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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   第三章

      这并不是个好时节。

      北境太过寒冷,终年积雪,总是格外冻人。而萧大公子此人,虽说名字听上去又是雪又是水的,实际上最受不住冻。

      先别说这隆冬腊月里的北境,就算是相对暖和的南边的春天,哪怕是料峭春风捎带了丁点寒气,落到他这身病弱皮囊里,都轻易就能叫他大病一场。

      ——是个名副其实的病秧子。

      要是往年这个时候,萧雪河就该娇气地缩在南边铺了地龙的府邸里,手里握着温好的紫檀镶金线儿的熏香小手炉,裹着厚厚的白狐裘,足不出户地挨过一个冬天。

      哪里会像现在这样大动干戈,从温暖的江南清点了万贯家财,千里迢迢地亲身赶到这北境来?

      随他而来的侍从严镇是不知道他家公子到底是发了什么疯、犯的什么病的。又或者说,萧雪河讳疾忌医到哪怕一病不起,对严镇而言,他也只有计较病情轻重,再请汤奉药的份。

      而萧雪河要做什么,他向来只有服从,而没有指手画脚的份。

      但出乎严镇意料之外的是,赶赴北境的这一路以来,他们这位贵重的病公子愣是一点娇气的毛病也没犯,稳稳妥妥地就到了北境境内,眼瞧着就要进城了。

      遥见是粗犷高打以厚重青石砌成的城墙,北境城三个方正的石磨大字高悬在灰白墙体之上,昭示着他们这一程,算是要到头了。

      这漠北边城一年到头的来客并不算多,检查却极为严格,严镇从行囊里翻出通关文书,跳下马车正要给守城官兵检查,便看他先前裹着白狐裘正在小憩的主子推开车门,手下按着把他夏日是用来故作风雅的镶金白玉扇,微微一抬眼,朝着他唰一下打开扇面,送去一道足够冻人的凉风:

      “严镇,咱们这是到了?”

      凭心而言,萧雪河模样生得俊美,鸦羽长发用一柄玉簪束在脑后,眉目带着七分脉脉风流气,三分隽永水墨色,偏偏肤色极白,薄唇毫无血色,带着这三分病容,哪怕十分颜色,也要降个等次。

      要知道这十年来,病公子之名响彻江南,众人皆知他经商手腕了得,年纪轻轻便已累下万贯家财,偏偏拖着一身病体,动不动就病重呕血,也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好活。

      偏偏是天命弄人,这十年来,多得是人等着看萧雪河什么时候死的,可偏偏萧雪河还吊着一口气,自己反倒是耗不住,先一步送命去见了阎王。

      严镇是觉得,他家大公子这一身毛病,总归是给自己惯得,身子骨弱是弱了点,但真说要死,说不准严镇自己还走在前头。

      待守城官兵将通关文书一一核认完毕,严镇随口一应:“是呀,咱们可到了。”

      将通关文书放好,严镇掐指别出一声清啸,驾着马车不急不缓地进城去了。

      严镇琢磨着这进了城,总得找个地方安身,正是在到客栈投宿还是盘个现成的宅子住这两者间相胶时,便听着萧雪河道:

      “往前五百米折道向左,到北境侯府。”

      便是有落脚处的意思了。

      偏偏折道到了地方,侯府朱红大门紧闭,门口高悬的红灯笼都被打落了一只,一面褪色成灰白,可怜地躺在地上,门前也积了厚厚一层雪,一幅破败已久,无人打理的模样。

      这是十分古怪的事。北境侯好歹一方地主,哪怕北境苦寒之地,可也定期有赋役税收可拿。何况……严镇记得现任的北境侯爷与当今国主同出一脉,圣眷深重,怎么也不至于穷成这副模样。

      严镇正是一头雾水,下了马车叩门许久也得不到回音,回过头便看萧雪河下了马车,站在门前,眸色深深,像是在沉思。

      严镇不敢打扰,便从车上拿来竹伞,撑开替萧雪河挡雪。

      不知过了多久,萧雪河薄唇微抿,轻咳两声:“你且把马车停到侯府后门,咱们随便走走。”

      倒是一副对这附近地形十分熟捻的模样。

      萧雪河神色寡淡,偏偏严镇跟着他也有些岁数,对他性子也摸得有几分透彻,愣是从中读出了几分伤神。

      可他又伤神些什么呢?因为触景伤情?

