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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吹梦庄周迷蝴蝶 ...

  •   宋功勤快马加鞭,一路往师门赶去。原本五、六天的行程,他只花两天便走完大半。这两日里,他日夜兼程,几乎没有合过眼,而与此同时,秦颂则在整整两日之内没有睁开过眼睛。
      两日之前,宋功勤在放弃寻医就医之后与秀儿他们汇合,他让两人先照看郭学明,处理一些善后,随即再跟上前来汇合,自己则单人匹马带着秦颂先往师门赶去。
      他不肯相信所谓仅剩三日的危言耸听,可无论如何,怎么也不敢耽误这三天的时间。每到一个驿站他便换下疲累至极的马,不作耽搁继续上路。陷于昏迷的秦颂自然无法自己骑马,为赶时间,马车也不适合,全程宋功勤都让对方坐在自己身前,由他单手抱着人策马奔驰。
      这日,宋功勤依旧如此一路往东,蓦地,感觉到怀里的人动了一动。
      宋功勤一直盼着对方清醒,可眼见对方当真醒来,又莫名恐惧,唯恐回光返照。此时,他低头望向怀中之人,声音不自觉抖了一下。“风雅?”
      马背颠簸,之前宋功勤将人抱得紧,眼下对方醒来,他莫名不舍放手,依旧将人搂在怀中。秦颂也不知是否无力,素来好强的他并不抗拒如此示弱姿态,微微抬起的头还主动依靠宋功勤胸口。“当初我想到《诗经》里的三种乐调,便随口为自己取了‘风雅’这个名字。”他心中有许多话想说,可最终道出口的却是无关紧要的飞来一笔。
      宋功勤心中亦是千头万绪。他有一生一世的话语,这一朝一夕如何放得下?“我当真愚钝,你的名字便是线索,我却没能认出你来。”时日苦短,他却并不知晓,平白辜负曾经的好时光。“若我能早日认出你来……”语满懊悔愧疚。
      “若我能早日记起你来,不也一样?”秦颂轻声安抚宋功勤道,“其实,我们认不认出对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原来我们从未分开过。我觉得,老天待我们不薄。”
      “老天自然待你不薄,不然不会独令你生得如此美好。他眷宠有加,又怎会不舍得给你多舛命运?”宋功勤语气肯定,想要说服的是两个人,“你一定会平安度过这一劫,从此一帆风顺!”
      秦颂并不回答,只突如其来道:“我饿了,我们找个酒楼用餐罢?”
      这两日秦颂昏迷,仅能简单喂些食水,感到饥饿也是自然。只是,为了赶时间,之前宋功勤都是在马背上直接以干粮打发其实毫无胃口,只为不令自己累垮的温饱问题,眼下,他不舍得委屈秦颂,可更不敢耽搁时间绕道进城用餐,在踌躇之后小心征询着秦颂问道:“我带了干粮糕点,这儿山明水秀,清静怡人,我们便就近找个地方歇息吃食,可好?”
      秦颂歪头思索了一番,也不知想到甚么,很快颇为赞同这一建议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找个景色好些的地方。”
      “我觉得这儿的景致就不错。”为省时间,宋功勤意欲原地休息。
      然而,秦颂摇头道:“我要坐溪边听鸟鸣,有远山在碧云天。”
      楚风雅的小任性从来不是这种挑剔讲究,而今秦颂要求的多,听得宋功勤不由心中一颤。他怕秦颂是想找个就此长眠的好场所,怕得心绪混乱,五内俱焚,全然的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你若觉得麻烦那就算了,我们将就一下。”不见宋功勤回答,秦颂很快好声好气补充道。他是当真会拿捏宋功勤,原本宋功勤因着害怕本能想找借口拒绝这一提议,可秦颂把话说得如此委屈,想要说“不”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麻烦,我听到水声了,附近应该有溪流,我们顺着溪水找找好场所。”宋功勤回道。

      春花向晚,春光投老,纵是灵气山野,要找个好休憩的场所也着实花费了他们一些气力。好一会儿后,他们才终得以在林间溪边坐下。
      逞强着自己下马,自己坐下的秦颂倒是在落座后毫不客气地径直往宋功勤身上靠去。他们并非从未如此甜蜜依偎,可那滋味如今却是截然不同。
      甜到尽头原来如此苦涩。
      宋功勤伸手紧紧将秦颂拥入怀中,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留住对方的办法,尽管自己也清楚,这个办法其实毫无用处。“你要相信我,我师父一定能够治你的病。”他一遍遍重复着最想让自己相信的话。
      秦颂听完默默笑了笑,忽而语气轻快地另起话题,问道:“说来你不好奇我们分开后,我怎么会变成秦颂,又被我爹托付给你的?”
