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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心愿了含笑九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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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薄一张卖身契,寥寥不过十数字,沈宁秀从老杨氏手里接过来,又给里正过了目,确认无误后叠好放进口袋里。
“等我明个得空,就把二郎媳妇的名字添在族谱上,”因着沈宁秀是续娶,也不用单开祠堂正儿八经的办,左不过添一笔的功夫,里正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只销籍的事还得先紧着来,“抽空还要去趟镇上,把官府的备案要回来,之前找的是王婆子?回头别忘了还找她,保准错不了。那啥,分家的章程等我回去写好就给你们送过来,没事这就先走了。”
沈富贵还待留了里正家里吃中饭,被里正挥挥手给打发了,“家里事多着,得空再来聚。”
那头送走了里正,这头老杨氏捧宝贝似的把那一百两银票贴怀里捂着,回头瞅一眼带孩子的沈宁秀还是咋看咋嫌弃,撇了撇嘴抬脚就往前院走,反正人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等她得空再来收拾这个刺儿头。
挺着肚子的小杨氏立马颠颠地跟上去,甜甜的声声“娘”喊着,恨不能是老杨氏的亲闺女。
送走了不相干的人,沈宁秀总算心情舒畅了点,尤其是拿回了卖身契,日子似乎也没那么难过了。
分家分到一半的时候,沈二郎迷糊过去一回,挣扎着睁开眼,才一直坚持到最后,这会又开始精神不济。
韩谅眼瞧着过命的兄弟行将就木,心里老大难过:“我去镇上请个大夫再来给二郎哥诊诊吧?”
“没必要,”沈二郎看一眼围在炕头的两个孩子,“你帮我把家里头的事安排妥当,当哥的就多谢你了。”
韩谅比沈二郎小了七八岁,一手打猎的功夫也是跟在沈二郎身边学的,于韩谅而言,沈二郎既是兄弟又是半个师傅:“二郎哥只管放心,往后二妞跟文斌有我护着平安长大。”
眼看沈二郎又拿眼看沈宁秀,韩谅顿了顿开口道:“嫂子若是信的过我,销籍的事明个我去镇上办。”
若是有可能,沈宁秀倒情愿自己出去走一趟,她如今两眼一摸黑,虽有安秀秀的记忆也是稀里糊涂的,两脚踩着浮萍,总觉得心里头不安稳。只是沈二郎病情严重,又才刚分的家,后面一大堆的事,只能把事托给韩谅去办了。
“这是卖大虫的钱,嫂子先收着。”见沈二郎点头同意,韩谅才从怀里又掏出一张银票来。
沈宁秀看着那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沉默了一瞬,沈二郎若是早早有这样的觉悟,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境地,“是不是根本没有那个帮着找卖家的兄弟?”
“不瞒嫂子说,确实是没有,”二房已经分了家,沈宁秀也不可能跟老杨氏走到一路去,韩谅索性全盘托出,“大虫是二郎哥打猎的时候偶然碰到的,我们当时也没在一块,等我听到动静寻过去,二郎哥已然受伤,若不是独自一人对付大虫,凭二郎哥的身手怎么可能失手重伤。”
看沈二郎的态度,是真的信她能帮他把孩子带好,更何况有钱总比没钱好,沈宁秀想了想,抽出一张银票留下来,“韩兄弟刚才出了十两银钱就从这里头扣吧,剩下的,劳烦韩兄弟去镇上的时候帮我采买些东西回来,顺便换些散银子。”家里头缺的东西多着呢,光是被褥都不够盖的。
估摸着兄弟两个有话说,沈宁秀招招手领着两个孩子出门去,后院如今已经是二房的,总得拾掇拾掇才能好好住人。
屋子里,韩谅同沈二郎商量:“嫂子为人如何?留在我这的银钱要交给嫂子么?”
