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51、第三十章·无尽（日万第二章）

　　【天宝十一年六月·骊山北麓】

　　安禄山骑着快马赶到了另一处隘口。

　　骊山北麓虽说防线漫长，但真正重要的，还是这个起决定性作用的关隘。倘若这处关隘被破，其他地方守得再严，那也抵挡不住外来之人的蜂拥之势。因此安禄山担心太多武林上的高手攻击这处关隘，便事先命他手下的名将阿史那承庆率先赶到这里坐镇。

　　阿史那承庆做事霸道，带着一干监军便将此处统领的军权给夺了，还将那骂咧不止的统领给关了起来。等到安禄山赶到的时候，阿史那承庆已经将防线重新调整过，一些不听话的头目都被他捆了，以妨碍军务之罪吊了起来。

　　安禄山略有责怪地对他道：“这里是中原，不是我们胡族之地。凡事讲求入乡随俗，你这番动作跟直接宣告反叛有什么区别？”阿史那承庆别人都不怕，却只怕这个身材高大却又极端肥胖的主子，因此赶忙命人将那统领和一些头目都放了出来。

　　等到统领和头目们都集中过来，安禄山突然低声对阿史那承庆道：“委屈你一下。”然后喝人将阿史那捆了个严实，下令杖责十下然后收押营中的牢房。

　　阿史那承庆被手下人捆得严严实实的，却是低着头不敢出声。他知道安禄山一贯的规矩，做错事就是要受惩罚，错小了可以饶过，错大了，就必须先打了关了再说。别看安禄山平时笑嘻嘻的，但是手下人都知道他一直强调纪律严明，惩罚起自己的心腹来也丝毫不会手软。

　　安禄山的一番举动倒叫那统领和小头目们安下心来，但是既然安禄山都来了，那统领就更不敢跳出来抢权了，因此他低眉顺眼地看着安禄山，带着谄媚的笑，主动地将军权交了出去。

　　他知道安禄山责罚手下人都是给他看的，这就已经给足了面子，但是倘若自己收了面子又不还面子，只怕遭殃的还是自己。这统领倒真怕自己拒绝交权，第二天便会浮尸水上，因此他乖乖走了安禄山给的台阶，然后在安禄山的监视下回营好吃好喝去了。

　　这一日再无骚动，太阳西沉，夜色降临。血红色的落日下了骊山，处在山脚下的官军营地就被黑暗给笼罩了。营地和防线都升起了火堆，巡逻的士兵们人人举着火把、手持佩剑，紧张地注视着四周的动静。

　　他们都听说了在防线另一端的事情，安逸了许多年，很多新入伍的士兵们还从未听说过有如此大的伤亡，因此个个都紧张万分，生怕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安禄山在帐营里，对着身边被关在铁笼子里的阿史那承庆道：“阿史那，你怨我么。”

　　阿史那承庆摇了摇头。他自小跟着安禄山闯荡，从胡族到中原，历尽千难万险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他从一个放羊少年，跃升到如今安禄山手下的一员大将，自然是对安禄山极为感激和信服的。再说他自知犯错，又皮糙肉厚的，十棍下去跟挠痒痒似的，因此心中也没什么不快。

　　他道：“阿史那不敢。阿史那本就做错了事情，被惩罚也是应该的。再说，大人做事自有大人的道理，阿史那哪里敢揣测大人的心思。”

　　安禄山看着桌案上的地图，抬起头对阿史那承庆笑道：“你小子，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说你肯定活得长。”

　　他手指点了点地图上这处关隘的几个地形点，然后若有所思地问道：“你说，那个蠢货统领现在喝醉了没？”

　　阿史那承庆被安禄山的问题问得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老老实实道：“大人派那些人灌他酒，想必他现在应该是醉得不醒人事了。”

　　安禄山肥大的双手在桌案上一拍，笑着将一把钥匙丢到铁笼边。他道：“醉了就好，那就可以办事了。你去把他搬来，关在笼子里，然后把阿史那承庆做错事，被安禄山关在主营帐的铁笼里的消息传出去。”

　　阿史那承庆略有有些领略了安禄山的用意，正想回答，却听安禄山又道：“然后带两千精兵，到这个地方埋伏，等我号令。”阿史那承庆捡起钥匙走出笼来，他看见安禄山指着的地点，正是这关隘大后方的一处树林。