      他的本意是指秦宰相委托宋功勤送自己就医,但一时未深思,轻率用了“付托”一词,道出口便觉得词意过于暧昧,不禁暗暗恼悔失言,之后转念又想,父亲此举倒的确是“托付”之意。他从小被迫女装,最恼被人当成弱质女子,“托付”一词多用于女子,父亲将自己“托付”宋功勤,此说辞着实教他着恼自己的胡言乱语……然而,与此同时,这一词的缱绻之意却也令他莫名甜蜜欢喜。
      秦颂因着简单一个遣词心思百转,宋功勤不似秦颂细腻,这一句倒是提醒他另外的事,因为忽然想通,反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直视向秦颂问道,“秦大人知道你我,”他脸上一红,不知如何措辞,低下声音含糊道,“他知道你我之事,并且同意了?”
      “不然你道我爹当真会将自家儿子随便拜托给生人护送吗?我又不是自己不识路。”
      秦颂说得理所当然、头头是道,实际,他自己也方想通未多久,不然先前即便失去记忆,他也早该怀疑自己与宋功勤有渊源。宋功勤清楚秦颂在扮事后诸葛亮,但他哪里可能揭穿,这会儿赶紧心悦诚服地点头道,“只可惜我太鲁钝,差点辜负了伯父的心意。”他心里和秦颂亲近,不着痕迹将“秦大人”换成“伯父”,自己觉得这小心思可笑,可见秦颂因听闻“伯父”一词而低头偷偷笑了一下,又想,自己一辈子可笑也是幸福。
      ……眼下最大的问题是,他们能不能有一辈子的时间?
      思及此,宋功勤才因秦宰相的首肯而惊喜的心重新沉重。不过,尽管他心中愁苦,眼见秦颂近日来难得精神甚佳,又笑意盈盈心情亦好,他如何舍得坏了对方兴致?此时强打精神继续话题,感叹道:“如今回想,难怪当日我有意拒绝时伯父神情古怪。”
      秦颂不知此事,好奇追问道:“你有意拒绝?”
      面对这一问题,宋功勤不由为难如何作答,他若说自己曾坚拒秦颂,也不知是会惹秦颂不高兴还是令他满意?
      宋功勤正在迟疑,这边秦颂脑筋转得快,不仅立即明白,而且还颇生动想象出当时画面,为此,他失声笑出来,捉狭道:“你一定把我爹给弄糊涂了!他大吃一惊,心想:我宽宏开明,认了你们两个大逆不道的,你居然敢不要!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儿子哪里配不上你了!”
