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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世人对焚忧谷的第一印象都大多是远离红尘是非的世外桃源,能洗涤忧愁的一片净土,说明焚忧谷这个名字取得确实很成功,具有十足的欺骗色彩。我少不更事时听说这个地方同世人一样的感受,还扬言有朝一日一定要来此处走一遭,被我爹吊起来抽了一顿改变看法。可见人确实不能乌鸦嘴。我爹跟我讲,焚忧谷其实是一个杀人组织,通常一次性杀两批人,先杀雇主指定的对象,再杀雇主。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丧心病狂的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明知横竖都是一条死路,为何还非要来交易这一单生意。我爹说:“世间总有些人肩上扛着担子,扛着扛着就成了信仰,有些人穷其一生都无法完成的信仰便需要借助外力……你还小,你长大就会明白。”
      长大后我却依旧不能明白。
      我一岁的时候认识了四岁的段晔,他住我家隔壁,五岁前的记忆太过久远,我大多都已遗忘,只记得我娘总喜欢带着穿红艳艳花棉袄的我去他家玩,一进门就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喊:“哥哥抱,哥哥抱。”他一般都不理我,只偶尔被我吵得烦了,用两根手指拎住我的花腰带把我横空提起来,冷言冷语道:“别吵。”这时我就会哇哇大哭,直到段晔他娘强制他带我去后院荡秋千才会止住。
      等我七岁的时候就被送进揽书苑给沐殊公主伴读。沐殊虽是我爹亲哥哥最小的女儿,但是七岁之前也不过与她见过两面,着实没有什么交情。我起初很不情愿,要知道揽书苑授课的先生都严肃又无趣,随身备着至少三把戒尺,而皇子公主身份尊贵,先生的戒尺不敢落在他们身上,自然就只能落在我们身上,稍不留神就可能一命呜呼。我爹淡淡道:“那真是可惜,我还以为你会想跟段晔一起进学堂。”以此把我骗进了揽书苑。
      其实去书苑念书也没什么不好,起初那两年还能因为年纪尚小得过且过,随便弹弹琴念念诗聊以度日,事件趋于悲观走向是因为沐殊,是在我九岁那一年,沐殊跟我说她喜欢段晔。
      我比沐殊大半岁,那时候尚不懂得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怎样一回事,她就已经懂得,足以见得皇家女子爱的启蒙果然很早。可即使不懂得,我依旧很愤怒,有两天都没有跟段晔一起上下学,但第三天段晔上学时给我捎了串冰糖葫芦,由此贿赂了我。我虽然对沐殊也很愤怒,但碍于她是公主,没敢表现出来。我爹常跟我讲君臣之道不可违,大概就是教育我不能跟公主对着干,忍一忍海阔天空。我懵懂问他:“要是实在忍不住呢?”我爹想了想,道:“那你先自我了断吧。”
      这一忍就又是五年,勾践卧薪藏胆也不过三年。悲伤的故事发生在我十四岁那年的初春,经过五年的漫长蛰伏期,东窗事发,我喜欢段晔这件事终于败露,虽然我至今没搞明白到底是如何败露的,但结局已定过程便不再重要,沐殊和我彻底决裂。次日,一纸婚约穿过重重宫墙传至段家,老皇帝将沐殊许给了段晔。
      那是人生中我爹第二次拿鞭子抽我,厉声警告我此生都不要再打段晔的主意。我强忍住被鞭子抽出来的火辣感觉,吼道:“不可能,段晔根本不可能喜欢沐殊。”我爹又抽我一鞭子,“国之为先,君之为先,这是君臣之道,平越你好好记着,无论什么,你都不许同公主争。”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掉下来,我哭出声来,我爹叹了口气,扔掉鞭子将我搂在怀里,道:“阿诗,不要任性,夫君没了可以再找,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那时我没有感受过死亡的恐惧,并不懂得这句话的重要性,我似懂非懂的哽咽道:“段晔呢?他同意吗?”我爹抚着我的背,没说话。
