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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乐昌镜归人未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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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颂身体堪忧,宋功勤原本担心第二日一行无法上路,不成想,翌日一早,丫鬟秀儿便前来告知宋功勤随时可以启程。
待宋功勤下楼,秦颂已经上了马车。宋功勤有心瞧瞧对方气色,确认是否的确无碍可以赶路,可想到前一日对方失言的告白,心中尴尬,实在开不了口请求一见,最终,他只得硬着头皮上了马。
许是秦颂也在懊悔自己失态,有心对宋功勤避而不见,之后几日赶路,宋功勤几乎就不曾真正见到秦颂,每日只有对方下马车入客栈这一段路才能匆匆一瞥她的身影。
一路如此,直至这一日,马车停在客栈门口,秦颂久久未下车。
宋功勤不便擅自上车,他在车外扬声询问道:“秦小姐,可是有何事耽搁?”
秦颂没有回答,不一会儿,车厢内的秀儿掀起车帘,对宋功勤道,“我家小姐醒不过来,宋少爷您且先去休息,剩下的事秀儿和椿龄会做。”她的语气平淡,就似秦颂“醒不过来”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事。
宋功勤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眼下状况,不由一急,皱眉追问道:“秦小姐是睡着了还是陷入昏迷?”
“若只是睡着,怎会唤不醒?”秀儿依旧答得平静,但这一句回话的嘲弄意味已昭然若揭。宋功勤这才察觉到这个小丫鬟眼中依稀的怨怼责怪。他想不明白自己如何得罪对方,虽觉得无辜,但并不计较。尤其,眼下当务之急是秦颂的身体,他忧心忡忡,不自觉往车厢内张望了一眼,问道:“秦小姐怎地忽然昏睡不醒?我这就去请大夫罢?”
“那倒不用,小姐这几日始终时而清醒时而昏睡,她的身体虚弱,看了大夫也不会大好。”
这些天来,秦颂总是早早起身上车,宋功勤还以为对方有所好转,如今听秀儿说的“时而清醒时而昏睡”,不由吃惊。“秦小姐病得不清为何不告诉我?这路途辛苦,本该多休息两日再说!”
面对宋功勤提问,秀儿的表情更加冷淡,她定是积怨已久,全然不顾冒犯,望着宋功勤不冷不热答道:“小姐担心因为自己耽误行程,教想要杀宋少爷的杀手有时间卷土重来,自然甚么都没说。”
宋功勤这才明白过来,这些日子秦颂避而不见是为了隐瞒病情,她宁愿苦了自己也要先为宋功勤的安危考虑,而宋功勤却全未察觉她的苦心,反而任由她拖着病体赶路,难怪秀儿怨愤自己。念及此,宋功勤心中又羞又愧又疼。“宋某实在太大意,连累秦小姐一路辛苦。”
“宋少爷何错之有。”秀儿端是伶牙俐齿,一句句的指桑骂槐,将宋功勤数落一通,“只是我们家小姐一厢情愿替他人考虑。”
被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小丫鬟如此曲讽暗贬,宋功勤丝毫不以为忤,他心下怅然,诚心认错道:“这都是我对不住你们家小姐。”
满腹怨气的秀儿终于被宋功勤真挚态度稍稍打动,见他满脸愧色,黯然伤神,她又约莫知道些详情,迟疑后只觉造化弄人,一时感慨,幽幽叹了口气,低声自喃般说道:“只怪我们家少爷命苦。”
宋功勤未注意到秀儿又用错称呼,他一心担忧秦颂状况,眼见对方昏睡,暗道:看来有些事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绛霄派的内功心法相当奇特,运气以奇经阳维脉为主游小周天,为人疗伤或输送内力皆以膻中穴起。膻中穴位于胸口正中,即便是同门师兄妹,若非事情紧急,男女之间也从不会相互传功。江湖儿女都有禁忌,更遑论秦颂这样的书香门第女子。最初宋功勤特别担忧诸如自己不小心瞧见对方裸露手臂,对方便不得不因此下嫁的情况。如今他知秦颂思想远背迂腐,仍认为如此举动过于冒犯,然而,眼见秦颂已气虚至昏睡多清醒少,他再无法袖手旁观。
“秀儿姑娘,宋某虽不精于医术,但多少会一些运功的法子,许能缓解秦小姐病苦,不如让宋某一试?”
