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一枝灯影

4、第四夜

　　加长的豪华轿车，缓缓驶入幽深而广袤的丛林。玖兰枢单手支着下颚，不知是在欣赏沿途的青葱，抑或只是无目的地出神。陌上晚和他的动作如出一辙，却是在假寐。

　　“没想到你竟然会主动找上元老院。”同行的架院颇为不解。在他看来，玖兰枢完全没有必要因为锥生零这样的猎人与元老院冲突。

　　但让他更疑惑的是，平时恨不得一刻不离玖兰枢左右的蓝堂竟然会赖床，死活不肯与他们同行。如果说是因为昨晚被陌上晚吸多了血，但以那个家伙的生命力肯定也恢复得七七八八，但他就像是别扭着什么事，一个人在死胡同里兜兜转转，一点也不像他的性格。想着，架院晓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陌上晚的身上。

　　陌上晚睁开眼，半梦半醒间眼神仍有些迷离，“架院和蓝堂是表兄弟？”

　　“是。”

　　“那你应该也很可口……”

　　架院晓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

　　“开玩笑的。”

　　轻快的语调并未让气氛有任何改变。反倒是一条结束了这尴尬的境地，“说起来，枢这次的行动一定会让很多人觉得能够贯彻和平理念的人不是元老院，而是枢。是件好事呢。”

　　玖兰枢却像心不在焉，只淡淡回答了一句，“我没有想这么多。”

　　“但是，为什么我也要一起去。”陌上晚看起来已经完全清醒，她对于白天出门一向没有好感，更何况是被拖去元老院，“枢，让我禁闭的人是你，拉我上车的也是你。这算不算出尔反尔呢？”

　　“反正你本来就没打算接受禁闭。”

　　“但我喜欢留在宿舍里。元老院都没有我喜欢的食物呢。”

　　玖兰枢斜睨着她，并不打算多言。“就算你不去，元老院的人还是会找上门来。他们总是要听你的解释的。”

　　“解释什么？”

　　“失踪。无法掌握纯血种的行踪，对元老院来说是潜在的威胁。”

　　“哈？失踪？”陌上晚猛然笑出声来，她越笑越激烈，最后竟弯下腰来。娇小的脸庞被手掌覆去大半，神情晦涩不明。“拜托，枢，别用这个词。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

　　一条和架院不约而同地将脸别向车外，他们很清楚，对于陌上晚的好奇只会把情况弄得更糟，与她保持适当的距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能够进入她世界的，从来只有玖兰枢而已。

　　***

　　黑主学院的一天，仍旧伴着响亮的钟声拉开序幕。睡到日上三竿的蓝堂英一动不动地躺在六尺大床上。密闭的窗帘有效地阻挡了阳光的入侵，他的房间一如深夜漆黑无光。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然后断断续续地在床上滚来滚去。

　　“可恶。”他蓦地坐起，又直挺挺地倒下，将人整个缩进了被子里。

　　黑暗狭小的空间让他有些烦躁，湖绿色的眼眸如同刺穿夜幕的星芒，在一片沉寂中显得特别却格格不入。他张开五指，凝视着指尖一点一点凝结而出的冰晶，微凉的触感使他暂时忘却了后颈的疼痛。

　　那个女人，咬得可真够狠的。

　　先是目睹了枢大人杀死绯樱闲，然后又险些被一个纯血种吸干全身血液。一桩接一桩的意外让他不得不寻找一个逃避的契机，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明明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就是夜之社交会中的佼佼者。明明早就习惯了应对形形色色的人，习惯了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但他依旧无法理解纯血种的世界。或许这就是他至今仍感觉距枢大人很遥远很遥远的原因吧。立下过誓言要追随，但要获得他全部的信任又谈何容易？

　　他平静地掀开被子，下床，洗漱，认真地打理自己，就好像平时那个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的蓝堂英。只要他走出月之寮，一定就会听到日间部那群人类女孩的尖叫接踵而至。

　　下楼的时候正遇到支葵和莉磨要出门。他们穿着长袖风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莉磨的手上，一如既往地拿着长柄遮阳伞。

