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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   【1】

      刀的吞口锈了。

      沈争用土布裹起刀身,来到了工坊。李铁匠粗粗一看,刀脊笔直、刀尖微翘,正要揭下布来,被沈争捉住了腕。

      “懂,懂……”铁匠讪笑,拿出工具去锈,瞟到吞口下的一截隐约刀身,悄悄吸了一口气。

      ——镌刻黄铜花纹,背厚刃薄。

      “您这把……像是官家的刀啊?”

      沈争抬眼,李铁匠不禁往后缩了缩。他许是意识到自己方才那一瞬目光锋利,语气便缓和许多,回道:“家中主人的。”

      李铁匠不敢再多话,沈争却看着他脚下堆放的一批未完工的素刀,随口一道:“这些家保用的佩刀打得不错。”

      “那可不,这批是土绢坊贾老板订的刀,用的铁都比其他刀纯得多。”李铁匠促狭一笑,“贾老板家大业大,就怕贼。”

      打铁声铿锵不断,工坊间人来人往。柜台前,小账房面对一名身若翠柳的女子,谈着话。

      “冒犯姑娘了。按小店的规矩,领刀是要登记的。敢问姑娘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与柳通判的关系是……”

      “柳淡,乃柳通判的……”

      话音渐小。

      她身侧,李铁匠仔细在磨亮的吞口打了蜡,颇为满意地交还沈争。

      ——刀,放入了灵案前的刀匣中,上锁后盖布,沈争不曾多看一眼。

      屋外夕照满天,一道金光射亮案上所供牌位,是他父亲:

      先考沈公讳骁府君生西之莲位。

      【2】

      秋风起,“好吃面馆”的青白布幌子四处摇摆。

      火候正好。沸水里,游散的面条被一勺捞起,分别放进两只早已调好味汁的大碗中搅拌。沈争从纱橱里夹出几块五香卤肉,挑出大的盖到了私盐贩子的那碗面上,小的则给到编草鞋的老人那碗。

      “盐紧俏着呢,你说的是月前的价,现儿卖不了了……”

      “东街那边不是这么说的。”

      “那边儿的盐粗糙,当然不是一个价,不信你买来瞧瞧……”

      “可是……”

      “官府太贪,老百姓日子都难过,今个我赔本儿卖了你,明天饿死的就是我。这世道,咱不能自己人再压榨自己人不是……”

      私盐贩子收好沈争偷摸塞来的一吊铜钱,呲溜喝光了面汤,笑道:“急不急?不急我明儿早再送你家去……”

      忽一阵疾风掠过,只见有人穿街而逃,紧跟着从后追来几个百姓,高呼着“抢劫了”“抓强盗”,掀起一阵人仰马翻。

      有的客人坐不住了,已经冲出面馆帮忙捉贼。

      一片桂叶倏然而落,沈争正紧紧盯着那抢劫贼并不太远的背影;

      又几片桂叶簌簌而下,他松开了拳头,扶起被人们撞倒的幌子,回到锅前重新煮起了面。

      ——多管闲事,惹祸上身。

      亡父遗言犹响耳畔。

      编草鞋的老人边付账边叹息:“开封的匪窝被端了,沿涡河而下逃到咱亳州来作乱喽。不抓强盗日子不好过,抓了强盗照样不好过……”

      四下叹声起伏。

      第二日,沈争正为前一桌客人收拾残汤剩面,忽听灶边一哐声响,纱橱抽屉被扯出大半,一日生意的银钱无影无踪。

      沈争急眼,当即追出长街,沿立柱攀上房顶,那抢劫贼的行迹尽收眼底。他双脚如风,纵跨过数处屋脊与屋脊之间宽长的间隙,一上一下,紧追不舍。

      半刻过后,他稳稳落地,正截住那贼的去路。

      抢劫贼左眼被挖,仅剩的右眼凶光似电,扑到旁边的肉铺夺走屠户的宰肉刀,呼呼两下直砍沈争。沈争左避右退,看准机会迅疾捏上对方手腕,那贼吃痛,宰肉刀哐当落地。

      “是个硬身手。”独眼贼狰笑,忽然伸臂射出一筒寒星,趁沈争躲避之际,重重一拳击中了他的胸口,拔腿便跑。孰知三步未出,又被沈争拽翻在地。

      两人当街对打,拳脚功夫都十分硬气,招招狠烈。独眼贼一路逃亡奔波,气力不足,一记扫堂腿后便被沈争擒拿住,在他压制下一气难呼。

      官差来人的敲锣声自三条街后传来。那贼满脸涨红,狠盯沈争,咬牙道:“放我一马!过了亳州我就有兄弟接应,藏着的金银财宝分你一半!”

      沈争从他身上摸出面馆被抢的一粒碎银与几十文钱,冷哼一声,手上并未放力。

      但听锣响愈来愈近,独眼贼几近疯狂:“你可知我是谁?你放我一马,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就算你替官府抓了我,那些当官儿的也不见得给你半点好处,何必!”