事实上,秀儿一个小小丫鬟,当是无法替她家小姐做主,宋功勤之所以询问主要是自己更不敢做主。不料,他才问完,秀儿便毫无迟疑地点了点头,道:“那就拜托宋少爷了。”
当下,秀儿走进客栈订了房间,那男仆也毫不含糊,打横抱起他家小姐便往客栈里去。秦颂自换上男装之后,这些日子都是公子哥打扮,只是,她那病色也难遮掩的妍美形貌哪里骗得了人?每回她在人前出现,往往吸引众人各色目光。大家又见宋功勤与之同行,心里自然便将两人的关系想得不纯。这一回,秦颂昏迷,却被仆役打扮的年轻男人抱在怀中,而与她同行的宋功勤只跟在一旁,较之前些日子羡艳嫉妒的目光,今日宋功勤得到的打量明显内涵复杂了许多。
宋功勤实在无意探究那些人所思所想,他跟着男仆一同走入房间,在男仆将秦颂安置在床上后,没有太多踌躇便迅速走近——既然秦家的一个仆人都能随意抱起他们家小姐,宋功勤认为自己为对方输送内力以缓解虚弱状况自然也不必太顾虑。
那个宰相家的男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见识,知宋功勤要运功,不用交代便扶正秦颂,并在床的另一边为宋功勤留出盘膝打坐的空位。一切就绪之后,不出宋功勤所料,心宽至极的男仆不假思索退出房间。
宋功勤转头望了眼关上的房门,懒得再多想甚么,此时气海运功,伸手抵上秦颂膻中穴。心无旁骛的宋功勤倒是没留意自己手下的平坦,不过很快,他察觉另外异样——秦颂体内气息紊乱,竟似受有内伤?
一位深居幽闺、弱不禁风的千金大小姐,岂可能受似是被高深内家掌力所震的内伤?然而,此时宋功勤无暇思索这一问题,他很快察觉自己内力入对方体内如泥牛入海,立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这秦颂体质何为如此怪异,竟完全无法聚气,宋功勤如何运功,皆是徒劳。又试了一会儿,宋功勤不得不考虑放弃。
不过,因着他这一阵折腾,秦颂渐渐醒转。依旧尝试运气的宋功勤注意到对方颤动的俏长睫毛,也不知心虚甚么,他下意识忽然收手。原本有内力牵引而坐直的秦颂身体因此向后倒去,所幸身后是床头,她轻撞了一下总算勉强倚靠着坐稳。
宋功勤望向抬眼微微恍惚瞧着自己的秦颂,赶紧解释自己为何坐在对方床上。“秦小姐,我见你昏迷不醒,方才想要为你运功,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秦颂毫不介意地摇了摇头,轻声道:“我又不是不知好歹。不过,宋兄这番好意我只能心领了。御医说我毒侵经脉,不仅药石无医,内功也无用。”
秦颂如此一提,宋功勤重新想起方才疑问,他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抑制住好奇,疑惑问道:“秦小姐,你所谓的染疾,原来是伤?”
“那倒不是,我从小便体弱,从大夫断言活不满周岁一直至后来说过不了弱冠,如今受伤只是令状况稍稍恶化了些许。”
秦颂是有名的才女,居然用错只适于男子身上的“弱冠”这一词,宋功勤心里觉得奇怪,可他从不会指出他人微不足道的错误,此时只关注向正题,追问道,“秦小姐怎么会受伤的?”他终于明白秦宰相为何将希望寄托在绛霄派身上,不过,若秦颂中毒,与其去绛霄派求医,不如直接找到施毒之人。他正想说自己愿意为此出一臂之力,秦颂首先打消了他这一念头。
“之前我说忘了许多事,便包括这一桩。”
宋功勤闻言怔了一下。先前秦颂说自己失去记忆时,他只当无关紧要,不想,对方遗忘的不止一些往事细节,竟还有如此重要的经历。
秦颂看出宋功勤所想,她对这一真相并不在意,倒是受到启发,若有所思道,“我丢了将近一年的记忆,或许,其实我已经看尽洛城花,只可惜自己不知道。”她口中说着惋惜之词,语气却有着云淡风轻的从容,年纪轻轻,竟一派看破生死的豁达。
宋功勤不得不相信,对方从懂事起,大约便已为那一天做足准备。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然而,别离哪里容易了?人生自古便无容易的别离。
宋功勤心潮起伏,一时百感交易,他不自觉脱口而出道:“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洛城花!我们先去我师门,等你的伤治好了,我便带你去看真正的洛城花。”
闻言,秦颂轻愣了一下,接着,她轻笑道:“你用不着可怜我。即便我来这人世时间比他人短,但看得比他人明白,你若可怜我,我只会笑话你看不明白。”
……事实上,这一刻的情不自禁哪里是可怜那么简单?