　　“有工作？”

　　“嗯。最近的LEVEL E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多了起来。”莉磨懒懒地回答，一边拿遮阳伞敲了敲支葵，“喂，你没涂防晒乳液吗？”

　　“啊，那个啊。忘了。”支葵目无焦距，在接收到莉磨警告的眼神后乖乖地回了房间。

　　“LEVEL E增多？”蓝堂皱眉，“这可不是好事。”

　　“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莉磨一跃，坐在了楼梯扶手上，“你竟然会没有跟枢大人一起去元老院。难道是因为那个女人的关系？”

　　“什么？”蓝堂一愣，随即明白了她指的是谁，“她也去了元老院？”

　　“你不知道？”

　　“哼。我为什么会知道。”蓝堂别过头，莫名其妙地生气起来。一大早就听到关于陌上晚的事，让他的心情变得格外恶劣。即使他有尊重纯血种的自觉，但是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他恨得牙痒痒。

　　“我今天啊。”他骤然提高了音调，“要离宿舍出走。”说完，他扬起头，越过莉磨走到了门边。

　　“出走？”莉磨不解，“为什么？我听说他们今天之内都不会回来，你躲什么？”

　　“谁说我在躲她！”蓝堂的反应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是不是，也和我们没有关系。”莉磨说着，递给他了一个『你自求多福』的眼神，“纯血种的命令，没有办法违抗的吧。”

　　“啊，对了。”略带迷茫的嗓音自底楼传来，支葵靠着立柱，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关于那个女人，一条昨天调查了一下，资料就在沙发上，你可以自己看。”

　　他的脸色比先前又苍白透明了些，看起来似乎涂了厚厚的好几层隔离霜。莉磨走近他，前后检查了几遍，然后满意地推开了大门。

　　“喂，蓝堂，瑠佳的精神好像很差，你今天最好不要惹她。”

　　月之寮，再度安静了下来。如今正值正午，大部分学生还在沉沉的睡眠之中。蓝堂伸了伸懒腰，正想实践自己的翘宿计划，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沙发边上。

　　薄薄一叠资料，不过寥寥数页。蓝堂将它拿起，又放下，反复数次。他其实害怕的，是从陌上晚的身上了解到那些玖兰枢不曾展现给他们的，关于纯血的真实。

　　既憧憬着，又畏惧着。但他最终还是将视线定格在了第一行字。

　　***

　　汽车进入元老院的辖区，车速渐渐放缓。转过近九十度的弯角，一栋森然的别墅在茂密的丛林后若隐若现。

　　“元老院啊……真是怀念。”陌上晚托着腮，一反之前的萎靡不振，目光中竟显出兴致勃勃，“一条君，一定对这里很熟悉吧。”

　　“不。我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哈？”陌上晚微微诧异，“真是难以置信。我确定，一翁是想要由你来接他的位子的。”

　　“但是在祖父心中，我还远远不成气候。”一条拓麻说得坦然，他一直以对待玖兰枢的心情来看待陌上晚，因而总能应对自如。

　　“晚。”长久沉默的玖兰枢终于开口，“见到一翁的时候，冷静些。”

　　“你在教我怎么做？”陌上晚反问，“枢，我可不是小孩子了。而且，我也从来不会听从任何人的教导。”

　　玖兰枢叹气，抬手解下了她用来束发的纯白丝带，幽蓝色的长发倾泻而下，铺满了两人的坐垫。“你应该明白，陌上家已经成为过去，现在的你只有一个人。”

　　就和他一样，孤军奋战。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的他们，因为长久以来的习惯也将不会依赖彼此。只是，还有很多种未来，是需要他们在基于信任的条件下协力创造的。

　　汽车稳稳地驶入别墅花园，停在了最外围的墙边。率先下车的玖兰枢绕到另一边为陌上晚开门，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或眼神，他仅仅是将手送到她的面前，以玖兰的姓氏发出诚挚邀请。