      我向来觉得喜欢是单方面的事,就像我喜欢段晔,我只要看着他知道他其实挺开心就够了,如果他偶尔能回应一下我当然更好,但如果他不回应,其实也没有什么,只是人一旦想的太多就容易贪心。我从小就爱跟在他后面,一方面是段晔的个人魅力过于强大,另一方面是我娘从我七岁进书苑就跟给我灌输思想:“阿诗,你同小晔是从小就定了娃娃亲的,你不要随便招惹学堂上其他男子。”我问:“什么是娃娃亲?”我娘沉思道:“那阿诗喜欢同你晔哥哥玩吗?”我回想一阵,四岁时我在段家蹭饭,筷子拿反了,被他用竹筷拍哭;五岁时他带我上街,结果当街抛下我在街头看了半日的围棋比赛,害我差点被人贩子拐卖;六岁时我们一同泛舟游湖,他手一抬便将我推入了二月碧湖中……诸如此类事件,隔一段时日便会重复上演,身处如此险境还能活下来纯粹是我身残志坚,而段晔这时只有一个表情,那就是没有表情,漠不关心道:“你太笨了。”如果这样我都还喜欢跟段晔玩那我肯定是神经病,想也没想下意识就摇头。我娘恨铁不成钢的骂了我一顿,导致我更加不喜欢跟段晔一起玩,但是后来我得知娃娃亲的意思就是长大后将我嫁给段晔,我就释然了,并越加喜欢跟他一起玩。毕竟,嫁给他这就意味着我们得朝夕相对,他这个人虽然不爱笑也不爱说话,但好在长得耐看,其他缺点可以忽略不计。并且嫁给他我就可以不用被我爹逼着弹琴念诗,也不用顾虑婚后的家庭暴力,所以我还是很愿意的。
      考虑到我年纪小,我娘提议让府中车夫负责每日接送,被段晔婉言拒绝:“多步行有助于锻炼身体。”但段晔比我大,个子比我高,腿也比我长,我压根跟不上他,我想着跟不上索性就不要跟了,一屁股就坐到地上,也不知道是同自己赌气还是同段晔赌气。但没过一会儿,段晔就会回来找我,略嫌弃的伸出一只手,面无表情道:“起来。”我喜出望外的咧嘴一笑,顺势拉住他的大半只胳膊死活不动弹,直到他蹲下来,再爬到他背上,把包袱往他脖子上一挂,厚脸皮道:“段晔段晔,知道你疼我,但也用不着每天都背着我去上学啊。”段晔扶我的手蓦地一松,我哇哇叫着,更紧的勒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全部挂在他脖子上,“段晔段晔,我再也不胡说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段晔小时候就是个高智商儿童,毫不为之所动,我又说:“你……你你这是谋杀,你这样是不会有姑娘愿意嫁给你的…”他悠然打断我,“你不是一直说要把自己嫁给我?”我脸一红,气鼓鼓道:“那我后悔了行不行?”他不管还挂在他脖子上的我,径直往前走两步,道:“那你下来吧。”我更紧的勒住他脖子:“我偏不。”
      宫中规矩森严,极讲究男女有别,作为公主伴读,注定不能与段晔同室而学,不过好在段晔的学堂就在隔壁,我们下学倒可以随时去偷窥他,只是后来发现每次偷窥段晔时他都是面无表情的端坐着温书,万年不变,导致偷窥的乐趣直线下降。这也是我干过最蠢的事,每每想起来都有股悬梁自尽的冲动。我初识沐殊时她并不知道世上还有段晔这么个人,我因为有些怕隔壁的夫子,每次偷窥只好叫上沐殊助阵,一来二去,沐殊便也认识了段晔。至于沐殊为什么会喜欢上段晔,这是我至今都没想通的事情。我猜想可能是沐殊长年长在深宫之中,颐指气使惯了,好不容易遇到个敢对她甩脸色的,一不小心触动了她高贵的自尊心,从此激发了内心的受虐倾向。
      要说沐殊这个公主当得实在早熟,九岁时就向我表露对段晔暗生的情愫。那日我啃着段晔买给我的烤红薯喜滋滋的进书苑,在半路遇上沐殊,沐殊瞧了瞧正前方已出落成高挑少年的段晔,指了指我手中啃了一半的烤红薯,道:“你这红薯哪里买的?明日上学给我也带一个吧。”我说:“这是段晔买的,我不知道,你去问他吧。”沐殊“哼”了一声,然后快步追上迈着长腿兀自行走的段晔,软声软气道:“晔哥哥,平越说那烤红薯是你买的,明日你能不能……”段晔打断她:“不能,店门今日倒闭了。”又转头对我道:“叶诗,腿这么短以后别跟着我了。”不得不感叹,段晔真是一个不畏权贵的有志少年。我擦擦嘴角,赶紧小跑过去。沐殊在一旁跺了跺脚,我冲她扮了个鬼脸。
