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风华》佤岚

4、前传·月出（三）

　　（续上）

　　柳青如起身，使劲地拍了拍屁股，将两个时辰下来吸附的灰尘拍去，然后拿起乞碗，唱着洛阳的小曲儿向街市走去。

　　他取下破旧的帽子，又重新戴好，掷接着铜板在匆忙行走的人群里逆向穿行。

　　人们或低头愁思，或欢笑相谈，有牵着小孩的母亲，有身携佩剑的穷酸秀才，也有奇装异服的胡人，他们在此世中穿行，漂泊浮沉，但此时都有一个家可以回，会有亲人等待着，捧上热茶，端上热饭，炕也热了，油灯也热了。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

　　他自己也这么想。

　　柳青如哼着小曲儿，顺手从一个牵着孩子的妇人身上摸来一只钱囊，到手发现鼓鼓的、却无重量。

　　雪不时从头上飘下，落满了他的帽子，也落在手上、衣袖上，还有浑身上下。地上已经积起了薄薄一层，在人们的踩踏下却变得污浊不堪。

　　雪变得更大了，照这势头下，明日或许要封街停市了，他这样想着。

　　柳青如闪身到一条巷里，确切看清四周无人，才打开那个钱囊，却仅见一个着满绿锈的旧铜板，几张黄黄皱皱的纸。

　　他取出一张，小心地打开，却是一张药单，略识些字和通些药理的他一眼便察觉尽是些治肺痨的药材，单是几味大药便是开销不小。

　　想必是丈夫病了吧。他迟疑了一会儿，收回想拿铜板的念头。

　　或许死了也不一定。他微微低着头，看不见表情，却似乎有些许黯然。他将纸折好，重新塞回去。

　　他再取下帽子，抖下积雪，又戴上，然后从兜中摸出一个铜板放入钱囊，转头追着那妇人的方向去了。

　　“今日只有这一个包子了。”柳青如接过包子铺小二递来的包子，心内叹息。

　　他强忍住下嘴的冲动，将包子用布包好，揣入怀中。包子新鲜出笼，揣在怀里仿佛是一颗滚烫的、带着生命气息的心脏，隐约中似乎还在跳动。

　　他拐过几条巷，看见街上渐渐失却了人影，几条冻得发瑟的狗呜咽着从狗洞钻了回去。

　　雪沉沉地下着，毫不吝啬也不偏不倚地将四方均匀盖住，风时有时无，而天空仍然阴沉地可怕。

　　又拐过几条巷道，路边的树上突然落下一团积雪，正落在他的头上。他气愤地摘下帽子，抖去积雪，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绊，向前扑去倒在地上，怀中的包子也飞了出去。

　　趴在地上的柳青如顾不上疼痛，跳将过去抓住包子，拍去上面的雪，等到重新包好放入怀中，他才松了一口放心气。

　　他回头看向绊倒自己的东西，却是一双半露出雪面的脚，此时已然冻得僵硬而直挺，显然是一具尸体。

　　他脸色怪异地上前，刨开尸体脸部的雪，待看清面容后，又沉默地用雪掩上。他心内叹息：赖二也死了，人果真脆弱不堪。

　　他略一伫立，便起身走了，心下打算雪停了再唤人来掩埋他。

　　没多久，柳青如走到了栖身的城隍庙前，却见几个小乞丐喧嚷着叫骂，围住了什么，拳打脚踢的。

　　柳青如只道又是哪家的饿狗被欺负，上前喝道：“都住手，别踢了！”

　　几个小乞丐见他出现，都停了拳脚，不敢再有动作。却见地上躺着的并非哪家饿狗，却是一个只七八岁的小女孩，此时侧躺在地，已被众乞丐踢得鼻青脸肿的，想必身上也无一处不是又青又紫了。

　　她的手中捏着一只已啃去大半的鸡腿，浑身颤抖地哭泣着，只是念着：“对不起……我饿……饿……”

　　柳青如心生怜惜，皱眉问道：“怎么回事？”人群中一个麻子脸的小乞丐走出来道：“老大，她抢了我讨来给你的鸡腿，兄弟们一时没忍住……”

　　另一些小乞丐都低着头，生怕柳青如责骂，于是都不敢出声。

　　柳青如叹了口气，道：“不过一只鸡腿，就把人家打成这样，人命难道就不值钱了？”

　　那个发话的麻子脸乞丐以为柳青如要责骂，顿时低下头道：“老大，我……”

　　柳青如摇了摇头，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道：“既然是给我的鸡腿，就权当是我送给她吃的吧。快带弟兄们进去避避风雪，外面太冷了。”

　　麻子脸听柳青如不责怪，惊喜地应了一声，一挥手，带着一群心虚的小乞丐“呼啦”一下全涌进庙里，略微窥视了几眼之后便虚掩上门进了内屋。

　　地上的小女孩在两人说话的工夫，自顾自地吃着鸡腿。柳青如担心她着凉，将她扶起，轻轻地拍去她发上的雪，却又听她痛呼一声：“痛！呜……痛……”

　　剩的小半鸡腿很快吃完了，她将鸡腿骨舔了又舔，然后愣愣地看着它，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我饿……我冷……痛！我要娘亲……”

　　柳青如无奈地将外面的衣服脱下，套在小女孩身上。揣着的那个热包子掉了出来，他伸手拾起，却觉得包子上的热量已经尽数散失，那颗心脏也冷却了下去。

　　他略一抬头，却见大哭着、不停抹泪的小女孩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中的包子，片刻不转睛。