      他挣扎扭动,脏乱衣服中忽然冒出半截淡翠色的镯子。沈争刚一取出,便被一双油腻腻的手夺过,手的主人是好吃面馆对街卖油的姑娘。

      那卖油女拿回了被抢的手镯,冷不丁瞥见独眼贼凶狠的面目,立马后退到人群中,怯怯张望沈争。

      官靴踩地声密集逼近,沈争一掌劈晕独眼贼,埋头穿进人海。

      “头儿,还是活的!”
      “谁给逮的这人?跟我到衙门领赏吧。”
      “头儿,不能啊……这人我认得,是开封那件大案的匪头,大功啊……”
      “咳,都、都别多嘴啊。来几个人,把他给我抬回去……”

      【3】

      风平浪静。

      金桂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十月秋阳斜举。午后人稀时,沈争攀上梯子扫落面馆顶帐上掉落的桂花,接在竹簸箕中。

      对门酿酒的丁阿婆守在下面,眉开眼笑:“这回的桂花多,阿婆多做一个香包给你,拿回家去吊在床头,保管你好梦连夜。”

      沈争笑笑,扛起木梯送回丁婆的酒铺。待他出门时,面馆中已坐了一位客人。

      她衣衫整洁,端坐如钟,似是等了他许久,却不闹不语。鸭黄薄袄之上,面容淡如春水。

      “客官吃什么面?”沈争指向墙上挂的面名牌子。

      她眼亮如漆,却不视任何,沉吟半晌方道:“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沈争久不回话,她伸手摸到一旁的竹杖握紧,显得有些慌张。

      “卤肉面吧。”

      沈争说完,转身烧水下面,调汁、放卤,娴熟流畅。

      面已端来。

      “好香。”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探手,一只捧住了碗身,一只抓到了筷子。

      ——原来是个盲女。

      她忽然说话,惊得他碰翻了料碟。“请问,有茶水吗?”

      “咳,稍等。”

      他端上一碗茶,盲女似渴极了一般咕噜灌下。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你的店里很香,我猜旁边一定有棵很茂盛的桂花树。”

      那时她已经用竹杖探着路走出了面馆,却蓦然回头向他微笑。沈争受了迷惑,恍惚着煮了二十二碗面后才幡然惊醒——

      盲女没有付钱。

      第二日。
      ——盲女又至,食面而未付账。
      第三日依旧。
      第四日依旧。

      第五日,沈争忍无可忍,上前挑白。

      “姑娘,我这里不是救济坊。你若有难处,我可以送你到……”

      他话没说完,便被赶来的丁婆拉到一旁。丁婆满面红光,似家逢喜事,先打了打他,才道:“你小子呀,有福气了!快收了摊子,随我见人去。”

      沈争茫然:“见什么人?”

      丁婆叉腰,佯怒道:“去相姑娘啊!你忘了,上次王秀才成亲来买酒的时候,你说你也想成家,我还问你要了生辰八字呐。”

      “好像有这回事。”

      丁婆牵过他,偷偷指了对街,“那边儿卖油的张姑娘,说是见过你,今早找到我这里来,说想跟你去喝碗花茶。”

      见他微红了脸,丁婆笑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收摊子。下午咱就不做生意了,回家换身俊俏点的衣裳。”

      沈争嘴里应着,解下一身味道的围裙回到灶前收拾。盲女吃完了面,却一直没有挪动。

      “收摊了,你走吧。”

      盲女摸到拄杖,轻轻站起身,回他的话南辕北辙:

      “起风了,今晚有雨,你记得备一把伞再去赴约。”

      沈争抬头,见远天乌云隐隐,道声“多谢”。丁婆来催,他正数着铜板清账,背上忽然软绵绵压来一块东西。

      他诧异回头,陡将昏倒的盲女抱了满怀。

      天幕沉沉,雷声闷鸣,大雨将至未至。

      药堂里人来人往,沈争守在帷帐后面,偶尔向内张望。老大夫把完盲女的脉叫号,沈争进入内堂,只见盲女依旧昏迷不醒。小学徒念起师父的诊方,漫不经心道:“六包药,半钱银子。后院的床位还剩两个,睡到明儿中午是四十文钱,到宵禁的话便宜些,五十文。”

      小学徒一抬头,被他凛冽目光吓了个激灵,讪笑道:“是有点贵。天凉了,患病的人多,紧俏嘛。”

      沈争不言,付账取药后,背上盲女离开药堂。

      一片秋雨声消减了药苦味。

      沈争扶起盲女喂药,她渐渐醒转,只觉窗明几净,身旁人肩臂如铁。他一勺勺喂,她一口口喝,烛火轻晃,映出一双交缠身影于床前旧壁。

      沈争坐在凳上,冷眼审视盲女。盲女捏紧被褥,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不敢入睡。

      良久,她松开双手,缓缓拉散袄衣的系带。沈争盯着她一件一件脱去衣服,似无动于衷。

      她声音细若蚊蝇:

      “我欠你五份面钱,又欠了你诊金,你……你应该上床来睡。”

      沈争没有客气,跨步上床。盲女摸到他的胸膛,滑下去解腰带。雨打窗棂,呼吸渐绵。

      她柔软双手正为他脱下最后一件隔阂——

      “你知道我最看不起哪一种女人吗?”沈争忽道,“为达目的,出卖身体,自己践踏自己的尊严。没有人强迫过她们,到头来她们却把牺牲的都算到对方身上。可笑吧?”

      盲女动作一滞,喏喏应了一声。沈争低头吻向她纤颈,她却忽然将他推开,背对他缩到床角。

      灯火被吹熄。

      她听见竹杖放到枕边的声音,沈争推门离去。

      “药在桌上,明日醒后带走。我很怕麻烦,也没几分良知,不要再纠缠我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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