　　安禄山道：“这些折谷门的地老鼠，恐怕又是想趁天黑钻到我们后面去。白天的时候，我还差点被那陈老六杀了，这种耻辱，我安禄山非报不可。”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虽是一片寂静，只有外面巡逻士兵发出的声音。但他还是略有警惕地凑近阿史那承庆的耳朵，飞快地耳语了几句，然后便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安禄山的手指不停地在先前指给阿史那承庆看的地点敲动着。他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东西，等到阿史那将那醉醺醺的统领搬进来、关进铁笼之后，两人便一起走了出去。

　　此时，安禄山的帐营只剩略微摇晃的烛火。这烛火之光照亮了大半个帐营，同时也在一些地方留下了影子。

　　帐营的顶上，突然有一处影子裂开了。一个人形的影子从那处黑暗里跳了下来。他走到安禄山先前站的位置，轻轻用手指抚过那张地图，停在了那个既定的埋伏点上。

　　安禄山站在帐营之外，感受着自北方吹拂而来的风。他庞大的身躯立在篝火的火光里，突然就像是骊山之于落下去的太阳，大部分的光线都被他给挡住了。

　　他望着四处静谧移动的火把，静静地等待着。

　　郭子仪同刘质、白绂二人达成了约定，便各自带着一千兵力，在郭子仪的率领下往骊山北麓的那处关隘赶去。

　　【天宝十一年五月·长安城·大明宫】

　　唐玄宗正躺在在自己寝宫的大床上。

　　五月的长安，自然不似前几个月那般清凉，甚至很多时候，正常的日子都足以叫人汗流浃背。唐玄宗自中年之后便爱出汗，往常睡觉时都要高力士手下的宫女替他执扇去热，但是自从宠幸杨贵妃以来，他就觉得自己浑身的火都消去了大半，再也不会半夜冒着大汗醒来。他搂着已经熟睡的杨贵妃，本来是昏昏欲睡的状态，但是谁曾料想，他突然梦见了很多奇怪的事情，然后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

　　他的动作不大，因此并没有将杨贵妃吵醒。他伸手摸了摸自己额上的汗珠，彻底清醒了过来。

　　朕在哪里？

　　唐玄宗偏过头去，看着枕边的可人儿。她又是谁？为什么感觉又陌生又熟悉？

　　他伸手将再次涌出来的汗擦去。苦苦思索之下，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又沉了下去，再次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这种状态下的他，突然像是想起了全部的事情似的：噢，朕在大明宫休息，身边的这人是朕的宠妃……

　　突然地，他的浑身又冒出大汗，刚要沉入睡眠却又苏醒了过来。唐玄宗再次感到自己的脑子里的记忆开始变得稀里糊涂：朕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妃子了？朕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难道是朕失忆了？

　　他只觉得自己脑中的记忆尤为混乱。他苦苦地思索着，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像是被梦给魇住了，浑身冒汗又无力。这就像是梦中的自己一样。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梦？刚才好像才是要醒了？现在是因为太累了，又睡着了而处在梦中吗？
　　究竟哪个是梦，哪个才是现实？

　　唐玄宗缓缓坐了起来。杨贵妃仍然没有醒来。他将床帏拉开，环视着寝宫里的摆设。这些摆设跟他以前的喜好完全不同，根本不像是他住的地方一样。他再看门外，也并没有高力士站立着的影子。

　　奇怪，他明明每天都会冒着大汗醒来，高力士应该知道他会喊人才对，不可能这时候不在啊。他突然感觉到，从上一个冒着大汗苏醒过来的日子，到今天苏醒过来为止，中间有了一个很大的断层。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唐玄宗擦汗的动作，到底还是将杨贵妃吵醒了。她眯着眼睛苏醒过来，眼神朦胧，问道：“皇上，今日怎么半夜就醒了？咦，皇上身上怎么这么多汗？是太热了吗？”

　　唐玄宗见她醒来，赶忙问她：“朕且问你，朕之前可有大汗着在半夜醒来？”