——可那也只能是可怜。
宋功勤缓缓点头,“秦小姐果然看得比我明白。”他知道自己表现的生硬,实在无能为力,唯有起身匆匆作别道,“秦小姐一路辛苦,赶紧休息罢,宋某不再打扰。”
他离开得迅速,没有回头多瞧秦颂一眼。秦颂依旧斜倚在床头,因没有力气,一时无法自己躺下。她抬头望向关上的房门,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笑意,似是自嘲,却也有甜蜜。
“有你这一句,我的确用不着你可怜了。”
未免秦颂强撑辛苦,第二日宋功勤特地压缓了行程。秦颂此前虽隐瞒病情赶路,但见宋功勤识破,也便不再坚持。一行四人一直休整至中午,待秦颂喝了熬好的药才动身。
宋功勤本非多事之人,眼下更不应是多事之秋,即便有人追杀自己的事迟早要处理,护送秦颂这一路,宋功勤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考虑到“花上眠”行事神秘,从不抛头露面,未免对方出手,这几日宋功勤尽量挑稍稍热闹的官道出行。然而,路无尽头,人有绝处。秦颂的马车过不了更便捷的山路,宋功勤不得不驱车取道一片偏僻树林。
正有春光似锦,这一片树林,林木青翠,枝繁叶茂,然而,马车还未行入林中,青骢马便住了行,不安嘶鸣起来。
宋功勤策马上前两步,戒备着缓缓拔出佩剑。
杀气霎时直逼而来。伴随同至的,是冷冷刀光。这一次,来的竟是六个“花上眠”杀手。上回“花上眠”远远低估宋功勤身手,而这一回,他们似乎瞧得起过头了。之前宋功勤与楚风雅联手都不敌“花上眠”六人联手,而眼下只有宋功勤一人对敌六人,这令他……无法不愈发思念楚风雅。
不知何时陌上花开,宋功勤还在等着伊人归来。怎么也不能令自己耽搁在此处,他知今置险地,不敢过于心慈手软,一出手便使了断玉裂帛剑的杀招。大工无巧,没有凌厉,却是萧飒。宋功勤只一招,便先重伤了一名杀手。那些杀手出乎意料,俱是一惊,不过待宋功勤再施第二招,他们已收拾起心惊,默契变换位置,摆出阵型联手抗敌。
尽管的确相信“花上眠”不会挟持人质,但当宋功勤见所有杀手直冲自己,终究稍稍心安,他本不畏强,势单力孤也从容镇定,此时又无后顾之忧,应敌起来,倒不见劣势反而隐隐压制住对手。
就在此时,又有一人从树林里现身。
见到那人,宋功勤心头一震。“柯策!”他脱口喊出这个照理已死之人的名字。
然而,宋功勤喊得大声,柯策却只作未闻,他径直朝马车走过去。被杀手缠住的宋功勤抽身不得,又是疑惑又是焦急。“柯策!你想做甚么!”
柯策终于回头瞥了宋功勤一眼,但很快又转回头来,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马车之上。“那时我若认出你来,便不会手下留情。”说着,他一字字强调道,“你和宋功勤,今天,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马车的车帘被掀起,秦颂端坐车中,她不动声色打量柯策,不紧不慢问道:“你认出我是谁来?”
密切关注马车这边的宋功勤听不懂柯策说辞,但秦颂想要套对方话他还是听得懂。因为分神,他已被杀手彻底压制,可尽管如此,他所在意的仍是马车这里,唯恐柯策当真对秦颂忽施杀手。
柯策似也听出秦颂试探,他没有回答问题,用瞧不出任何神色的冷冷目光盯视秦颂。
秦颂又缓缓问道:“当日你未认出我来,又为何出手袭击?”
这一问弄巧成拙,柯策微顿之后微微讶异挑了下眉,随即反应过来,立即反问道:“你不记得当时的情况?”