      本来该是两小无猜的完美喜剧,却在同一天峰回路转,演变成一个半悲剧。夫子在书案前讲半个月前就应该讲完但因为沐殊染上风寒便理直气壮延后的“五经”,沐殊转过身,上下打量我一阵,猝不及防道:“平越,我喜欢段晔,你以后最好离他远一些。”我手一抖,手中的书卷没握稳掉在了地上,刚想开口,夫子便握着戒尺踱步而至,气急败坏道:“平越!站起来!”我腾的一下站起来,低头道:“玉不琢不成器,请先生教诲。”余光看向沐殊时,发现她在笑。之后被夫子罚抄三字经二十遍。
      沐殊这个人从来说一不二言出必行,果然在第二天就迅速行动了起来,向我打听段晔的爱好说是要送礼物给他。我想了想,道:“茶盏吧,段晔最喜欢喝茶了。”沐殊说:“表姐,你真是太讲义气了,事成之后我把母妃那只进贡的小鹦鹉送给你玩。”我含糊道:“小事小事,你不用太客气。”都知道段晔从不喝茶。后来沐殊果然送了段晔一套青磁茶盏,可以预想到的是,段晔也肯定不会收下。沐殊垂头丧气的问我:“晔哥哥是不是心情不好啊?为什么不收这套茶盏?”我幸灾乐祸的乐呵呵道:“你也晓得段晔这人挑剔得很,可能是嫌弃你这茶盏成色不好,你下次换个更好看的送给他。”沐殊将信将疑,但也别无他法,此后几个月都在致力于专研段晔到底喜欢怎样的茶盏。真是一个单纯少女。
      虽然这项给沐殊当情感军师的差事着实痛苦,但好在我一向乐观,能够苦中作乐。在沐殊身边注定只能将对段晔的喜欢暗自埋在心底,但好歹能偶尔阻挠沐殊同段晔的情感进度,也算是间接实现了人生价值。那时候天真,总以为一切都能顺着这个轨迹发展,以为能永远横在他们之间。直到十四岁那个初春,霖安城被一层积雪覆盖,天寒地冻,大家普遍无法外出,我爹有好几天都没有去参加早朝,我们也就顺理成章的没有去书苑,恰好这几日段叔叔有好友做客捎来了南国的特产,邀请我一起品尝。书房里新生着火炉,一扇门将世界分割成冬夏这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门外是千里冰封的严冬,门内却堪比只着中衣都倍感炎热的盛夏,我推开门解下遮雪的绒斗篷就看见段晔只穿了件中衣端坐在书案前,案上放着一沓厚重卷宗,他右手执笔,正专注的写着什么,听到开门声,他并未抬头,漫不经心道:“今天竟来得这样早?你上回说要的七弦琴我已调好了,你走的时候记得一同带走。”我摆摆手,道:“不急不急,我们还是先吃特产吧。”结果室内温度过高太适宜睡觉,吃着吃着我果然就睡着了。
      不知多久被争吵声惊醒,睁开眼时就看见段晔一脸漠然,沐殊双眼通红,两人一站一坐,以一种不太友好的姿态围绕在榻前,而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东边的太师椅挪到了西边的软榻上。我茫然的望着他俩,突然沐殊愤愤然道:“你……你你们真是太不知廉耻了!”说完跺跺脚便跑开了,她身后的侍女剜了我一眼也焦急的跟了上去。
      我更茫然的望向段晔,“你怎么她了?”段晔淡淡道:“没怎么,雪停了,你该回家吃午饭了。”我点点头,从榻上爬起来才想起,“我以前都是在你家吃午饭啊。”段晔表情依旧冷漠,“我家今日不吃午饭。”我道:“……”段晔真是越发小气了。