“那是留着将来给二妞嫁人给文斌娶媳妇的。”若是没碰上他娘给他买来的这个媳妇怎么看都合适,沈二郎是预备把一双儿女托付给韩谅的,可韩谅毕竟只是兄弟,又是个年轻的,到底不好插手他的家务事,如今这样也是恰到好处。
“你嫂子我这两天眼瞧着是个靠得住的,只毕竟时日短,往后还得你给多注意着,”沈二郎抿了抿嘴唇,感觉多说一句话都累,“留的那些银钱没意外够她娘仨过许久安稳日子,等二妞再大些,能护住弟弟,你再拿出来给他们。你嫂子年岁小,如今帮忙管着家里也是没处可去,日后说不准还有变化,你到时候凭心而定吧。”
“二郎哥放心,我晓得怎么做。”
兄弟两个说完话,沈宁秀专等着韩谅出来,把让他捎带的东西一一口述了,“被褥棉花、粗布针线,两个孩子还穿着夹袄,冬天下大雪可挨不了冻。灶上连口大铁锅都没有,先买回来等灶间垒好立马就能用上……”
林林总总的,沈宁秀说了三遍韩谅才全部记住。把价钱搁心里头一合计韩谅急了,二郎哥说嫂子是个靠得住的,他咋不觉得,光这一回要的东西二三两银子都搂不住。像这样花下去,百十两银子眨眨眼就没了。
“嫂子不知道,棉花这样的物件都是商户从村子里收上去再卖出来,一来一回价就高了,”韩谅试图用事实说服沈宁秀,“还不如自个在村子里收来用,能便宜不少。”
沈宁秀当然知道镇上卖的更贵,可是“我不认识村里的人,想买也没处买去。”
“布匹啥的得从镇上买,棉花我帮嫂子从村里收,就是大铁锅,咱们村里铁匠刘那就能买,回头我找他说一声就行。”
沈宁秀万分庆幸沈二郎有这么个好兄弟,能帮她省去多少麻烦事,当下一事不劳二主:“烧炕的灶膛好像堵上了,韩兄弟可能帮忙看一下,孩子们夜里睡的炕都是冷的。”
也得亏两个娃娃有娘了,还是女人家心细,否则真交给他,也不定能注意这许多的,当下也不觉着新嫂子能花钱了,撸了衣裳袖子就往屋里走,“我去瞧瞧去。”
烧炕的灶膛就在堆着杂物的那间屋子里,约莫是从倒了的几间屋里扒拉出来的东西没地方,乱七八糟堆在一起,沈宁秀眼瞅着都是些没用的,准备回头跟前院说一声让他们谁放的东西谁拿走,不然她就直接给扔屋后头去了。
等到韩谅灰头土脸的把灶膛清理干净,沈宁秀更是无语,石头坷垃树枝烂木头,韩谅低头骂了一句“狗玩意”,帮着沈宁秀把东西扔出去。
“如今分了家,嫂子只管带着孩子关起门过自己的,前头那家人再敢找嫂子麻烦,嫂子只管告诉我,我去想办法给他们长长教训。”
麻烦肯定要麻烦,好钢却要用在刀刃上。往后请韩谅帮忙的地方还多着,前头的那家人倒是不足为虑了。
家里如今的情况也没法留人吃饭,约好了明个下晌把东西买回来,实诚的后生饿着肚子告辞去。
眼看着到了正晌午,沈宁秀先跟二妞嘱咐了一番才带她去前院。
“二妞知道我们如今跟前院分家过了吧?”七八岁的孩子该懂的其实早懂了,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逢变故也是一回事,想到哥哥的两个孩子还没二妞大,沈宁秀觉得自己还能对二妞期待更多一点。
“晓得,就是我们以后不跟奶他们一起住了,”二妞低着头,过一会又抬起来,“本来就没跟奶他们一起住了。”
“是,本来就没一起住,所以以后这个后院就是咱们的家了,”虽然不知道能住多久,沈宁秀心里有想法,暂时不好说出来,拉着二妞跟她讲自己旁的打算:“后院没有灶台,这几天还要去前院做饭吃,等后院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咱就不用再去前院了。我让你韩叔买了棉花,回头给你和文斌做衣裳。”
原来有了后娘还能给做新衣裳,二妞抬头看沈宁秀,乖巧道:“先给弟弟和爹做,弟弟的衣裳都短了。”
“哎,我记住了。”想着正守着爹的小文斌,沈宁秀嗓子一梗,这人啊如果有个信念支撑着,还能坚持的久一点,就像她之前那样,所有的心愿都了了,反而生无可恋再没什么好留恋的了。
老沈家今个占了个大便宜,又甩掉一房无底洞,气氛相当之美好。酒席上原本剩的菜还够吃两天的,被老杨氏大手一挥,晌午一顿热出来好给全家加个餐。
沈宁秀带着二妞到了灶间,还能闻到热菜的味道。这一回来的不巧,老杨氏刚好在灶间。
二妞见了她奶就往沈宁秀身后躲,她奶觉得刺眼睛,上来就要骂:“躲啥躲,往日里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喝,抖抖缩缩小家子气,合着这会有了后娘就不听我的了是吧?等哪天被你后娘给扔了,你可别哭着回来找我。”
感觉抓着她手的小手紧了紧,沈宁秀拍拍二妞肩膀,也不跟老杨氏搭话,只看刷着锅的叶氏:“大嫂灶台可用好了,我来给孩子们做晌午饭。”
灶间已经不用了,只这粮食倒是不好分,沈宁秀知道老杨氏搁这里看着就是怕她用东西,也不想这会起争执,沈二郎的病情说不好就不好了,旁的倒没什么,二妞跟文斌却是要在一旁陪着的。
当下拿了柴米油盐,不管老杨氏心疼的直叫唤,只让她折成粮食从分给二房的粮食里头扣。
还好上辈子被娘亲教着学过一阵子菜,二妞生火沈宁秀和面,切了葱花拌鸡蛋,和进面里烙了一摞葱油饼,足够娘仨个吃上两顿的。
村里人做菜即便是酒席也没这么舍得搁油的,眼见着沈宁秀还是借的猪油,做一回饭就给用去一大块,老杨氏想起被沈宁秀揣进兜里的五十两银票心里就直抽抽,忍着口水白眼翻到天上去,只觉得刺儿头更看不顺眼。
沈宁秀可不管她怎么想,挑了一块饼递给一旁悄默声学烙饼的叶氏:“大嫂力气大,可能帮我先背一袋粮食送后头去?”