      秦颂有意说笑,宋功勤却分外认真,他抓住秦颂的手惹认真低声道,“是我配不上你。”原本他便觉得天下无人配得上对方的好,而他甚至还令对方为了救自己加重病情,如此想来,愈发惭愧心疼。
      “不许那么说。你这么说,岂不是瞧不起我眼光?”秦颂假意板脸反驳,语毕,又觉得自己此话等同最露骨表白,不由脸上一烧,他面皮薄,此时赶紧转移话题道,“说来这都要怨我爹,他发现你原来不知我身份,怎么也不提醒你?害我以为你心另有所属,白白伤心一回。”这一句说完,秦颂终于能肯定自己是病糊涂了,怎么一口一句真心话?那些本该藏在心里的话简直一句不落地全被自己抖落出来。
      心中懊恼的秦颂不知自己耳朵已经羞得通红,宋功勤看得分明,怕面皮极薄的人下不来台,按捺心中的欢喜和心疼装作并未察觉,一本正经讨论道,“想必伯父也是心中踌躇,见你不记得我不认得,心想道路艰难,不如由着我们因此淡去,故而选择沉默,决定听天由命。”说到这里,宋功勤忽然想起,他从怀中取出之前并不在意仅小心尽责收藏的荷包,“伯父把这荷包交给我保管,当时言中有意,颇为神秘,荷包中是不是有能表明你身份的物件?”
      他尚未说完,见到荷包,秦颂第一时间便以抢夺般的姿态取了过来,一副生怕宋功勤翻看里面物件的模样。宋功勤为此愈发好奇,同时也为此收敛好奇。“别担心,你不想我看我便不看。”
      秦颂已将荷包牢牢攥在手中,不消宋功勤多言,他也不会给对方瞧上一眼,然而,眼见宋功勤说得真诚,他又不觉被打动。思及对方至真至诚,自己却这般遮遮掩掩,不觉有愧。心念转动,他抬头睨了宋功勤片刻,最终故意撇嘴道:“你一定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只用一句话便骗得我的秘密。”说着,他将荷包重新交回宋功勤手中。
      宋功勤担心秦颂给得不情愿,摇头道:“我不需要瞧。”
      秦颂这别扭性子,见宋功勤不为所动的摇头,忽而莫名想教对方看见。他自己接过荷包打开,取出那小小药瓶放至宋功勤手心。
      有那么片刻,宋功勤没认出手中这个普通到随处可见的药瓶,直至回忆起两人初见的场景。他吃惊抬头,吃吃道:“这是,我给你的治肚痛的药?”
      秦颂垂眼凝视这个药瓶,心中无限感慨,低声细语道,“我明明最讨厌药物,可是,两次你送我药,两次我因此便……”他脸上一烫,没再说下去。
      听闻这意料之外的表白,不知为何,宋功勤心中温馨感动却也酸楚,分明应该欢喜,眼眶却蓦地一酸,几欲落泪,他怕秦颂察觉扫兴,赶紧强颜欢笑道:“幸好你没先遇见卖药的人。”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可秦颂配合着笑起来,想了一会儿,又低低道:“是啊,幸好我一出门就先遇见你。”
      事实上,在宋功勤看来,幸运的那个人决计是自己。秦颂被当成娇贵花朵过了十多年深居简出的日子,他未曾与家人之外的人接触交往,故而第一个认识的宋功勤才会特别。想来秦宰相必定既怨且屈,只怪自己没教好儿子,被人家随随便便一颗药丸便骗走了终身。想到秦宰相,宋功勤不由又是感动又是疑惑。秦宰相出身书香门第自是重纲常伦理,怎会轻易许了儿子如此荒唐的情事?
      “为了让伯父答应你我之事,你一定很是费了功夫罢?”宋功勤愧疚问道。
      秦颂被问得微顿了顿,他的确有意坦诚,可这问题是怎么也答不出口的。当时他被父亲逼急,直接说出“既然你们当初冒着欺君之罪将我当女儿养大,那干脆今日便将我当女儿给嫁了”的说辞。当时秦父秦母都惊到,他们知道秦颂最大忌讳,不料竟自己说出这种话来,显然已无可挽回,最终,两人只得认命。如今宋功勤问起此事,秦颂如何能老实回答?他思索了一下,故作神气状答道:“我爹说不过我。”
      宋功勤见秦颂不愿详谈,也就不再追问。他想了想秦颂说辞,由衷感叹道:“我也说不过你。在伯父和我心里,你比这世上任何道理都更重要。”
      闻言秦颂挑眉斜睨,假意嗔道:“你占我便宜呢,你和我爹能是一回事吗?”
