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花开》冰雅

4、第四章

　　在我们学校的外面，经常有很多小贩，面人、蛋片、香烟糖是最常见的，虽然是些小玩意，却是没有收入的学生的最爱。
　　徘徊在小摊旁最多的是初中生和小学生，拿着一角、两角钱在摊子前涌来涌去，硬是把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挤的人头攒动。虽然学校三令五申要抵制，然而买的学生多，卖的人又实在是不宽裕的，一来二去，专管的老师也不好意思赶人，渐渐眼开眼闭起来。
　　在一大群的小贩中，我惟独只注意一个人，六七十岁年纪的阿婆，不在家享受天伦，却每天佝偻着身体，用烘春卷皮子的炉子摊着蛋片。
　　她的蛋片，样子很不好看，五角钱一张，薄薄的还没吃出味道，已经蔫呼呼的沾在嘴里，生意不好是正常的，奇怪的是她每天都在那里出现，风雨不改。
　　光顾她摊子的多数是些常客，我和江恺峰就是其中之二。因为熟了，她会多给我们两张，然而之于我们，实在是感觉不出得了多大的便宜。
　　这一天，我一个人独自回家，才走出学校，就看到门口挤着一大群人，我拨开人群，钻了进去，原来竟是工商局在抓无证摊贩！
　　一个平时很凶的男人，正死死抱着他熬糖的锅子，躺在地上打着滚，哭爹喊娘的，死也要守着他的摊子不让充公！
　　他的表演，吸引了大部分人的注意，我笑着摇头，对这种闹剧不感兴趣，转过头时，眼角忽然瞥过卖蛋片的阿婆，她正安静的坐着，所有人的视线都围着地上胡闹的男人，只有她，静静的坐着，什么也没看，视线盯着前面，只有头微微的斜着，像在倾听什么。
　　我倒吸一口冷气，光顾她一年多，我竟不知道她的眼睛，是瞎的。
　　男人的哭闹终于划上了休止符，再不愿意，家当仍然被工商局带了走。
　　周围看热闹的人一哄而散，也有人来带阿婆，手还没碰到她，斜里窜出一个人来，一把推开工商局的人，横着眉毛竖着眼睛气冲冲道，
　　“别碰我阿婆！”
　　他这一闹，又引起了已经四散的围观人群的注意，四周的人再度多了起来。
　　有人窃窃私语道，
　　“这不是邵西中学的小霸王吗？真见鬼了！原来他还有个瞎眼的奶奶啊！”
　　小霸王人如绰号，矮矮胖胖、实墩墩的，一脸的不善。他护在老奶奶前面，只是不说话，倒和前面胡闹的男人完全不同，一时叫工商局的人没了方向，他们毕竟不是公检法，没有强行抓人的权利。
　　于是工商局的人派出一个来，试图和他讲道理，才讲了一两句，被小霸王一个眼神，吓的缩了回去。
　　胆大的走到前面，扯开嗓子，
　　“小朋友，请你配合我们工作！”
　　小霸王满脸怒容，
　　“配合个屁？你们没看到我奶奶这么大年纪，要抓她，你们有没有良心啊？”
　　后面再说什么，我没有听见，我忽然听不下去。我仰头看天，天已渐渐暗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每天守在学校门口，每天做着难吃的蛋片，却是为了等孙子下课啊！
　　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送我去少年宫学画画，她也会等在外面。下课的时候，她会拿根胡萝卜逼着我吃，虽然我总是跑，虽然我总是讨厌胡萝卜的味道，可是直到今天，那样清新的味道，却一直留在脑海里，不曾忘记。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第二天去学校，老师宣布了由江恺峰和邱婷领舞。
　　其实也是引起不小轰动的，至少有不少人转过头来看我，似乎在他们的心目中，我应该用激烈的方式来表达我的不满。的确，音乐老师说过我跳的很好，可是就冲那些绯闻，怕也是没有胆量给我们制造更多的机会。
　　邱婷是我们班的名人，她跟我不同，除了和江恺峰的传闻之外，我并没有更多可以供人咀嚼的话题，然而邱婷则是个话题缠身的人物。
　　她很漂亮，家境不见得富裕，却因为长期的成绩优秀，养成了高傲的性格，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公主。
　　刚转到我们学校的时候，也曾引起不小的哄动。不知是哪个无聊的人，把她和三班的罗雪，六班的于碧蔚列为我们这个年级的“三朵花”。比喻是很好，可惜我听到的时候笑了半天，不可避免的想到老掉牙的琼瑶剧，真是肉麻又贴切。
