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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碰壁 ...

  •   “弓虽女干犯”三个字像一把刀,深深地扎入了阿飞的心里。
      他很难过,甚于从黄叔家里出来。他知道,葛奶奶再也不会慈祥地看着他,并偷偷地给他塞好吃的了。
      他拎着行李,慢慢地往小区外走去。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想着父母担心被人知晓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应该会走得越远越好。如果还在宝鼎市的话,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城西,距离这里最远。
      想到这里,阿飞的心似乎平静了一些。他不再急切地去寻找新家,而是边走边欣赏宝鼎市的夜景。
      脚下的路是他入狱前每天都要走过的,现在看起来却是如此陌生。他最爱吃的那家面馆已经不见了,一座摩天大厦从那里拔地而起。公园里的秋千也消失了,换作庞大而华丽的摩天轮,闪着绚烂耀眼的光。
      他心里百感丛生,但又说不出个究竟,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
      不知道走了多久,阿飞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他累了,很累,很累。他从中午一直走到现在,至少有十二个小时了。他把行李袋随手放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他抬头望着天,月亮是弯弯的一钩,发出惨淡的白光。星星倒是不少,散落地挂在空中。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过星星了,他眯起眼,努力寻找北斗七星,这是他第一次跟父母外出宿营时父亲教他辨认的。
      他记得,父亲指着中间最亮的三颗说,当这三颗连成一条线的时候,就要过年了。那时候,过年就会有新衣服穿,有压岁钱,有好吃的,所以他天天盼着过年,总是仰着脖子观察,却惹得父母一阵大笑。
      转眼间,他已经这样大了,明白了父母当初笑他的原因。但是,当时的他是多么快乐啊。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可惜,他已经长大了,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直看得脖子发酸,眼睛发痛,阿飞才低下了头。他揉揉发涩的眼睛,拎起行李袋,继续往前走。然而,没走多久,疲惫再一次袭击了他。他四处望了望,目光最终停在了天桥底下。
      等他走到天桥底下时,才发现那里已经有人。
      一个老汉蜷缩着身体侧靠在墙角里,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老汉的手交叉着藏在衣袖里,身上盖着两张报纸,似乎这样就能阻挡夜间的寒冷。
      阿飞越过老汉,在不远处坐了下来,他把行李抱在怀里,后脊梁靠在了墙面上。他斜了一眼老汉,发现老汉也在看着他。当两个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的时候,老汉的目光很快就闪开了。
      他的视线不时地瞟向老汉,他不敢睡太死,但疲劳很快令他陷入了沉睡。当他醒来的时候,老汉和行李都已经不见了,只剩两张宝鼎市的晚报,补偿般的挂在他的脸上。
      行李袋里装的是几件换洗的衣物,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但那却是阿飞所有的财产。阿飞苦笑一声,站起来拍拍屁股往城西走。这下子,真的是两袖清风,孑然一身了。
      已经一天一夜没吃过饭了,阿飞的肚子一直在不停地叫。但他身上没有钱,看着路边热气腾腾的早点也只能忍着。他强迫自己收回贪婪而无望的视线,一步一步往城西走。
      他脚步虚浮,似乎随时都能倒下,但他必须坚持,他还没能见到家人呢。这是他五年来唯一的盼头,他不能在这时候倒下。
      双腿早已麻木,前进的动作似乎更像是一个机械的惯性行为。
      终于,惯性的力量在难以忍受的饥饿和疲劳面前败下阵来。
      阿飞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极力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猩红,很快,猩红渐渐转暗,仿佛用手挡住了阳光。
      他听到有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下,还有人在低声说话,他想大声喊出来,告诉人们他很累,很饿,很想吃点东西喝口水,然后再好好儿地睡一觉。但他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终于,声音渐渐地消失了,他陷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醒来的时候,入目是满天的繁星,他竟睡了一整天。他的脑子嗡嗡地响着,几乎想不起自己在哪儿。肚子在咕噜噜地乱叫,同时抽痛似的一阵紧似一阵。是的,他必须要吃点东西了。