      第二日便听说沐殊以死相胁,逼得老皇帝将她许配给了段晔。大婚就在半月后。至于那日在段晔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此后半月我都不曾见过段晔,也不曾去过书苑。倒是沐殊来找过我一次,她手中晃着一枚白玉坠儿,漫不经心道:“怎么样?表姐,同我争了这么多年结果如何?段晔同我说从始至终他都只当你是妹妹,一切都是你自作多情……唉算了,我同你讲这些做什么,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我们就要成亲了,一定会是赵国史上最盛大的婚事,届时请你观礼。”我只盯着她手中那枚玉坠,颤着嗓子问出声:“这坠子怎么在你手中?”她将坠子举高一些,笑道:“你说这个?段晔给我的,说是定情信物,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不过他非得送我我便也只好收着了……”我踉跄了一下,这是段晔的随身之物,据说是他祖母留给他的,他向来珍视。
      沐殊说的没错,那确实是赵国最盛大的婚事。从王都至丞相府邸段家,血红牡丹铺出一条宽阔大道,道上张灯结彩,喜庆一路绵延,大贺三日,引得整个霖安百姓前来围观,官道被围得水泄不通,除了迎亲队伍,其他车马皆难以通过。很多话本子里都这样写,如果不是天定的好姻缘,男女主人公在成婚时必然会受到千般阻挠,比如发生重大地震,洪水泛滥之类,总之根据上天旨意,婚事不可能圆满结束。但在他们大婚的这三天中,书中所描述的情节都没发生,段晔成功的将沐殊娶进了段家,可见他们着实是天赐良缘,是命中注定的金童玉女。行大礼那一日我穿了大红的衣衫前去观礼,因在想象中我早已经把段晔当做我此生唯一的夫君,无论是真是假,我总是要为自己留下这样一个美好的记忆。段晔是怎样牵着沐殊行过长长喜廊拜过天地我已没什么印象,我这个人一向乐观度日,总会自动忽略那些不高兴的回忆,我站在喜廊外,周围观礼的群众攒动,人声鼎沸,隐约听见有人说:“你们看,那平越郡主怎么也穿着喜服,该不会是想同沐殊公主抢亲吧?听说这位郡主同新郎官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群众实在是想太多,我没有那个胆子。我娘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叹了口气道:“阿诗,不要哭,段晔不好,以后阿娘为你寻一个更好的夫君。”我抹了把脸,咧开嘴笑:“阿娘,我没有哭。”我娘又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总是这样让人担心……”
      我同段晔的这段风月自此落下永久的帷幕。
      我觉得如果他们一直像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一般,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只是命运往往无常,就在他们大婚十日后,段家便在一夜之间被屠尽满门,一场大火,将段家这座百年老宅烧了个精光。后来通过在段夫人烧焦的尸首上找到的一柄短小匕首,大家断出,这桩血案出自焚忧谷之手。外出的段晔在一天之后得到消息星夜赶回,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他亲手敛了双亲,便不知所踪,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我爹说段晔是去寻找传说中的仙门世家了,以求能在学成之日手刃凶手报仇雪恨。
      从前以为忘记一个人很难,其实不然,在死过一次之后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忘怀的,更何况只是一个已为人夫的男人。
      无论如何,我已是一个寄宿在别人躯壳里的游魂,再想这些,实在是无病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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