      严镇不敢揣测过多。

      他匆匆将收拾了下贵重物什,将马车锁好,便跟着萧雪河在这北境城里走动起来。

      说是随便走走,萧雪河却像是对这一带格外熟悉,在哪个巷道该要转哪个弯都轻车熟路,不多时便转到城东的市集里。

      这漠北边城向少来客,萧雪河主仆二人打扮又格外矜贵精致,同这北境城整体粗犷简朴的氛围格格不入,甫一出现,便招徕不少人的注目。

      萧雪河不为所动,双目将眼前所见收入眼底,却又像是什么都没落到眼里,他走了一阵便又觉得乏了,随便找了家客栈正要落脚,身后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这闹市纵马,向来容易出事,果其不然,萧雪河前脚刚踏进客栈,便听见不远处传来几道嘈杂人声。

      “谁呀,怎么在这里骑马?!”

      “都快让开!这马拉不住了!!”

      “莺莺!”一声妇人的尖声喊叫。

      那狂躁的黑马疾行前方中,便有个粉裳小娃娃愣愣站在那里,她尚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瞅着躲闪不及,命悬一线间,便要成那马下亡魂。

      严镇心下微悯,正要出手的当口,凭空里劈开连声清脆的鞭响,紧接一声清喝,电光石火间,他眼中只捕捉到一道身影,几声鞭响,一声惨叫,那粉裳小娃娃便失了踪影,地上多了个打滚哀嚎的男人。

      “吁——”

      再一定睛,那黑马的缰绳被一名华服少年一手勒住,缰绳深深勒进少年手中,沁出一道血痕来,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粗粗几个动作,竟让狂躁的黑马温和了不少。总算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黑马停了下来。而那小娃娃也稳稳当当地被那少年护在怀里,懵懵懂懂像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真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周围,甚至乐呵呵地拍起小手。

      那少年身形瘦削,看上去大约十七八的年纪,一身贵气的丹红衣袍,腰饰琳琅,头戴南珠玉冠,五官是生得极为美貌,眼含春水,唇朱似丹,偏偏眉峰如剑,平添三分凌厉,他紧紧皱着眉,看小孩这么开心,也落下阵来,叹了口气:“倒是真不知道怕。”

      那被吓得失了神的妇人总算反应过来,眼角落下泪,连忙扑了过来:“莺莺!”

      少年顺势将小孩交给她娘,身后有人牵过黑马,神色冷厉,对那妇人冷声斥道:“下次把小孩看紧点,我不是次次都会这么凑巧从这里经过。”

      那妇人诺诺称是,惊魂甫定地抱着小孩,缓了好一会才像是劫后余生似的哭出声来。

      少年暗自松口气,微微动了动方才勒着缰绳的右手,果其不然的感到一股揪心的刺痛感。只不过这点疼痛倒也无关痛痒。只见他单手摸上腰间软鞭,只不过一个眨眼,几声闷叫,那男人身上、脸上便又多了几道深可见肉的血痕。

      他收回软鞭,轻声道:“这次是略施小惩,下次再犯,我要你的命。”

      那男人惊魂未定,又遭此剧痛,忿忿不平的痛声叫道:“你、你、你!你竟然动用私刑,你们这北境城里还有没有律法了?!”

      “律法?”少年轻轻念了一声,“你真有趣,有罪者问起无罪者的律法。我这北境城里没有律法,不如这样,你上到王城,再替我我问问封镜台,我是犯了哪条律法。”他抚弄着手中长鞭,唇笑眼不笑,满是风雪将来之意,“如何?”

      封镜台,乃是当今北国圣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若非有不臣之心,皆称其一声圣主。对他直呼其名者,天下无几,而这北境城内,却恰恰有一位贵人。

      ——北境侯,封疆。

      男人悚然一惊,可再定睛望这少年模样,倒是吃下一颗定心丸来。他乃是从外地来的客商,虽不是本地居民,但客居北境多年,对北境城的一切却也万分熟稔,对这北境城之主,自然也是有所风闻。虽说北境侯身份贵重,平素极少出现在这北境城中,可那位侯爷已近而立之年,万万不可能还是这般貌美少年的模样。

      他虽惧那少年手中长鞭,还是不甘心地叫道:“北境侯英明神武,万不可能是你这般模样,冒充皇室贵胄乃是死罪!也不必进到王城,只要我到北境侯府门前一告,还不知道是谁得罪!”