　　他叹息一声，将包子掰成两半，将其中一半递给她，略想了想，又将另一半塞给她，然后拉着她的衣服将她带入庙内。

　　进庙是一个小而杂乱的园，堆着禾草之类的杂物，此时已大半被雪没过。两人艰难地在雪中拔腿迈步，终于是进了内屋。

　　屋内昏沉，仅有一对香客上供的蜡烛燃着，亮着昏黄而又孤独的光。众乞丐本坐在禾草堆上说笑打滚，此时见两人进门，都安静了下来。

　　小女孩吃完了包子，总算不觉得那么饿了，又看见先前欺负自己的一干人等，害怕地躲到柳青如身后。

　　柳青如笑了笑，对她道：“你放心吧，有我在，没人会欺负你了。”小女孩将信将疑地探头看了众人一眼，却又躲到他身后，细着声道：“我才不怕。”

　　柳青如闻言笑了起来，正要说什么，那不争气的肚子却率先响了起来。

　　众乞丐听到老大的“咕噜”声，都不禁大笑起来，那麻子脸小乞丐还做出捧腹状，大笑不已。

　　柳青如笑骂：“再笑今天就都不许吃东西。麻子，还不快向这妹妹道歉。”

　　那麻子脸小乞丐嘻嘻一笑，起身走到柳青如面前，见他身后的小女孩偷望着他，笑眯眯地左右一拍袖，装起书生模样来，拱手揖道：“好妹妹，饶了小的吧……”

　　他的这番做派尤为滑稽，坐在地上的小乞丐们都笑翻了过去，柳青如也忍俊不禁，道：“尽说些屁话有什么用？”

　　麻子一听，圆溜溜的眼珠一转，笑上面庞，从怀中摸出一只荷叶包好的鸡腿，对着小女孩晃了又晃。

　　小女孩本只六分饱，还带着几日未进食的余饿感，此时看见左右摇晃的鸡腿，哪里忍得住，扑将上来就要夺麻子手中的鸡腿。

　　麻子灵巧地一闪身，带着戏谑的笑声，道：“这回原谅我了？”

　　小女孩嗔道：“看在鸡腿的份上，就原谅你了！”

　　麻子笑着道：“没想，一只鸡腿倒比我的书生腿管用多了。”他将鸡腿递给小女孩时，众乞丐又笑翻在地。

　　柳青如伸手拍了拍两人脑袋，道：“此事就此揭过，以后不许记仇。”

　　他扶着小女孩坐到禾草堆上，细心问她：“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爹娘呢？”

　　那小女孩正开心地吃着鸡腿，听他问话，却又是大哭起来，道：“不记得，不记得了！”

　　柳青如叹了口气，伸手去擦她的泪，哪想越擦她越哭，滚烫的泪湿了他半只袖子。

　　麻子坐在两人边上，突然开口道：“老大，你看她的吊坠。”正自无措的柳青如听他这话，低头看去，却见小女孩颈上一根细线吊着的奇异玉牌在她的动作下从衣领里翻了出来，上书篆文的一个“唐”字。

　　柳青如略一沉默，问道：“你可是姓唐？”

　　小女孩正自哭着，听到这个字，只觉耳熟，再想深究却引得头痛。她道：“是了，我是姓唐，可是我名字生辰爹娘什么的，通通不记得了……”

　　说完，她又要哭，柳青如见状，忙道：“你先别哭，让我给你取一个名字怎么样？你看，在这样大雪的日子，你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就叫你‘雪临’如何？”

　　小女孩一愣，突然显得欢喜，念叨道：“雪临，唐雪临，好呀，就叫这个！”

　　麻子此时又凑过脸来，道：“老大，你倒偏心，为什么只叫我麻子？”柳青如没好气地拍了他脑袋，道：“一边儿去。”

　　这时，刚得到名字的唐雪临不知道为何又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浑身微微颤抖。她低下头去，众人都只能看到她面上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下，一颗一颗断成珠子往地上落。

　　她哭着抬起头，对柳青如道：“大哥哥，雪临长大以后就嫁给你做妻子好不好，雪临再也不想饿肚子了……”

　　麻子不识时务地笑了起来，对着身后众人道：“得，老大新收压寨夫人，弟兄们，摆酒庆贺！”众小乞丐听了他的话，都一同叫道：“老大，可喜可贺！”

　　众人的笑闹入了柳青如的耳，他本也想笑，却不知为何真真切切感受到唐雪临散发的伤痛的气息，他顿时沉默了。

　　他不知道她先前经历了什么，从她说的话来推测，定是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甚至可能比自己这些人还要悲惨……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给我做妻子倒不需要，不想饿肚子就跟着我一起乞讨，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只是，你吃得了这般苦吗？”

　　却没想唐雪临飞快地点头道：“做乞丐又怎么了？有吃有喝，有一间破屋子住，有蜡烛照明，也有茅草当被子，跟着你们，总好过……”她说到这，却住了口。

　　柳青如皱了皱眉，却也没敢多问，只是真诚地道：“倒是第一次听说有人甘愿做乞丐的。但是不管怎样，有我一天，你便饿不着。”

　　他把手放在唐雪临头上，道：“那么从今日起……”

　　“我们便是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