宋功勤听着两人云里雾里的对话,因着紧张甚么也想不明白。他隐约觉得柯策将秦颂与自己连在一起说都不会放过,似乎意味着某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可他无暇深究,一边狼狈招架这杀手的阵型攻势,他一边朝秦颂望去。
只见坐在马车之中的秦颂不知想到甚么,一时神情茫然恍惚,接着,她的眉目舒展开来。
宋功勤很难用言语来形容这一刻对方的神采。凝结的溪流融化需要时间,枯萎的枝头抽芽需要时间,远迁的鸣禽归来需要时间,而这一切,只在刹那,尽皆发生在秦颂的眼眸中。那一刻的流光溢彩,直教天地失色。
不自觉地,宋功勤怔怔看痴。那些杀手见他大意,趁机想施杀手。
“小心!”恰好在这时朝宋功勤往来的秦颂提起声音喊道。
秦颂的声音柔和清灵,即便在最虚弱无力的时候,也是婉约的动听,但此时,她的声音全然变成另外一种,依旧如林籁泉韵,却尽是少年清亮之声。这声音宋功勤异常熟悉!
堪堪躲过一剑的宋功勤心头大震,他挥剑削向直刺自己的刀刃,眼睛紧紧直视向秦颂。
秦颂扶着车厢壁站起身来,抬头扬声对宋功勤说道:“我早就已经不生气了,秦宋。”
这句宋功勤等着听已等得太久的话,楚风雅想说也想了很久,最终,被秦颂说得微微哽咽。
“我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宋功勤心情激荡,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最笨拙的这一句。
秦颂本也百感交集,心潮澎湃,结果被这句硬生生给逗笑。
柯策原本静观变故,此刻见两人竟无视局面,堂而皇之说起情话,眼中闪过一道嫉恨至极的寒光。他也不吭声,直接便出掌袭击向秦颂。
秦颂之前重伤,一身武功早已散得差不多,如今更是气虚血亏,连好好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哪里躲得了柯策疾如闪电的出掌?宋功勤在远处瞧见,心中自是焦急万分,却无论如何也抽身不过来。“风雅!”他嘶声喊道,也顾不上自己失了武器必败无疑,直接把长剑当做暗器投掷向柯策。
柯策原本无武功修为便不低,宋功勤情急胡乱掷出的剑被他头也不回地用左手直接拨开,他的右掌去势不减,袭向秦颂要害。
就在此时,一片树叶破风飞至,直取柯策咽喉。不同于宋功勤的剑,那枚小小树叶却令柯策不得不收掌变换身形以避其锋芒。柯策似已料到这一变化,被阻了杀招之后也不再继续,反而转身直立,静待暗中出手之人现身。
宋功勤见秦颂夺过危机稍稍安下心来,他顾不上在意又是甚么人登场,因失了武器,仅仅是为躲避杀手的攻击便已经狼狈得应接不暇。而一旁才死里逃生的秦颂也未转头望向飞叶袭来的方向,他从马车下来,伸手捡起宋功勤掉落地上的长剑,用力向长剑主人抛掷过去。
接住长剑的宋功勤精神大振,为虎添翼的不是这柄剑,而是秦颂的心意。青骢别后,他等得太长久,攒了太多话,绝非为有朝一日再无机会与对方一诉衷肠。此刻,眼见秦颂安危一时无忧,他首先定心解决起围攻自己的杀手。
当今武林,能摘叶伤人的着实没有太多,柯策等的也只是这一个。不多时,郭学明终于现身。
“你打不过我,却诱我现身,是打算怎么对付我?”郭学明一步步走近柯策,不紧不慢问道。
曾经弃宅避敌的柯策如今主动迎上天下第一剑,他刻意讥讽奚落地笑道:“原本我也想让你尝尝死别的滋味,但我看你这‘求不得‘的滋味,只怕也甜不到哪儿去。”
高手对敌,原本休指望三言两语便能乱了对方的心,然而,柯策还是选择说刻薄话,他倒并非真的指望对方因此失了冷静,仅仅单纯一逞为口舌之快。这反而泄露他心中的恨意难平,并不在最佳的出手状态。
郭学明冷静判断形势,淡淡道:“你想送死,便出手罢。”