　　我和邱婷谈不上交情，唯一的交集是都参加了前两天的推荐试，邱婷喜欢江恺峰的传闻我也听过，不过我们这个学校实在是三八的可以，成天只知道捕风捉影。若传言是真的，倒不失为好事一桩。
　　然而我的想法告诉赵哲时却被他骂了半天，他骂我的话长的可以投稿，综合起来大约是八个字：不知好歹、麻木不仁。
　　我不知道希望江恺峰和邱婷在一起怎么就变成麻木不仁了？但赵哲爱胡说八道的毛病我是早有领教，惹不起，躲得起。
　　从领舞的名单被确定以后，每个人都找到了大堆的话题，偏偏话题的主角没什么反应，邱婷仍旧不爱搭理人，江恺峰仍旧我行我素，除了每天固定时间的排舞，没见他们有更多的交流。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去，然而有一天，同桌萧萧带给我一个震惊的消息，推荐试的成绩出来了，邱婷考上了，她的成绩排在了我的前面。
　　一直到下课，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是那天的考试，手里紧紧的攥着成绩单，只是差两分啊！到美国做交换生的机会就此与我失之交臂。
　　我转过头看邱婷，她安静的坐在那里看书，脸上实在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看不出有多么高兴……
　　正想着，冷不防桌子被用力一拍，赵哲一屁股坐了上来，笑嘻嘻地说，
　　“恭喜恭喜啊！”
　　我眨了眨眼睛，收敛起些微的恼怒，泛起甜甜的笑容，
　　“恭喜什么？”
　　赵哲忽然夸张的拿衣袖遮住脸，
　　“别，别这么冲我笑，我冷！”
　　“去你的！”
　　我笑着锤他，
　　赵哲冲我挤挤眼睛道，
　　“你没考上，就不用出国啦，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啦，还记得我们小时侯说过要从小学到大学都在一起的吧。”
　　我愣了愣，堆起笑容，
　　“你怕我想不开啊？放心吧，有你这么个活宝在，早就百毒不侵了。”
　　赵哲不知是否没有听出我的讽刺，竟笑的更欢，一笑起来，连桌子也跟着抖动的厉害。
　　我慌忙把他赶下去，生怕他把桌子给拆了，偶然的一回头，竟看见邱婷的视线正聚集在我们这边，她的眼光，从赵哲身上一扫而过，微微一黯。
　　我扭过头，赵哲又和萧萧不知说什么，逗得萧萧咯咯直笑，我的唇角不由得慢慢扬起。赵哲就是可以让身边的女孩子不由自主地喜欢，那对他而言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是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的本领。可是他的杀伤力这么大，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赵哲终于走了，我埋头在桌子上，萧萧推了推我，问，
　　“你干嘛没精打采的？”
　　我摇摇头，转头看她，扯出笑容，
　　“你们怎么也不安慰我一下？我可是受了打击的呢！”
　　萧萧翻了个白眼，
　　“得了吧，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想去我爸妈还不同意呢！”
　　我的脸微微一沉，扭过了头，萧萧的话句句钻进我的耳朵，
　　“要是你真的去了，江恺峰怎么办？你们打算分手啊？”
　　我霍地抬起头来，生气的看她，
　　“干嘛老喜欢把我们扯在一起，你们烦不烦啊？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说几遍你们才懂啊？”
　　萧萧睁大眼睛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你怎么啦？干嘛这么生气啊？开个玩笑啊！”
　　忽然又低下头，神神秘秘的说，
　　“还是你比较喜欢赵哲啊？说来听听嘛！”
　　我猛地站起身来，抓起她的笔袋往黑板上砸去，
　　“别惹我！”
　　“砰”