叶氏一听哪有不同意的,可香可香的葱油饼她是不舍得吃的,可屋里还有仨孩子呢。别说是一袋粮食,一次背上两袋对她来说也是轻轻松松。
两人自顾自的拿主意,可把一边的老杨氏急的够呛,她原以为沈宁秀是镇子上的破落户,眼高手低的,只晓得拿粮食换柴米油盐两口吃的,反正东西怎么折算是她说了算,保管让这刺儿头换个三五天就一粒粮食也拿不到。谁知道这人今个就要把粮食搬家去。
“我这油可贵着,我这盐也不好买,你还打了我俩鸡蛋。”老杨氏掰着指头算账,奈何一时半会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寻常鸡蛋换粮食能换多少她是有数的,如今又想多算点,又不能贵的太离谱让沈宁秀看出端倪来,赶明个再不上这个当了,老杨氏算的可辛苦。
“那你慢慢算,嫂子帮我扛两袋粮食就好,反正剩的粮食还多着。”分粮食的时候里正可给算着的,不管怎么说,先搬两袋放回家里才安心。
不管老杨氏如何肉疼粮食,家里的两个孩子可算是吃了顿饱饭。足料煎出来的葱油饼吃的小文斌肚儿圆,一直等到他爹醒过来,还不忘小声嘀咕“有娘真好”。
沈二郎已经没力气发出声来,沈宁秀抬手摸了摸他额头,低烧已经没有了,却是一手心里全是冷汗,额头也是冰冰凉的。
沈宁秀也不管他还听不听的见,一直在他耳朵边念叨:“今个从前院弄了两袋粮食回来,你听文斌说我做的饭好吃了吧,我的厨艺还是可以的,往后把他们俩养的白白胖胖的。我还让韩兄弟买了棉花和布匹,给二妞和文斌一人做一套厚棉袄,保准冬天冻不着他们……”
男人缓缓睁开眼,搜寻着两个孩子的身影,沈宁秀连忙把二妞和文斌拉到跟前,“孩子们都在呢,都好好的,往后也会好好的。”
却见已经不能发声的男人喘着粗气的念叨着:“跪,给你们娘跪……”
二妞晓得了爹爹的意思,拉着弟弟跪在炕上,只这一次却是头朝着沈宁秀的。
“我知道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沈宁秀一把揽住俩孩子,眼泪刷的流下来,直直看向到死都惦念着孩子的男人,“我是他们的娘,这辈子都是,你就放心吧……”
韩谅第二天清早没能去成镇子上。沈大郎报丧,头一个去的就是他那里。
沈宁秀陪着俩孩子一直守到后半夜,听得沈二郎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往前院去敲门,人死如灯灭,老沈家终究是沈二郎的根,即便分了家,身后事也是避不过去的。更何况,早早准备好的棺材还在前院的厢房里放着。
沈家众人皆是果然如此的麻木,唯有老杨氏的反应让沈宁秀觉得莫名。听闻儿子去世的消息,老太太先是哼笑了一声,等确定沈宁秀并没有开玩笑,突然瞪大眼睛直直瞧向后院的方向,哇的一声哭出来,倒成了沈家最情深意重的那一个,至于有没有一丝伤心难过和悔恨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此后的两天,沈宁秀再次肯定沈二郎的这位兄弟没有白交,韩谅带着几个兄弟忙里忙外,打点一切,一直到沈二郎出殡入土,能帮的忙全都帮上了,肉眼可见的整个人瘦了一圈,以至于沈宁秀压根没好意思再提她销籍的事。
往前院的门给封上了,对着住人屋子的一面篱笆墙上重新开了门,堆杂物的屋子砌了锅灶,勉强做了灶间。沈宁秀哄着小文斌吃过饭,再看一眼打从沈二郎去世就蔫巴巴的二妞,觉得肩上的担子任重而道远。
院门口,韩谅喊嫂子,娘仨出去看时,赶着驴车的汉子努力朝两个娃娃挤出一丝笑意:“快瞧瞧,叔给你们带什么来了,有衣裳有点心还有甜甜的糖,一会还带你们出去玩。”
看到被韩谅拿着小面人哄的终于露出一丝笑模样的二妞,沈宁秀总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