“你确定要杀死我?我若死在这儿,秦颂只怕也要为我陪葬。”柯策有恃无恐地笑问道。
“你说得好,那我便让你求死无门。”郭学明道。
正与杀手缠斗的宋功勤凭着振作战意将将压制联手的五人,他心中在意显然钟情秦颂的郭学明,不自觉关注聆听郭学明与柯策对话。先前柯策嘲讽郭学明的话说得尖刻,宋功勤心知不好,却隐隐听得欢喜。而此时,柯策道出秦颂陪葬之言,他终于领悟方才因震惊秦颂真正身份而忽略的细节--秦颂原来受伤中毒皆因柯策。解铃还须系铃人,柯策许是秦颂痊愈的关键。念及此,宋功勤有心立即擒住柯策以救秦颂,奈何他被杀手缠住脱不得身,只能眼睁睁看着郭学明与柯策终于上前交手。
宋功勤担忧秦颂安危的关键柯策脱逃,与杀手对阵的同时,不时关注柯策这边的情况。因此,他反而没太留意站在一边的秦颂究竟在观察甚么。
秦颂也是今日柯策欲除的对象之一,“花上眠”六个杀手本是打算对付宋秦二人,他们不知秦颂重伤后武功尽失,杀手派得多了,但最终也不浪费,他们反倒激发出宋功勤潜力,如今被重伤一人,剩余五个仅应对宋功勤已缓不过手脚。秦颂因此置身事外,他判断眼下局势,想法同郭学明一致。柯策之所以与“花上眠”合作,除了由于他们要杀郭学明的目标一致,更因为,他要利用“花上眠”杀秦颂,以此诱出郭学明。郭学明在明,柯策在暗,这才有利于柯策使计。而今柯策先于郭学明现身,他还能为自己留何种后手?
秦颂凝神思索,打量向四周的环境。这片树林前空地既非险峻,也不开阔,就地势来说,毫无可利用之处,为何柯策选在此处伏击?探究间,秦颂注意到这片泥地土质疏松,有杂草丛生——这样的地面,若有人在地下埋些东西,定教人难以察觉。如今抱有怀疑,秦颂再看地,很快便察觉有些杂草歪斜的方向异常,有泥土松紧平整不一致。他无法得知柯策地下埋了甚么,眼下也不能贸贸然一探究竟。若地下埋了火药,柯策显然有同归于尽的心,若见自己大势已去,便会引爆火药,玉石俱焚。秦颂若此时查看,柯策极可能因自己计划暴露而提前引爆。
话说回来,即便不看,秦颂也能肯定其危险。思及此,他唯恐自己声音不够响亮,转头吩咐秀儿与椿龄。立即,两人解开马车的挽绳,接着同秦颂一起往后退去,同时,秦椿龄按着他的说辞高声大喊道:“地下有霹雳弹,小心快跑!”
地下有的未必是霹雳弹,秦颂危言耸听,不是为了吓唬宋功勤与郭学明,他担心杀手不肯善罢甘休,缠着宋功勤不放,索性恐吓一下对方。果然,那些杀手不知柯策打算,忽然听闻这一说辞,出手本能顿了一下,宋功勤因此立即撤离,往秦颂所在的方向而去。再说郭学明,他武功原本高出柯策不少,先前因不敢杀死柯策,导致束手束脚,一时拿不下人。此时去了战意,自然轻易脱离战圈。郭学明自不必说,宋功勤也是高手,这一切皆在瞬间,他们退得快,加之郭学明为防柯策忽然使用霹雳弹引爆,退开之前一剑封杀,柯策纵然策计在前,却也没能赶上这一变故。
待柯策得以筹谋时间,宋功勤五人已经入了树林。不过,面对变化,柯策却神情不变,他也不追击,反而自己站立在那片危地之上,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一枚霹雳弹——秦颂愣愣看着那枚弹丸,也不知自己这是料事如神还是乌鸦嘴。
最初宋功勤并不明白柯策意欲何为,他见对方饱含怨憎的笑容莫名诡谲,心中一动,忽然回想起对方曾说要秦颂陪葬的威胁话语,事关秦颂,他来不及想对方赌得是甚么,便想纵身上前阻止。然而,他想得虽快,秦颂比他更快,已先于他一步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秦颂自知自己生死与柯策没有多少关联,故而并未预料柯策想法,等他从柯策诡异表情想通,本能一把抓住宋功勤。待他再想阻止郭学明中计,郭学明早已飞身直逼柯策。