　　而这一次，陌上晚没有拒绝。她的手掌，与他相交而握。两个人都冰冷的体温，无法因为对方而温暖分毫。

　　只是。合作成立。

　　***

　　“关于您这次的反抗，我们决定小事化无。”主座上的一翁神情严肃，从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至少不会是欣然，“至于处决锥生零一事，也暂缓执行。只要枢大人在黑主学院一天，我们就……”

　　“非常感谢您，一翁。”玖兰枢坐在他的正对面，温和有礼。陌上晚坐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

　　刚踏入元老院的时候，她就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元老院里的吸血鬼大都活了比她长数倍的时间，他们全都是识得她的，包括对她的过去了若指掌。她讨厌那些带着观察与防备的眼神，如果不是玖兰枢拉着她，她很可能就已经与他们发生了冲突。

　　“再见到您真好，陌上大人。”在议事厅内等待他们的一翁，在见到她进入的第一时间上前，恭敬地在她的手背印下一吻。

　　“是啊。”陌上晚似笑非笑，“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与您再见面的一天，一翁。看到您依旧如此精神，真是让我欣慰。”

　　时间，仿佛在两人之间停滞。谁都能感受到陌上晚身上张扬的敌意，甚至于，与一翁同来的另外两位元老已经做好了彼此剑拔弩张的准备。

　　打破僵局的是玖兰枢。他揽着陌上晚的肩，将她带到了长桌的另一端坐下。他平静如水地化去她满身戾气，但她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沉静的气焰丝毫没有熄灭。比起她，他更懂得如何与元老院周旋。

　　“一翁，事实上我今天来，还想拜托元老院一件事。”说是请求，但他的声音却有着不容拒绝的魔力，“希望元老院从今天起别再干涉黑主学院的事。”

　　“不知枢大人这样说，是何意呢？”一翁对他的话似乎并不感到诧异，但要他这般容易地接受如此要求，却也是不可能的。

　　“意思就是，请元老院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回答的是陌上晚，“我们的地方，闲杂人等还是不要进来得好。”

　　一翁沉吟，“陌上大人，您也要继续留在黑主学院吗？”

　　“一翁，您还真是会开玩笑。”陌上晚撑着下颚，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留在黑主学院的话，您认为我还有别的地方可去吗？”

　　“请您可怜可怜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吧。”

　　议事厅再度安静了下来，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能轻易被听清。一翁自认，从来没有谁让他感到过棘手，但对于陌上晚，的确不能以常理应对。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

　　“不必了。”尚未说完的话已被陌上晚截断，“一翁难道对自己可爱的孙子所就读的学院，如此没有信心吗？”

　　她笑靥如花，顺势瞟了瞟站在玖兰枢身后的一条拓麻。后者有些无辜地回应她的目光，却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成为陌上晚与祖父交谈中的炮灰的现实。

　　所幸谈话最终以和平的方式结束，当玖兰枢一行四人踏着夜色离开元老院的时候，一切的冲突与纷争仍静静地埋在迷雾之下，无人将之唤醒。

　　***

　　陌上晚回到月之寮的时候已近黎明，夜间部的课早已结束，众人各自回房间就寝，逗留在底楼客厅的只有少数几个陌生的面孔。陌上晚径直走回房间，推开浴室的门，将水开到最大。哗哗水声充斥着她的耳膜，她只感到脑中一片空白，如潮水般涌来的记忆被她硬生生地隔绝在脑外，但那奔腾的嘶吼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寻找着每一丝空隙。

　　“该死。”漫上双瞳的猩红使她有一瞬间失去了理智，她用力将自己沉入冰冷的水下，微凉的刺痛感却没有使她清醒多少。

　　她永远都无法忘记的那个夜晚，如同电影的回放再度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无论如何都洗不去的恨意，渐渐将她吞噬。元老院之行，果然是个错误，将她再一次推上了凌迟的刑场。

　　陌上晚有些艰难地从浴缸中站起，只裹了一条宽大的浴巾。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脊背上，在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道水痕。她环视房间，竟找不到一处可以容身，脚步不自觉地迈向阳台，她的视线停在了一扇拉着厚重布帘的落地窗上。