　　笔袋撞到黑板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原本吵闹不已的教室，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从黑板上转到我身上。
　　然后，萧萧的哭声传遍教室。
　　我不去理她，看她抽泣着捡回笔袋，周围的人，忽然都噤了声，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特意留到很晚，同学一个接一个的走掉，教室死一样的安静。我慢吞吞的收拾东西，拿出来，放进去，只希望，永远不要下课，永远不要回家。
　　走到校门口，忽然看到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孩，在校门口徘徊，夕阳从树木的缝隙里透出来，洒在他身上的，是金黄色。
　　他转过了头，竟然是江恺峰。
　　我踢走身边最后一颗石子，堆起笑容，向他走去。
　　他冲我笑笑，习惯性接过我手上的书包，
　　我搓了搓双手，干笑道，
　　“怎么还不回去？”
　　“等你啊！”
　　江恺峰淡淡一笑，
　　“不知道你今天怎么回事？”
　　我撇了撇嘴，摇摇头，向前走去，
　　“萧萧胡说八道，给她点教训而已！”
　　江恺峰摇摇头，
　　“你们女孩子啊，一下子如胶似漆，一下子又翻脸无情，真是弄不懂你们！”
　　我瞪他一眼，
　　“今天心情不好，别教训我！”
　　江恺峰果然不再说话，和我并肩走着，快到家时，他忽然问，
　　“你想过考什么大学没有？”
　　我摇摇头，
　　“我还没有想得那么远！”
　　江恺峰笑着说，
　　“如果不远，为什么那么在意没有考上推荐试？”
　　我侧过头看他，
　　“我想到美国去看看，有什么不可以的？”
　　江恺峰不说话了，夕阳渐渐落下，他周身的光不再是金黄的，有些冷。
　　我这才发现，萧萧总说他很冷，原来是真的。为何我以前从不觉得？因为他在面对我的时候，总是温暖的笑着？于是错以为他是温暖而和善的，可是只要他不说话，就像现在，他周遭的气息就是冰冷没有温度的。
　　我停下脚步，说，
　　“我到家了，你回去吧！”
　　一回头，看见江恺峰已经走远，心里没来由的涌上一层失落。
　　到了家里，映入眼帘的是客厅里的一盆火，爸爸冷着脸，低头烧着东西，气氛异常的诡异。我抬头四下看看，没有看到妈妈和爷爷、奶奶，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了上来，我忽然猛地摇头，转头要冲上楼。
　　“静静，你等等！”
　　爸爸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没有温度，没有感情，我一窒，浑身僵硬。
　　我慢慢的转过头，看见爸爸木着一张脸，状似平静的说，
　　“你也大了，有些事应该让你知道，我和你妈妈，今天上午办了离婚手续！”
　　轰隆！顷刻之间，我的世界倒塌粉碎。
　　“你说什么？”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抬起头，眼里有泪光，
　　“你妈妈坚持要这么做！与其拖着……我愿意成全她……毕竟……我们还年轻……”
　　我摇头，我不相信！
　　一切都是好好的，昨天还是好好的，离婚？多么陌生的字眼，我总来都没有想过这么个词，却忽然掉在了我的头上。
　　“这不可能！”
　　我大叫一声，扭头冲上二楼，二楼父母的房间，一切如常，却是冷冷清清，我一把拉开大衣柜，妈妈的衣服已经收拾的整整齐齐，放在袋子里，靠在一边。
　　我双腿一软，跪坐在地，衣柜上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女孩，苍白着脸，满脸泪痕。
　　楼下忽然传来助动车马达的声音，我猛然惊醒，一个箭步冲了下去。
　　妈妈正从车棚里推出助动车，她的衣服一部分已经放在后面。
　　“妈……”
　　我猛地跪在地，
　　妈妈吓了一跳，停了车，走到我旁边，
　　“静静，你这是干什么？快站起来啊！”
　　我抬脸看她，她为什么可以这么冷静，看到自己的女儿跪在地上，却只用说的？
　　难道我不是她十月怀胎生的吗？难道我是她捡来的吗？她和爸爸离婚，却连一个对我的解释也没有吗？就算我不是一个乖女儿，就算我不爱对她撒娇，可是离开我，她不会不舍吗？她不会难过吗？我只是希望拥有一个健全的家，我只是希望有爸爸、妈妈，为什么就这么难？为什么就这么难？