      “我说错话啦。你爹和我爹,那才是一回事。”
      宋功勤说得真心并非调笑,害秦颂羞红了脸却发作不得。想了一想,后者故作镇定说回正事,问道:“我醒来之后便不见椿龄他们,他们是被你留下照顾郭学明了吗?”
      听那么一提,宋功勤才想起,那日秦颂昏迷后,直至今日方才醒来,他自不知后来发生之事。不过,他一贯聪慧,不消说已猜到大致情况。
      “是啊,郭学明需要休养,而且我与你单独上路速度更快。”
      “郭学明无碍罢?”秦颂清楚自己出手至多导致对方轻伤,但走火入魔的症状不知情况如何。
      当时宋功勤心中烦乱忧极,自然无暇关心郭学明伤情,眼下为回答秦颂,不由回想得辛苦。“听秀儿说外伤不要紧,只是岔了内息,大概需要好好调理。”说到郭学明伤势,宋功勤不由回想起秦颂为救自己,使出断玉裂帛剑的画面。
      “……有朝一日,我使了断玉裂帛剑,便教我不得好死。”
      耳边,当日秦颂凿凿的誓言清晰响起,宋功勤的心更是一沉。
      “所以,为了照料伤患,”秦颂径直说下去,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在第一时间寻找埋葬柯策的尸体?”
      说来,原本宋功勤觉得令柯策曝尸荒野并不过分,毕竟,柯策用了霸道火药,算得上自食其果。然而,想到对方终究是苗未道前辈的弟子,他还是决定好生安葬对方。只是,柯策火药导致那片土地被乱石埋住,一时三刻上哪儿找人?宋功勤又是时间紧急,最终唯有拜托秦椿龄二人将郭学明妥善安置后再善后。是时他已上路,也不知后来秦椿龄二人事情办得怎样。
      此刻秦颂忽然问及,宋功勤不解此事为何重要,问道:“柯策的尸体如何要紧?”
      秦颂低头思忖,说道:“我担心晚了去寻,若柯策未死,或许会用另外的尸体顶替,再来一次假死。届时,他暗中伺机复仇,教人防不胜防。”
      宋功勤不以为意,道:“柯策再狡猾也算不过你的心思细腻,我们不用怕他。”
      秦颂甚是担忧,“若我不在……”他还没说完,宋功勤立即打断道,“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也定在你身边,所以,没有这种事!”他同秦颂说话向来是哄着捧着顺着,连稍稍提高声音都未曾有过,可这一句,却说得甚是强势,不容置喙。
      秦颂微微失神地抬头望向宋功勤,这个话题他们回避至今,可终究是要提及。
      “我爹娘怕我早夭,信了方士说辞,从小将我扮作女儿家抚养。仔细想想,这种事怎可能永远瞒住天下人?他们不怕迟早会被揭穿,是因为早已接受我根本不可能长大成人的事实。”
      “我不信他们能够接受。”宋功勤一字字沉声道,“将心比心,我知道他们永远都不会接受的!”
      宋功勤这一句说得无意,但听来颇有秦颂若弃父母而去便是不孝的责备之意。秦颂明白宋功勤心中不安苦闷,并不与他计较,只是,该交代的话必须交代,他让宋功勤停马,虽然也是为了能同对方好好说上一些话,但最重要的便是交代这桩事,此时,也就不理会宋功勤内心抗拒,他直言道:“若我不在,你千万要留心柯策。”
      宋功勤沉着脸道:“若你不在,我又何需在乎他柯策是不是会杀死我?”
      你若不在,游尘掩虚座,孤帐覆空床。世上万事,何需在乎?
      从来能任何人“说不过”的秦颂愣是被宋功勤这一句顶得怔住。
      久久的沉默。终于,他慢慢低下头,轻声另起话题道:“你可知道柯策为何如此复仇心切?”