　　好像，有点饿了。

　　睡梦中的蓝堂英隐约感到有一阵一阵的凉意吹过，他半眯起眼。见落地窗扇已被人拉开大半。模糊不清的黑影向他走近，停在了不远处的书桌旁。他猛地坐起，借着日出的微光看清了来者的脸。

　　“是你？”敏锐的直觉拉响警报，那个在他看来与不祥划上等号的人此刻正站在他的屋内。

　　她歪着头，似乎正专注于什么。或许是光线的关系，使她的侧脸晦暗不明。但他却能清楚地看到，一颗颗水珠接连不断地顺着她的肌肤滑下。

　　“你调查我？”一声尖锐的摩擦刺破夜的静寂。陌上晚锋利的指甲以极缓慢的速度刮过蓝堂木质的书桌，最终将一叠白纸捏在指间。正是先前一条拓麻调查的资料。

　　“陌上家覆灭的原因——不明。陌上晚失踪原因——不明。再度出现的原因——不明。”仿佛在念叨一个互不相关之人的资料，陌上晚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你对我感兴趣？”

　　“不。”蓝堂否认。事实上，一条的资料着实粗浅，因为陌上晚本身就是夜之世界的一大谜团。他有预感，揭示她的谜底将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他犹豫了一下，走到衣橱边，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件备用的棉质睡衣。当他靠近陌上晚的时候，几乎能感觉到她全身森冷的寒意。他小心翼翼地抬手，将衣服披在了她裸露的双肩上。那动作自然得，就好像曾如此顺理成章地做过千万遍。

　　陌上晚低低一笑，顺势将衣服拉紧，“没想到吸血鬼里也会有烂好人。你应该很怕我才对，竟然还敢离我这么近。不懂得吸取教训吗？”

　　蓝堂不置可否。他无意与陌上晚争辩，他只知道她绝不会因为闲逛而来到他的房间，“说吧，什么事。”

　　陌上晚挑眉。此时的蓝堂看起来与之前大不同，他看着她的眼神深不可测，带着隐晦的探究。

　　“呐，我说，与其通过别人来调查我的事，直接来问我不是更好吗？”她牵起蓝堂的手，在他的掌心印下一吻。她从来都没有什么执着的事物，但是面前的少年却少许激起了她的兴趣。“问我的话，什么都可以告诉你哦。只不过……我要收取报酬。”

　　熟悉的刺痛从掌心传来，蓝堂微微皱眉。他就知道，最后还是会发展成这样。他垂首，却意外地看到陌上晚一脸专注的表情。女子的獠牙，与血色交相辉映。她虔诚的模样，如同纤尘不染的信徒。而他的鲜血，却好像将她带入地狱的万般枷锁。

　　这次，她竟很有节制地停了下来。掌上的血丝被仔仔细细地舔尽，咬痕亦快速地愈合。蓝堂收回手，对之前的一幕仍感到不可思议。

　　陌上晚越过他，不紧不慢地走到衣橱边上。她借着黎明之光拉开抽屉，很容易地就找到了睡衣的另外一半。

　　然后，在蓝堂目瞪口呆的注视之下，她自然地扯下浴巾，换上暖和舒适的睡衣，擦干头发，将身体整个缩进了被褥之中。

　　“喂，那个是我的……床……”蓝堂的脸上，爬上一抹可疑的红晕。他盯着陌上晚一系列的动作，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谁都没有说不是。”陌上晚回答，拍了拍身边的空位，“上来。”

　　蓝堂先是一愣，随即有了抓狂的冲动。这个女人，睡了他的床，竟然还用这种口气对他说『上来』！！！？

　　接到陌上晚凌厉的扫视，他最终还是乖乖地爬上了床。只是……缩在距离她最远的床沿罢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翻身背对着他，似沉沉睡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蓝堂却睁着眼久久无法入睡。黑暗中，那人有规律的呼吸声逐渐停下。然后，他突然就听见那极为轻浅的嗓音响起。她的声音，如同宣判死刑的使者，语调却好似嬉戏。

　　“你知道，陌上家是怎样在一夜之间覆灭的吗？

　　是围剿。来自元老院，由一翁下达命令的围剿。”

作者有话说

　　蓝堂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