      “哦?”少年轻轻一笑。他身后的牵马人久违见到主子这个神情,顿时打了一个冷颤,忙不迭上前喝道:“闹市纵马伤民!大人还没治你的罪,你倒是恶人先告状了!”他定定看了那厮一阵,料定此人不是北境城的百姓。若是北境百姓,又岂能不识北境侯?

      少年将他按下,定定看那人:“我给你这个机会。”他话锋一转,言语中更显出几分低沉戾气,“欢一,你将此人带到府令处,看他是要治我哪条罪!”

      他话毕也懒得去理这傻子,一旁有人迅速迎上来:“小侯爷!您的手是不是受伤了,咱们得先包扎……”

      “一点小伤——”

      封疆微微一转身,抬眼间,突然对上了一双眸色格外深重的眼睛。他当时便愣了愣。

      ——这可真是始料未及。

      他想道,心中无端起厌烦,眉头便紧紧拧起,叫出了那个名字。

      “萧雪河。”

      他这一声,又轻又慢,却不知道这一字字落到旁人心里,却是又重又痛。

      分量重了,自然便知道要痛了。

      萧雪河原本便是来见他的,可当他真的见到了真人,又连只是咬着牙,都觉得心口有一块是被拧住了的。启唇张合数次,明明有万语千言,最终只吐出又晦又涩的两个字:

      “封疆。”

      萧雪河原本并不想叫这两个字的,可思前想后,他们如今的关系,只容得下这两个字。他只要想到这一点,心里便像火烧火燎地疼起来,闭眼几个开阖,眼角甚至染上一抹红晕。衬着他这病白的面容,更显得格外憔悴。

      可他憔悴至死也跟封疆没什么关联。他只是一个抬眼,叫过那一声,便毫不恋栈地转过身去,就要离开。

      ——封疆想是这么想。

      他手里疼得紧,正是要打道回府好好处理一下,人也已经拔腿走出一段距离。

      可恨是听觉太过,哪怕是伴着刺骨寒冬里呼呼风声里,也能抓见那个病痨鬼一阵剧烈的咳嗽,紧接便是有人一声疾呼:“公子!”

      嘈杂窸窣里便像是有人委顿倒地的样子。

      封疆气得甩手在雪地里就是一鞭。

      “啪”一声打在地上,便在雪地里甩下一条深痕。

      先前替他牵马安置的剑侍楚寻这时刚刚回转过来,眼瞅着这一幕吓了一跳,下意识便叫了一声:“小侯爷?”

      他心里一阵嘀咕,先前跟在封疆身后的欢一情二两兄弟压着纵马犯去了府令处,眼下也找不着人通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无事——”

      他一脸轻描淡写,看似无意施为,可薄唇微抿,剑眉紧锁,怎么看都是遍布猫腻的一张脸。

      楚寻跟在他身边久了,对自家主子口是心非的小脾气是摸得透透的。心里满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先是将四周环视一周,便恰到好处地“啊”了一声。

      “呀,有人晕倒了,我去看看?”

      封疆脸色一僵,刚想把他叫回来,又不知想了些什么,怫然甩袖,冷冷说道:“我先回府了。”

      楚寻应了声是,眼尖瞅见封疆方才救人时那只右手虚握着藏在玄色衣袍之下,能看见的,指尖此时已经隐隐发紫,伤口却被好整以暇地藏了起来。

      他脑子一转,琢磨了一会,估计手是伤得不轻的。

      只可惜他家小侯爷生性太倔强,既怕寂寞,又总喜欢口是心非,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性子。他一个人先回去,也正好自己处理处理伤口。

      他面上故作轻松,心底却是一沉:“哎,那我去去就回。”

      楚寻打定主意快去快回,便匆赶去。

      ……

      封疆旁观着,这一切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甚至连一旁的百姓的面容都分毫不差。他突然觉得,这或许并不是个梦。

      梦境总是会有一定程度的扭曲,梦境的视角总是专注在某一个人的身上,可眼前发生的一切却更像是某一段被复刻的时光。

      他的,萧雪河的,更多不知名者的,一段旧时光。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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