      宋功勤不曾想过这一问题,他也不在意这个答案,眼下,他更不欲讨论这种问题。然而,秦颂不待他应声便兀自续道:“现在想来,当初柯策听说自己被官府追捕,毫不犹豫便弃宅而遁,应该不仅仅是出于害怕避祸的缘故,或许,他是想同情人且逍遥快活去,于是轻易放下身外之物。而如今,柯策是在为他的那个情人复仇。之前他的情人为了让他脱身,假冒他‘畏罪自杀’,希望以此结束一切。可惜,柯策却辜负了对方心意,他不肯借机远走高飞,反而一心要杀死我们以祭他的情人。我觉得他太痴,是以才会为情所苦——天大地大,何不自心解脱,从此寄情山水?”
      宋功勤本无心听他人故事,可随着秦颂的叙述,听了原委的他不觉心中一动,尽管他永远不会认同柯策,可这一刻,依稀感到两人相通的心思,情之所至,情不自禁,他脱口道:“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执着。柯策不仅一心复仇,他也一心求死。”
      原本秦颂此番言辞有意开解宋功勤,不想,宋功勤这一句却是令他自己一败涂地。
      终于,他再也忍耐不住。
      先前宋功勤强颜欢笑,秦颂又何尝不是费劲苦挨?他早就已然深深后悔自责,只是不想最后的时刻教宋功勤见到自己的软弱与恐惧。先一句“何需在乎”,他强忍过去,此刻,宋功勤言者无心的一句“一心求死”,终于令他早已绷紧的情绪彻底奔溃。
      “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住你,我错了。”秦颂自懂事后就未再哭过,这与所有人纵容着他,从不让他受半分委屈有关,也与他生怕被人以为裙装穿多个性也似弱女子的担忧有关,他性子要强,本来宁死也不肯为自己掉泪,可此刻,他为宋功勤止不住自己的眼泪。“你应该恨我才对,是我太自私才会害得我们如此。”
      宋功勤看不见低着头的秦颂不停掉落的眼泪,可后者声音哽咽,那浓浓哭腔再真切不过,听得宋功勤心疼得慌了手脚,下意识抓紧对方的肩膀道:“风雅你在说甚么?不要瞎说。”
      “都怨我太自私,只想着自己看尽洛城花便好……为甚么那时候我没有想到,如果我走了,你会难过?”秦颂伸手紧紧抓着宋功勤的衣襟,他的手抖得厉害,声音也抖得厉害,充满悔恨与心碎,“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不想你难过。我怕我走之后你会伤心……这都是我的错,因为我只想着自己。”
      “这不是你的错!”宋功勤终于听懂秦颂之意,为此心头又疼又急,他心疼秦颂错怪自己,更心急对方怎么敢如此错怪自己。“你只是从小就看淡了生死。你看河水是今不复夕,观春花是始别春风,你和大家看到的不一样,所以你所做的,不过是更珍惜当下。你曾说,你比我看得明白。是啊,你不仅比我看得明白,你比全天下人看得都明白。现在,你怎么就忽然糊涂了呢!你要继续看得明白,你要看明白,你并没有错!”
      宋功勤说得用力,秦颂不觉听了入心,为此他思绪恍惚,细想一番,低声茫然不解问道:“如果我没有错,你又怎么会如此难过?”
      “我没难过!”宋功勤立即回答,他忍不住强求道,“你在我身边,我怎会难过?”
      秦颂没有回答,他正全力咽下呜咽,然而,即便他竭尽全力,却终究咽不下内心深处的那不安害怕的声音——
      “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宋功勤因这句话猛地惊醒,他蓦地抱着秦颂起身,不容分说向自己的马走去,边走边断然说道,“还有半天的路程我们便到我师门了。届时,我师父一定能治好你!”
