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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虽说现在我已安稳的宿在华昭的躯壳里,但毕竟魂魄是个认主的东西,没过几天我的魂魄便在这个壳子里住不下去,整个人几乎飘飘欲仙,仿佛走路都是浮在半空,人也变得嗜睡许多,一天之中大半时间都处于昏昏欲睡的朦胧状态,神识不清,这样说也不太对,因为我的灵魂其实依旧清醒,只是□□不受控制,动不动就弱不禁风的要晕倒。
      赵国近些年很流行以文治国,举国上下都开始搞素质教育,琴棋书画我都略有涉猎,但却着实没有学过玄学,以至于此时除了受这具身体摆布别无他法。好在漫长的等待终于迎来了转机,转机发生在我进入焚忧谷的半个月后。
      冬月十五,漆黑夜幕上挂了轮皎皎圆月,灰白灰白的,像个老旧的石磨盘。才睡下不久,一个女子便踩着月色进来,一袭烟笼紫衫,乌黑长发散至腰间,步履轻柔,很有些飘飘欲仙。绕是见惯了王都中各色美人,也忍不住惊诧。我从未见过未施粉黛却这样白皙的姑娘,就像是苍茫群山顶上一抹终年化不去的雪,秀致脸蛋上描眉着细长远山眉,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却平淡如水,沉寂幽深。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本该是乱世中动摇三军的祸水,盛世里祸国殃民的妖孽,再不济一些,也能是赵国享誉一方的花魁。没想到却红颜薄命得这样快,真是令人唏嘘。
      我讷讷看着她的脸,一时很迷茫,因我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一切现实与幻境重叠,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这个紫衣女子便是这具躯壳的主人,华昭。可是她早已经死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具游魂。

      她打量着我,眼神冰凉,良久才道:“姑娘可认得我?”
      我点头道:“认得的,华昭姑娘。这具壳子的主人。”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已经死了。”
      我说:“我也死了。”说完就不由自主抖了一抖,两个已死之人进行这样的对话实在诡异。
      “你不怕我?”
      我抽空瞟了眼榻边打瞌睡的小怜,这么大动静她竟然都没被惊醒真是让人没有什么想法。但不得不说这个问题真是有两分好笑,都是已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扯出一个苦笑,生出几分徒然的伤感,反问她:“所以你是来找回你身体的?本以为阴差阳错死一回摆脱了从前那些事是我赚了,现在才知道,老天哪里会无缘无故让你赚到……但既然你回来了,我也不好继续占着你的……”
      她眸色微深,不咸不淡的打断我,“小姑娘,你想留在人世吗?”
      我点点头,“当然。”我想留在人世,只因我心中还有眷恋,死的那样惨,我其实心有不甘。
      她说:“那我把人世的壳子送给你,作为报酬,你为我做一件事。”
      我惊诧道:“那你呢?你不想留在人世?”
      她语气仍然平淡,眼中却有一闪而过的无奈,“想,却不能。”我茫然的看向她,她缓缓道:“姑娘也看见了,三魂七魄,我只剩下一魂一魄,假以时日,连这一魂一魄也要消散,没有什么躯壳留的住一缕残魂的。便是想,也是无可奈何的。”
      华昭要我为她做一件事作为我占用她躯壳的报酬,我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了解这件事之后,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她要我帮她促成一段姻缘,双方对象分别是她喜欢的男子和她还未来得及团聚的亲哥哥。真是匪夷所思的一段姻缘,即使赵国民风开放,我也从未听说法律允许断袖结婚。
      我灵台一片清明,思忖道:“那烦请你为我讲一讲你们生前的故事罢。”
      毕竟是为她促成这段姻缘,我若是对他们前世的恩怨纠葛毫无所知,那么结局注定失败,更要紧的是我想了解一下华昭生前到底结过多少仇家,我可不想半路出家就当了替死鬼再死一次。
      桃花眼中略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笑意,华昭道:“姑娘若是不介怀,我便将这缕残魂赠与你。”
      我不解道:“你是说把魂魄寄宿在我的魂魄里?”