      他勉强站起来,拖着麻木了的双腿,向不远处的一个垃圾箱慢慢走去。越走进,难闻的味道就越重,但他别无选择。
      此时,一只长毛黑狗在垃圾桶旁正低头寻找食物,看到阿飞走进,立刻龇着牙,发出了警告。
      阿飞脸上露出一个苦笑,好家伙,连你也来欺负我。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掷向黑狗。
      黑狗向后跳开两步,龇着牙吠叫。
      接着另一块石头飞了过来,黑狗向后连跳两步,不甘心地叫了两声,走了。
      阿飞慢慢来到垃圾桶前,弯下腰寻找食物。
      各种腐臭混杂在一起,阿飞几乎要昏过去了。他憋了一大口气,飞快地翻捡着垃圾桶。很快,两个发霉的馒头被找了出来,阿飞犹豫了一下,张嘴咬了下去。
      苦涩变质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很快,胃液跟着翻涌起来。阿飞咬了咬牙,忍住往外吐的冲动,努力把食物咽了进去。第一口下肚,接下来似乎就轻松了一些。阿飞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接着囫囵吞入腹中。
      吃完之后,阿飞顺着肮脏油腻的小巷继续走。
      他看到一个露天的水管,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他打开水龙头,大口大口地喝着,因为太过心急而呛出了眼泪。他用冷水洗了把脸,觉得自己就像置身在一个可怕的梦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他拍了拍脸,勉强打起精神,穿过眼前昏暗错杂的小巷。他不知道要往哪里走,只是不停地向前,向前。
      很快,疲劳再次袭击了他。
      他几乎每走上一段路,就要停下来,靠在墙上休息一会儿。
      当眼前出现一大片绿油油的麦田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而那个时候,已经是凌晨四五点钟了。
      早起锻炼的人们零星地从他身边走过,他努力露出笑容,上前询问这是什么地方,是否有人知道他的家人你住在哪儿。
      人们脸上带着怀疑,摇着头匆匆走过。一张张冷漠的脸孔在阿飞眼前飞快地掠过,他接连问了有七八个人,终于放弃了。
      他突然意识到,不管是在监狱,还是在外面,冷漠总是如影随形。
      看着远处林立的工厂,以及缓缓上升的青烟,阿飞决定碰一碰运气。他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转,他必须先找到一份工作,好好吃一顿饭,接着,一边打工一边继续寻找家人。
      他顺着马路一直往前走,来到一家鞋厂门前。他看到铁门上贴着一个招聘的牌子,决定在这里试上一试。由于寒冷,再加上身上的衣服单薄,他只能抱着肩膀不停地走,眼睛不停地瞄着左右。
      “你干嘛的,在门口瞎溜达什么?”看大门的大爷从值班室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
      阿飞赶紧上前解释,“大爷,我是来找工作的,咱们厂是不是在招工人?”
      “怎么来这么早,老板不定什么时候来呢,你还是先回去吧。”大爷打了个哈水,因为美梦被打断,一脸的不高兴。
      “我就在这儿等吧,您不用管我,”阿飞缩了缩肩膀,苦笑一声。
      “你别在这儿晃悠,”大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别处等着吧。”
      阿飞哎了一声,挪着步子来到了不远处,见大爷仍在摆手,就往更远的地方走了走,直到大爷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他才停了下来。
      他抱着肩膀,靠在墙上,寒冷透过衣服侵入肉里,他竟丝毫不觉得冷。现在,他满脑子都在想着即将到来的面试,他有些紧张,他害怕人们问起他的过往,但这又是一个不可避免的话题。
      撒谎,还是实话实说?如果要他实话实说,他还能得到这份工作吗?说实话,他心里没底。
      出狱之前,他想的很美好,出狱之后他一定努力工作,重新开始人生。但仅仅两天,所有的设想都化成了泡沫。
      他现在,是个连家都找不到的人了。
      就在阿飞纠结的时候,铁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大开了,上工的人慢慢涌到了门口,争先恐后地挤了进去。阿飞觉得,这个画面有点像是在监狱门口,想到这点,不知怎么的就笑出声来了。
      他用手搓了搓脸,感觉精神了点,接着又用手抓了抓头发,深吸口气往大门口走。他随着人流来到门口,很快被大爷认出来了。
      大爷的脸色很不好看,不耐烦地说:“哎,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没事儿别乱转悠。”