爆炸便在此时发生。
刹那间,山崩石裂。
柯策用尽了火药,似以此诉尽恨意。宋功勤他们站得远,竟也被震得站立不稳。为防止碎石飞溅伤到秦颂,宋功勤转身将对方护在怀中。秦颂难得未逞强,反而将自己的脸埋在宋功勤肩上,右手依旧抓着宋功勤左手手腕。
山中何事?原本是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而如今尘泥翻涌,沙石漫天。
“花上眠”的杀手先前已停了攻势静观其变,此时柯策自引霹雳弹,他们哪里还有心完成任务?拖着受伤的同伴,六人迅速消失得干净。
当连环爆炸终于结束,秦颂仍未放开宋功勤。他怎会是胆小之人?可此时却用力抓着宋功勤的手腕不肯放开。
“是我害了郭学明。”他低头在宋功勤肩上,以如同自喃的声音缓缓说道。如此想法天经地义:若他方才能拉住郭学明——或者,若他当初能不教郭学明遇见他。
“你若因此愧疚一生,我便陪你愧疚一生。”宋功勤不会安慰人,只能直言其想。为让秦颂振作,他反握住对方的右手,补充道,“无论如何,我们先找找看,或许郭学明还活着。”
被提醒的秦颂回过神来。他终究是历练得少,遇事一时心乱无措,眼下稳了稳心神,也知道该先做甚么。思定,他抬头从宋功勤怀中离开,回头往那一片狼藉望去。
灰蒙蒙的尘埃模糊了众人的视线,很难想象有人在先前的爆炸中存活下来。然而——
一个人影在一片灰白中渐渐清晰轮廓。
虽说宋功勤、秦颂真心希望郭学明存活,但乍见这如同鬼魅的身影,两人都不由心中骇然。宋功勤特地挡在秦颂身前,小心朝那人影靠近。
尘埃终于渐渐淡去,显现出郭学明的脸来。只见郭学明一动不动地站立在原地,他的身上一片血红,显然有诸多外伤,但他站得笔直,仿佛完全不知痛楚,,眸底俱是血红颜色,没有清醒神智,皆尽发狂暴戾之色。
宋功勤多少看过一些医书,又曾亲眼见过类似情景,一眼便瞧出,惊道:“这是走火入魔!”
对于走火入魔之症,武功越高之人,危害越大。郭学明也不知学的何种高深内功心法,竟能在爆炸中护其周身,但也正因此,被如此强大内力反噬,只怕这走火入魔的症状更难解决。
“郭大人?”
宋功勤试着唤醒对方,然而,在他面前之人视若罔闻,显是彻底失了心智。待他自落定的尘埃后看清宋功勤几人,忽然发难,徒手攻击过来。宋功勤心知眼下讲不通理,唯有硬着头皮迎上,只盼能制服对方再从长计议。
郭学明原本武功修为极高,如今走火入魔,反而愈发势沉力强,他的招数少了灵活变化,可简单出掌便令宋功勤只觉自己被笼罩强势之下,全无力敌可能,便连闪躲都颇为费力。
如此劣势,宋功勤也知自己手软不得,万不得已,即便是拼着重伤对方,也必须出手制敌。然而,他心里盘算得虽好,付诸实际却是困难。郭学明失去心智,出手毫无分寸,招招生死之间。宋功勤原本便逊了力气,又无法毫无顾忌,且他武功走得是灵巧线路,变招很多,眼下郭学明全然不管不顾,宋功勤的剑招掌法各种变化皆沦落多余,甫交手,便立时陷入困境。说来,宋功勤本倒是可以依靠同样以不变应万变的断玉裂帛剑对敌郭学明,可尽管之前因为不知秦颂身份,他已在对方面前使过一些招式,宋功勤忌惮楚风雅曾经誓言,怎么也不愿再使得对方不小心记住剑招,有这一层约束,他更是束手束脚。
一旁观战的秦颂武功不及交手两人,但至少看得懂这场交锋。宋功勤完全被压制,处于劣势,秦颂看得焦急,虽然一时莫可奈何,却想着必须做些准备,于是走到不远处捡起郭学明被炸飞掉落一边的佩剑。他自有身体弱,修习内功是为强体,之前中毒受伤,为了不加剧内伤引发的伤害,索性散了内力,但此刻,宋功勤临危,他还哪里有余裕担忧气乱损体的危害?一边关注着宋郭二人的战局,他一边聚气丹田,握紧长剑。