      华昭颔首,“正是。”
      我略怔了怔,其实有点心理阴影,试想一下,一具躯壳里宿着两缕魂,搞不好哪天两个魂魄一言不合打起来了,这个壳子已是死物,很难分清该认哪一个为主,但说到底华昭才是原主,而我又十有八九可能打不过她。
      华昭让我不要想太多,她说她本该在死的那日便魂飞魄散,残魂能留存到现在纯粹是心中执念太深,放不下尘世中人,仅剩的一点魂魄虽然强行在世间飘荡至今,但实在过于羸弱,根本不可能撑得太久,不出意外七日之内必将消耗殆尽,归于混沌。这样一说,我放心很多,正打算欣然同意,便听她又说:“我生前是焚忧谷的杀手,修过玄学,也练过剑法,姑娘若是纳了我的残魂,你我神思想通,便会连累姑娘也卷进这些琐事中。”
      我震惊得嘴巴可以塞下一个咸鸭蛋,“你是说我很可能需要继承你的玄学剑法之类?”
      她露出为难表情:“若是姑娘介怀,我也不会强求……”
      我跃跃欲试的打断她:“不介怀不介怀,还有什么您尽管吩咐。”
      当华昭残魂融进我魂魄时,可以想象我整个人陡然从软榻上一跃而起是怎样吓坏了苦苦守在榻边并一心以为我又将魂归离天的小怜,疑是回光返照。但我无暇顾及,只因脑袋里突然挤进了另一个人的记忆几乎让我头痛欲裂。一瞬间,她的过往人生在我脑海中铺展成一幅浓墨勾勒而成的山水画卷,一切前尘旧梦卷着厚重心绪纷至沓来,我闭上眼,能切实感受到每一桩往事中华昭的情绪变化,如同这些事真正在我身上发生过一般。真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外表清冷空寂的女子,会有这样多的情绪。
      ————
      我缓缓阖上眼睛,华昭短暂的一生如白驹过隙,以星子陨落般的凄美之态呈现在我面前,华丽又沧桑,她死前那一眼似是要忘穿半生浮华,却夹杂着人世最深沉的眷念与无奈。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目光,不由得凛了一凛。
      无妄岭上有座高塔,名唤云塔。云塔之上,是浮散云絮;云塔之下,是千阶云梯。从下往上看,整座云塔半掩在邈邈云霭中,只露出高耸塔尖。华昭从云塔的千层之阶上滚下来,浑身是血,空中有细碎雪粒飘然而下,云塔被苍茫白雪映衬得更加缥缈虚幻。
      因是她的记忆,我能看到的也只能是她记忆中的东西。她滚到最后一阶时,已经痛得快昏死过去,只依稀听到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兵荒马乱中的哒哒铁蹄,随后一道熟悉的嗓音喊了她的名字,撑着最后力气,她看了他一眼,和想象中一样,来人正是她死前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华尧。看到他,她唇畔难得浮出一个笑,是此生最后的一个笑。闭上眼时,有冰凉雪花落在脸上,转瞬间又化成一滴水。
      她和我一样,死在雪飘茹素的严冬,四周皆是碎琼乱玉的苍茫白色,不同的是,她好歹有人敛尸,我的尸体却只能永远埋在王都外的护城河中,如果运气好,也许会浮上来被沿岸的渔民捞着裹一把枯草当做无名无姓之人埋掉,但如果运气不好,就只能一直漂一直漂,最后尸体被游鱼啃掉,白骨沉入河底,从今往后,世间再没有平越郡主叶诗这一个人。
      为了方便,我把华昭的旧事以时间为轴理成了一条线。
      被捡回来那一年,她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在乞丐堆里摸爬滚打,能活到这么大已是很不容易。一直养着她的老乞丐在年前去世,临终前交给她一个白檀木制成的精致盒子,嘱咐她出城往东直行六百里去找一个叫华旷广的人,找到之后把盒子交给他。但在见到他之前,千万不能擅自打开盒子。
      彼时,华昭还很年少懵懂,含泪把盒子收好,握着老乞丐的手,略带哭腔:“爷爷,你不要小花了吗?小花以后听你的话,再也不去抢他们的馒头了,你不要赶小花走好不好?”
      老乞丐黯淡眼中有最后的笑意,“爷爷不会不要小花,只是爷爷累了,想睡一觉,你听爷爷的话,去焚忧谷找到爷爷说的人,把东西交给他就回来找爷爷好不好?”