      秦颂说了这许多话,早已精疲力竭,又逢情绪激动,哪里还有力气挣扎?不过他也早已心思顺从,此刻任由宋功勤打横抱着自己上马。他不知道自己这两日皆在宋功勤怀里度过,眼下被对方拥抱在怀中,但觉分外安心熟悉,也便闭眼依偎。
      宋功勤见秦颂闭上眼睛,不由心中惶恐。
      “风雅,你先别睡,陪我说会儿话罢?”
      秦颂实在倦得厉害,但他心知宋功勤害怕,勉强着稍稍掀开眼帘,轻声道:“你放心,老天一定不会让我死在你怀里的。”
      宋功勤心慌口乱,本能说道:“童言无忌。你不会死!”
      秦颂连喘息都无力,却有意说笑道:“我使了断玉裂帛剑,注定不得好死。老天怎么能让我死在你的怀里呢?对吧?”
      “风雅,你别那么说……”宋功勤下意识哽咽了一下。
      秦颂忽然想到,纠正道:“其实我不叫风雅。”
      宋功勤愣了下,才道:“我说顺口了。对不住,我知道你名为秦颂。你喜欢我怎么唤你?”
      秦颂琢磨好半天,最终道:“我还是喜欢你唤我风雅,没有人这么唤我,只有你。”
      “那我便唤你风雅,以后都那么唤你,唤一辈子。”
      “嗯。”秦颂答应,他又想起一件事来,补充道,“以后你别再送别人药了。”
      宋功勤用力点头,道:“以后你看着我,别再让我送别人药了。”
      “以后我看着你,不再让你送……”秦颂低声重复,直至声音再不可闻。
      快马疾驰在崎岖山路,一路而过,惊破春山深处的经久岑寂。

      “……然后呢?”少年问。
      瑞脑的香味自鎏金铜瑞兽口中飘出,紧闭的窗户被寒风轻叩,隐约能听到窗外枝桠摇曳的声音。穿着狐白裘的少年专注追问,他早已听得入神,这个故事却戛然而止,令他忍不住焦切着欲知后事。
      桌上的两盏清茶已经微凉,书生打扮的男人不以为意端起一杯浅啜一口,随即故作无奈道:“我读的话本就到此处,后面我也不知晓。”
      少年指摘道:“没有结局哪里算得上故事?”
      男人装模作样想了想,道:“其实,我觉得这个故事很容易安个结局。”
      少年本不欲理会这番故弄玄虚,可终究没能按捺住好奇,脱口问道:“什么结局?”
      “玉石具有灵性,那秦颂从小佩戴的玉玦便是关键。因为辟邪的玉玦断裂,所以才会出了后来这许多事,所以,若宋功勤回师门记得补玉,秦颂一定能化险为夷。”
      “……哪有如此牵强的故事?”
      “这不牵强,玉石的确神奇。你自己不是也有一块从小佩戴的镇邪玉玦?”
      “既然你先提及了,我倒想要问问,你所谓的这话本根本是捏造的吧?不然怎么那么巧,其中主角也是因为体弱自幼被当成女儿养大?”
      “不是巧合,我便是因为主角同你一样可怜才读了那话本。”
      “若你坚持自己读过,便把那话本拿出来我瞧瞧?”
      “我已经找不到了。”
      “那就再找找。”
      “好吧,我再找找。”
      “……所以秦颂究竟活下来了吗?”
      “你认定我编造故事,又何必执着这个结局?”
      “我一介凡俗人,辨不清世事,看不透真假,你奈我如何?”
      “但你说得过他人,果然让人莫可奈何。”
      “快告诉我秦颂活下来没有。”
      “当然活下来了,不然现在哪里有命能听这个故事?”
      “你戏弄我?”
      “或许我不是说笑?假作真时真亦假。”
      “你说得算有道理。花非花,雾非雾,白马亦非马。”
      “……你领悟了?”
      “或许我只是故弄玄虚?假作真时真亦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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