋伏在了某处，为的就是防备我们偷袭，想要从更后方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可惜，如果顺利的话，老三他们应该已经在杀完人回来的路上了吧。”

　　陈老六听到陈老大的话，顿时犹如吃下了一颗定心丸，他内心的慌乱和不安终于是不见了，连忙命人将有援军的消息告知正在奋战的折谷门人。这些折谷门人一听援军将至的消息，各个都强行打起了精神，开始反扑起来。

　　安禄山稍加歇息了一会儿，就又提着刀加入了战场。这一次他没有亲兵护卫，只有几个武功平平的普通官军跟在身侧，不过乱战了一刻钟，那几个跟着他的人都死在了路上。

　　他浑身挂彩，此时那受伤最终的右臂已经握不住刀了，只能将刀换到颇为陌生的左手，奋力地想要杀回到陈家兄弟身边。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找死，但是他若是不拖点时间，只怕这包围圈真的就要破了。若是将这些武功高强的人放了出去，只怕真正的噩梦就要来了。

　　他忧心忡忡地望了望远方，他在等。他在等已经收到敌袭消息的阿史那承庆带着分散出去的兵力来援。他在等一个彻底毁灭这些折谷门人的机会。

　　安禄山终于杀回到陈家兄弟面前，他冷着脸道：“陈老六，你们折谷门这一次，恐怕损失惨重吧？”

　　陈老六冷哼一声，回道：“折谷门损不损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安禄山今天就要交待在这里了。”

　　安禄山忍着疼痛紧紧握住刀，冷嘲热讽地道：“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够请得动你们整个折谷门，不过就算你们成功了，恐怕也要回去当个没有弟子门人的门主了吧？”

　　他挥着大刀向陈老六砍去，还未接触，就感到自己两侧肋骨一阵疼痛，背对着他迎敌的陈老大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甩出了两把飞刀，准确无疑地制住了他的动作。

　　安禄山左手一松，刀直直地落到了地上，还未待他拾起，那陈老六已经挥着铁扇毫不留情地向他攻来。那铁扇划过，倒像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刀，直接在安禄山的胸口上划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安禄山咬着牙向后倒去，拔出两侧肋骨上的飞刀，然后翻身躲过陈老六接踵而至的攻击。他撞到几具尸体上，停了下来，强忍着想要昏迷的欲望捡起一把刀就跳了起来。他那肥胖的身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变换了角度，提刀接住了陈老六一次又一次足以致命的斩击。他感到周身伤口正在快速地向外冒着血，那些受伤的地方无不传来折磨人的疼痛感。

　　安禄山嘴角撇了撇，道：“所幸我安某人肥得流油，不然早就流血流死了。倒是你这瘦不拉几的猴子，我看你还能再撑多久。”

　　他忍着疼痛将刀交还到难以动弹的右手，运转起浑身的内力来，大喝一声：“死！”他眼眶欲裂，跳将起来，刀身划出一道明亮的弧度，重重地斩在陈老六抬起抵挡的铁扇上。

　　这一次铁扇没能阻挡住安禄山的斩击，竟被他奋力之下提聚起的内力斩成了两半，那宛如流星般坠落而下的刀身，笔直地将陈老六的右手斩了下来。

　　安禄山跌在地上，内力尽数退散，他所剩的一些力气已经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感也让他没办法再做任何抵挡。他没想到自己的搏命一击还是被陈老六躲过了要害，只是将他抬起的右手齐根斩了下来，想必他痛一阵就会过来收取自己的人头了。

　　安禄山剧烈地咳嗽了几下，口中冒出许多血沫。

　　他感觉自己满嘴都是充满死亡气息的铁锈味，这种气息似乎都已经击穿了他的脑壳，让他还未散去的意识都开始颤栗发抖。所有的伤口带来的疼痛此时都因为他意识的模糊而渐渐减轻了，他仿佛是要沉进梦里一样，这样的昏睡感使他再无其他留念。

　　那些功名利禄美女酒肉，此时都不如安安稳稳地闭眼来得爽快。他的意识逐渐逐渐沉了下去，这一刻他连死亡来临都没有想到，他没有意识到任何与平时入睡不一样的地方。他逐渐失去了思考的力气，任由所有的意识都往深渊落去。

　　他的脑海中没有黑暗，也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脸孔，他觉得这就是每天入睡前如实的情形。他的脑子里，还有心里，都是空空的。他觉得自己不用再想任何事情，此时只要好好睡一觉就可以了。他觉得自己以往的过错此时都可以一笔勾销。

　　然而事不如人意，总有人在将要入睡的前一刻吵醒他。那个声音是来自他自己的，他好像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样的场景，对着什么样的人曾经说过，曾经说过几个字。那几个字模模糊糊的，不管怎么对自己说，都听不清。但是这样的字句使他没法安稳入睡了，等他渐渐地有了恼怒，渐渐地将意识重新拔回来的时候，他才听见了那几个字：

　　为了等待。

　　安禄山微微地睁开眼，听觉也在同时复苏。他看见成百上千的骑兵从外围冲了进来，那些乱战中的折谷门人被骑兵踩到脚下碾了个粉碎，无数的刀枪剑将这些猝不及防的折谷门人戳了个稀巴烂，而那刚失去手臂的陈老六，也是被几匹马撞飞了出去。那陈老六头发散乱地爬起来，嘶吼着召回就在一边的折谷门人，怒吼着：“跑！赶紧跑！”

　　陈老大将陈老六架了起来，也不管他受了多重的伤，不管他右手那可怖的伤口淌了多少血，直接就想强行将他带走。

　　陈老六看着那些被收割的折谷门人，在黑暗中嘶吼了起来。但是他挣脱不开陈老大的手臂，只能任由他护卫着自己向外围退去。而那些挡在他们二人和骑兵之间的折谷门人，则是完全陷入了突然出现的骑兵的屠宰场里。

　　这些人在一番乱战之后都浑身浴血，身上已经没有几处是完好的，此时又见赶来的援军是官军的人，而不是先前门主承诺的己方助力，一个个都失去了继续抵抗的心。

　　那些被雇佣来的人都丢了武器跪着投降了，骑兵越过了这些放下武器的人，在黑暗中，就仿佛是一道洪流一样，将那些继续反抗的人尽数冲散。

　　骑兵的屠刀每次落下，必然有人丧命，他们的冲势飞快，黑暗之中也撞死不知多少筋疲力尽的官军。但是此刻所有的马都跑疯了，没有人能够停下来去辨清谁是谁，他们只管冲，只管厮杀。

　　倒在地上的安禄山没法动弹，但是他的意识已经完全回到脑海之中了。他看着那如同山间洪流般冲来的骑兵阵从他身边奔过，那嘈杂繁乱的马蹄声震得他整个耳朵都在轰鸣。

　　他看见一匹马从骑兵阵中分出来，快速地来到他身边。他听见高头大马上的人略带歉意地道：

　　“我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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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0号最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