　　杨贵妃不知道他怎么了，但还是顺服地应道：“自臣妾被纳为贵妃以来，还从未见皇上你流这么多汗，也从未见皇上会大半夜醒来。”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不过臣妾还记得刚进大明宫的时候，高力士曾经嘱托我，皇上有出汗和夜起的习惯，让我好生注意着。可是许久下来，臣妾也没发现皇上有这样的情况，就一五一十跟高力士说了。高力士起初还守在门外，但半年过去之后，皇上亲自命他不用再守……”

　　唐玄宗听了杨贵妃的话，突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他再问她：“你可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入宫的？”

　　杨贵妃看着唐玄宗脸上的神色，感到颇为困惑。她支撑自己坐起来，回道：“当然记得，是天宝四年的八月，皇上册封臣妾为贵妃。”

　　“那么，现今……又是哪年哪月？”

　　杨贵妃听到唐玄宗没头没脑的问题，突然害怕起来。她伸手摸着唐玄宗的额头和脸颊，问道：“皇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臣妾去给你喊御医吧？”

　　唐玄宗突然挣脱开她的手，大声道：“少废话，告诉朕，现今究竟是哪年哪月？”

　　杨贵妃被他一吼，吓得松了手，只能僵硬着声音回道：“回皇上，现今是天宝十一年，刚到五月……”

　　唐玄宗的冷汗下来了。

　　他再问：“你且说几个，天宝四年到天宝十一年之间的大事。”

　　杨贵妃不知用意，但生怕皇上震怒，因此只能道：“天宝九年，三足金乌降世，带来千年前的传讯……天宝十年四月，江湖上的武林盟主身死……天宝……”

　　杨贵妃还没有说完，唐玄宗就示意她不用再说了。他止不住自己的冷汗。他喘着粗气坐在床上，将杨贵妃吓得不轻。

　　唐玄宗看着自己的手掌还有浑身是汗的身躯，心道：难道朕一梦七年？这七年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朕一点儿都不知道？朕身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甩开被子，起身将衣服一件件穿好。杨贵妃受到了惊吓，缩在角落里不敢吱声，都忘了自己应当起身服侍皇上更衣。

　　唐玄宗穿好衣服，再次环视了一下陌生的寝宫，然后对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杨贵妃差点没哭出来，她不知道唐玄宗怎么了，但她也不敢问，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臣妾……贱名杨玉环。”

　　唐玄宗冷着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他没有让人去喊高力士，只让一个宫女给自己掌上灯。他翻阅着堆积成山的奏折，翻着各种关于江湖上乱象的呈报。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谁戏耍了一样。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三足金乌降临，秦皇陵即将现世。

　　这么大的事情，自己身为一国至尊，不可能会被蒙在鼓里。但是他确确实实不知道，压根儿就没有听说过。

　　他站起来开始翻阅自己书架上的东西，突然翻到很多以前没有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他问伺候在一旁的宫女：“这些是谁送来的？”

　　宫女回话道：“回皇上，是安大人送来的，当时皇上也在。”

　　唐玄宗又问：“安大人？哪个安大人？”他仔细地想了想，然后道：“那个刚当上范阳节度使的安禄山？他送朕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失去了七年的记忆，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此刻仍然没有头绪。他知道自己这么说，定然会让这宫女感到奇怪，因此他立马闭上了嘴。

　　那宫女面色古怪，但也不敢多说，只是老老实实回话道：“回皇上，皇上平日里最宠信安大人，因此不管他送什么东西皇上都会欣然接受。皇上受安大人的影响，开始喜欢胡风的摆设器物，因此安大人送了整整两套胡族的装饰，让人布置在皇上的寝宫和书房里……”

　　唐玄宗冷汗连连直下。

　　他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感觉自己精神一紧，一阵无法抵御的困意袭来。他坐在桌案前，很想一瞬间就趴下沉睡。但是他忍住了。他取过纸笔，咬着牙，在入睡的前一刻写下了什么，然后撕成纸条藏到了袖中。

　　他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又消沉了，似乎有更多的东西，在他的脑海中满溢出来。他现今的记忆就像是落入深海的银针，很快就被包裹、消失了。

　　但他的嘴边，还挂着最后想要吐露出的一句话：

　　提防安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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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8号日万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