没有武器的郭学明凭借赤手空拳一招击落宋功勤的佩剑,他的出招毫无巧妙可言,却至快至重,在破了宋功勤的剑招后,直接长驱直入,击向宋功勤心口。这是志在必得的一招,且一招足以毙命。宋功勤身形已老,变招不及,退无可退,挡也挡不住,眼见只能闭目赴死,秦颂不及多想便欺身迎上。他知自己相助只是杯水车薪,且以他气力至多撑一招,若不能一击制胜,顶多了延缓两人死期,此时也不容多虑,见郭学明恰好门户大开,正面皆是破绽,起招便是裂帛十三式的最后一招杀招,以剑气直击郭学明天池穴。
不想,郭学明毫无防守意识,完全不顾秦颂的攻击,依旧伸臂袭向宋功勤。这给了秦颂更佳得手机会,然而,宋功勤也因此势必挨下这一掌。秦颂眼见自己如何也救不了宋功勤,心中大急,一时之间,急火攻心加之强行运功,竟硬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这一番心神激荡,他的剑还未到,气便先泄,原本已是必败之势。不知为何,郭学明在这一刻蓦地顿了一顿,电光火石间,宋功勤躲过一劫。而秦颂原本想以气制穴的剑失去力气,此时只能勉强避开要害直接刺入郭学明胸口。
郭学明倒地的时候,秦颂也再无力气支撑,径直向前跌了下去。
“风雅!”宋功勤对于死里逃生并无太多激动,见秦颂倒地,惊得失声喊道。秦颂听着自己杜撰的名字被唤得情真意切,最后的神智竟在苦笑,为分不出自己究竟是喜是忧。
赶在秦颂倒地之前,宋功勤伸手接住对方。此情此景,他思绪万千,心乱如麻。当日楚风雅言之凿凿的誓言至今似仍萦绕耳边,可为了救宋功勤,之前见过宋功勤对敌“花上眠”杀手的秦颂终究还是破了自己的誓。
……不得好死。
当日楚风雅轻率妄用这一说辞,宋功勤不敢想象一语成谶。倒在他怀里的秦颂面色惨白如纸,只有唇角那一抹之前吐出的心头之血红得妖冶诡异。宋功勤怔怔望向对方,茫然感受着从未曾体会过的恐惧与无措。
秦家的家仆也算见过世面,一番变故下来,虽然看得出一丝惊魂未定的不安,但筹措起来甚是果断,秀儿熟练为地上的郭学明止血,秦椿龄从怀中掏出药丸喂秦颂服下。
宋功勤只消闻一下便能知晓那药丸里有各种名贵药材,可是说是能起死回生的大补丹。家仆药丸喂得熟练,不禁令宋功勤想到,如今秦颂约莫就是在服用补药续命——只是,补药终究不是灵丹妙药,秦颂能依靠补药多久?而他如今妄动真气,再一次激发内伤……宋功勤越想越心乱,越想越神慌,抱着秦颂的手臂不自觉颤抖起来。
见宋功勤抱着秦颂不放手,秀儿走过来道,“宋少爷,我家少爷的情况,”她语气沉重,有深深担忧,“最好赶紧请大夫看看。”听得出,这世上应该没有大夫能治疗秦颂,只是,若无大夫诊治,只怕更不知如何熬过去。
宋功勤不想放手、不敢放手,可他也知,自己再用力拥抱,也显然留不住秦颂。被秀儿提醒后,他勉强清了清混乱的脑海,从地上站起身来。
秦颂的马车早已于方才的爆炸中被毁,马匹则在被秦颂放开后因爆炸惊跑,如今五人一匹马也没有,入城只能凭借自己的双腿。宋功勤确认了郭学明外伤不重,因内息击撞才陷入昏迷后,不再操心,直接把人交给了之前背起秦颂来显然分外熟练的秦椿龄。他自己则小心抱着秦颂,施展轻功率先独自回城就医。
为便于汇合,宋功勤与秦家家仆约定了就在城东最近的医馆看诊。然而,他在大夫替秦颂看完之后,立即便离开改换其他医馆就医。
小小的衢州城内,从医的大夫并不多,宋功勤花了半日的时间,几乎跑遍城中所有医馆。
每一个的大夫都给出了相似的诊断结果,一个宋功勤怎么也不愿接受的结果。他抱着昏迷的秦颂走出又一家医馆,想要再去寻找能告诉他不同说辞的大夫。
医馆里,阅人无数的白须大夫望向宋功勤的背影,尽管于心不忍,终还是提声唤住后者,强调着提醒道:“年轻人,你还是好好珍惜这三天的时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