      被这么多人看着,阿飞的脸有些发烧,他抚了抚有些上翘的头发,“我看大家都来上班了,就想过来碰碰运气,看老板在不在。”
      “不在,不在,你走吧,”大爷脸上有着明显的嫌弃,一边说着一边摆手,示意阿飞赶紧离开。
      阿飞努力地笑了一下,“大爷,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您就让我进去吧。”
      “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我不是说了,你先……”大爷刚要往外轰人,就见一辆黑色宝马车开进了厂区,紧跟着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衣着光鲜、打扮入时的女人。大爷压低了声音,“赶紧走,别在这儿捣乱。”
      阿飞心里一动,拨开人丛冲了上去,红着脸说了一句:“您好,我是过来面试的,我很需要这份工作,希望您能给我一个机会。”
      很快,大爷跟了过来,对女人露出一个略带尴尬的笑容,“李主任,您别见怪啊,我这就把他赶走,”说着伸手去拉阿飞的胳膊,瞪着眼说,“赶紧走,别跟这儿捣乱了。”
      女人细细地打量了阿飞一眼,鲜红的嘴唇咧开一个笑,“算了,让他跟我来吧。”说完,迈步往办公楼走去。
      阿飞对大爷说了声不好意思,就跟在女人身后进了办公楼。
      到了办公室,女人把外套脱了挂在衣架上,坐在了办公桌前。她摆了摆右手,示意阿飞坐下。阿飞拘谨地坐在了女人对面的长沙发上,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不用紧张,”女人抚了抚额前的碎发,“你想面试什么职位?”
      阿飞在狱里学过制鞋,动作也还算麻利,所以他迟疑了一下,回答道:“计件工。”
      女人点了点头,她用手支着下巴,笑笑地望着阿飞,“我们对工人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必须要有两年以上的工作经验,你可以选择其他的工作试试,譬如经理助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学过制鞋,”阿飞入狱前是有上过两年大学的,但功课没有上完就进了大牢,加之时间隔的太长,课本上的那点东西自然用不上了。现在唯一有信心的,也就只剩下制鞋这一门手艺了。
      女人挑了挑眉,抱着胳膊笑问,“学过?在哪个公司?又为什么辞职呢?”
      阿飞的脸涨红了,他之前曾千百次地想过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但事到临头,他却只能老老实实地开口,虽然这个答案如此令人难以启齿。“我……我……我在……在监狱里学过。”
      女人的眉皱了起来,眼睛里的笑意顿时化作冷漠而疏离的光,“监狱?因为什么?”
      阿飞的脸更红了,他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于是沉默着没有开口。
      女人等了一会儿,弯腰从抽屉里拿出来一沓文件,匆匆地翻看着,“不好意思,我现在有点儿要紧的事需要处理,你回去等消息吧,三天后会有人通知你结果。”
      阿飞道了谢,起身往门外走。他知道,面试失败了。他很想解释,他入狱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是被冤枉的。
      但解释有用吗?有人相信吗?不过是越抹越黑罢了。
      出了门,大爷早在一旁等着,见阿飞的表情就知道没成,脸上立刻露出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来,“我说什么来着,不让你去不让你去,你偏偏要自找麻烦,这回知道了吧。赶紧走吧。”
      阿飞没有理会,径直出了厂区大门。他有些难过,但头去之前也想到过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意料之内,所以很快也就释然了,打起精神去找第二家工厂。
      他沿着马路,一家工厂一家工厂地问,但到哪里结果都一样。每当听到他进过监狱之后,负责招聘的人员立刻就摆手让他走人,甚至都不曾问一句因为什么进的监狱。
      或许是他之前想的太过乐观了,他总以为,招聘者看的是他的现在,而非他的过去。然而,事实总是让人气馁。
      当然,阿飞也想过撒谎,但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等事后被人发现,事情就更不好处理了。
      从宝鼎市第七制鞋厂出来后,阿飞几乎懒得再去下一家了。他知道,去哪里都一样,没有人能接受他这个背负着弓虽女干罪名的劳改犯。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害怕,也许,这个罪名将要伴随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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