　　“妈……，我求你！我求求你！你别抛下我！你别抛下我！”
　　我跪在地上，一路跪着抱着她的腿，我还能怎么做？我还能怎么做？谁能告诉我？
　　我无助的抱住她的腿，她想推，我死死的抱着，右手的指甲嵌入左手的手心，痛的让我分不清，究竟是流血痛，还是眼见母亲离开我更痛。
　　我不放啊！我不能放啊！知道这一放手！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家，守护我的父母，更害怕的是那无尽的凄冷与孤独！心里有一个黑洞，越裂越大，怎么也填不满，我若放手，我就会整个被吸进去，我好害怕！我好害怕！
　　她不是我妈妈吗？她不应该是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吗？不是说世上只有妈妈好吗？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她真的可以走的那么义无返顾吗？对她而言，我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我哭的声嘶力竭，我哭的无力，然而一双手仍然死死的抱着她，死也不肯松手。
　　她不再推开我，她终于不再试图推开我。
　　然而她的身体慢慢的滑了下来，
　　“静静！你也体谅一下妈妈好不好？我也舍不得你啊！可是……，你已经这么大了，懂事了，你也体谅一下我好不好？”
　　她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刀，慢慢割着我的心，每割一下，留下一个满是腐朽痕迹的伤口，我茫然的抬起头，她泪流满面。
　　我不需要她的眼泪，她的眼泪不是流给我看的……
　　到了这个时候，为什么是我错了？反而是我错了？
　　我没能当好父母的润滑剂，我错了！我帮着他们隐瞒彼此的秘密，我错了！她要离开，我苦苦挽留，我错了！为什么到了最后，只剩下我？只有我？
　　我不该来到这个世上，是我错了！
　　我错了！
　　我霍地松手，身体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我看到她想扶我，手已经伸了出来，在空中顿了顿，终于收了回去，亲情牵绊的无形的丝，她无情的斩断，我垂下了手，血，一滴，一滴，流到地上，她看也不看，转头驶车而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一直在我眼前消失，她的背影，甚至不肯为我做短暂的停留……
　　从此，山长水阔，只有我一个人！
　　没关系，我狠狠擦掉眼旁的泪水……
　　没关系，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没关系……
　　我茫然的站起身来，身边不知何时，已有人聚集，我的眼前模糊一片，有什么人扶我，我晃着身体，像躲瘟疫一般躲开，有什么人来拉我，我尖叫着缩回手。
　　我向前走着，没有方向，没有距离，走着……
　　走着……
　　等到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大半，我膝盖一弯，就坐在地上，也不管是什么地方。有人把什么东西披在我身上，我浑身一颤，天好冷，真的好冷，仿佛从心底升起无边无垠的寒意，我终于没有拒绝这唯一的温暖，哭的累了，脑子里昏昏沉沉，随意的一靠，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一个胸膛，好温暖，我撑起身体，重新坐好。身边的人被我惊醒，淡淡的看我，他的眼里，有很哀伤的东西，像是抹不去的忧郁……
　　为什么，我无声的问。
　　什么为什么，他用眼睛回答我。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陪着我的，是你？只有你？
　　江恺峰……
　　“因为……我不希望看到你不开心……哪怕你连我一齐骗……
　　我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