      华昭似懂非懂的点头,“那小花把东西送去就回来找爷爷。”
      这注定是有去无回的一次出行,她小心翼翼的揣着出发前老乞丐塞给她的几个散碎银锭子,一路上都没舍得用,想着回去途中可以在街头为老乞丐买几个新鲜的馒头。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半个月后终于找到了华旷广。华旷广彼时正是焚忧谷的十二代门主。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焚忧谷这样一个组织的存在,只觉得爷爷要她找的人她便一定要帮他找到。过程总体来说十分顺利,唯一的小插曲便是在入谷前,她遇到一群和她一样的小乞丐,小乞丐们不仅抢走了她藏在身上的银锭子,还抢走了那个白檀木盒子。她被小乞丐们押在地上,瘦弱身体动弹不得,她声泪俱下的哀求着他们把盒子还给她,小乞丐们嘿嘿一笑,反手一摔,便砸开了盒子。“哐当”一声,盒子应声裂成两半,小乞丐们纷纷去看盒子里掉出的东西,却在一刹那间色变,朝地上撒了几泡尿,骂骂咧咧道:“真他妈晦气。”说完便纷纷作鸟兽散。
      华昭用破旧的衣袖擦干脸上的泪,匍匐着爬过去,想重新捡起碎掉的盒子,却看见一把两寸长的雪亮匕首静静躺在盒子里,匕首没有刀鞘,锃亮刀身上刻着蔷薇花饰。
      见到华旷广,说明来意,她将盒子连同匕首一并交给他。
      华旷广怜悯的看着她,良久,叹了一口气,道:“如此,你便在谷中住下吧。”
      华昭摇头,“不了,爷爷还在霖安城中等我,我得回去。”
      面对这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华旷广面上浮出不忍神色,“丫头,你知道你爷爷为什么让你来找我?”
      华昭又摇头,“他只说这是他的一桩大事。”
      华旷广道:“你爷爷已经死了,不能再照顾你,所以将你托付给我,让我抚养你长……”
      华昭整个人一僵,随即跳下椅子,一边不顾一切往门外跑,一边发疯般冲他咆哮道:“不,不可能,你骗我!爷爷不可能死的,不可能的。”只是被突然冲上来的两个侍从制止住,她穿着破草鞋的脚在半空中胡乱踢打,“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你在骗我,你这个坏蛋……”
      华旷广摇摇头,沉重道:“你爷爷是我至交好友,他走了我也很心痛,我又怎么会骗你?”说完兀自朝侍从摆了摆手,神色间染上些许倦意,“把她带下去,看着点,不要让她乱跑。”
      想了想,又对她说:“待你想通了再来找我吧。”
      她在屋子里被关了十天才想清楚宋旷广说的话,那时她才真正说服自己相信从小就照顾她的爷爷已经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只是心有不甘,终究想再回去印证一下。她把这个想法告诉华旷广,华旷广不置可否,只对她说:“丫头,自己骗自己是最愚蠢的事,既然你已经做出选择,成为我门下之人,我便希望这种事你以后不要做。”
      华昭目光空洞,“你不会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
      不知道华旷广是怎么想的,可能是怜悯也可能是其他什么,最后竟然同意她回去看一看,但是派了两个人跟着她。说是保护,其实不过是监督她,即使她那时还不懂那些所谓玄真门派的武功,也能看出那是两个功夫极高强的人,她根本不可能有逃脱的机会。
      回去一打听,老乞丐果然已经死了,用一张草席卷着扔进了近郊的荒山。她找到他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用一把火烧了,带着骨灰一并回到了焚忧谷。
      华旷广问她:“丫头,你可有名字?”
      华昭说:“爷爷叫我小花。”
      华旷广沉吟片刻,道:“那以后你便叫华昭吧。”
      从那时候起,她才有了华昭这个名字,她却没什么感觉,姓名于她,并没有什么意义。
      很久之后才知道,她的命运其实全在那一把匕首。若是来焚忧谷之前,她没有看到那把蔷薇花饰的匕首,她在谷中可以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阁小姐,可是她见到了那把匕首,就注定只能是一个刀口舔血的杀手。这便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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