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鲞郎和石匠》巧米果

19、万罗仓

　　019
　　越州城、万罗仓。

　　船是晌午进的城，崔洋没急着去万罗仓，而是在一旁的水街里请陆峰吃了顿饭。

　　寻常的越地菜色，三丝小炒、鸭血青菜汤、半条酱鳊鱼并一碗扎肉冻。

　　崔洋记得陆峰小时候喜欢吃扎肉，越地有做祝福的习俗，须得备齐白鹅、条肉之类的主菜。

　　条肉是水煮的，没有味道，祝福完后会做二次加工，有与鲞一起烧成鲞冻肉、也有与笋干、油豆腐一起冻，扎肉也是其中一种做法。

　　小孩子们长身体的时候，一般都会喜欢肉，陆大娘就只做扎肉，陆峰一餐可以吃两三块。

　　崔洋算着陆峰长大了，吃个五块不成问题，今日又背了他走了这么久，定是饿了。

　　不曾想，陆峰却一次都没有伸筷，崔洋奇怪：“陆大哥，你不爱吃肉吗？”

　　陆峰停了筷，不曾回答，又怕崔洋自责，请他吃饭却点了他不爱吃的菜，就稍作了解释：“不是不爱吃肉，是扎肉我小时候爱吃，现在不太喜欢。”

　　扎肉的做法并没有添加特别的佐料，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四种佐料：盐、糖、酱油、料酒。

　　越地很多菜肴都是这么做的，崔洋记得头回去陆峰家，他带去了鲞蒸肉，那道菜就是放了这四样佐料，陆峰很喜欢吃。

　　崔洋不解。

　　陆峰只好又解释：“其实我小时候爱吃这件事是我娘告诉我的，我有记忆以来就不喜欢吃。”

　　可陆峰小时候确实爱吃！这又是因为什么？

　　崔洋愣，陆峰却是调转了筷子，夹了块扎肉给崔洋：“你爱吃，你吃吧。”

　　崔洋是真的不爱吃扎肉，他不喜欢肥肉的油腻，必得剁入精肉后才会吃，这点小时候的陆峰知道，但现在的他不知道。

　　崔洋叹了声，也不好拂陆峰的意，就挑着精肉咬了吃，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到万罗仓时，正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

　　仓库一般夜里发货，为的是明早货能出现在早市上，又或者是上午发货，走一日到晚上能到目的地。

　　只有出大货的时候才会一整天发货，运抵大船上扬帆远航。

　　崔洋带着陆峰一路往里走。

　　万罗仓占地极大，仓建得很高，是寻常民舍三倍高，十倍大；尤其是最后一排左侧，两间仓库间还有一个巨大的晒场，此时正晒满了鱼。

　　崔洋停步，指着这排仓对陆峰笑说：“到了。”

　　陆峰愣，他大略数了数晒场上的鱼，竟有万条之多，他观崔洋用钱，知他的生意定是不错，此时见竟不能只用“不错”来形容。

　　崔洋笑得得意，又带着陆峰往两边的仓库里去。

　　三层高的仓库，左侧的仓是阴干用的，隔成两层，两边都装有木质的升降机，由两名伙计操作，从下方将腌制好的鱼运至上方。

　　“上仓阴干鳓鱼、它的肉质易腐，仅需要少量的水分，不适合放在下仓，但需要注意不能让上仓过于温暖，会导致肉质霉变，因而需要时常用开关窗来调节。”崔洋介绍着，

　　陆峰顺着崔洋所致，通过升降机的空隙看到了上仓的情况。

　　仓顶开了很多窗户，伙计用竹竿调节着窗户开合的大小，有些留一条缝，有些完全关闭，更多的是挂上了一块黑色的布。

　　“今天暖，此时又是正午，挂上黑布会让仓内更凉快些。”崔洋解释。

　　两人此刻站的地方仓顶正好挂上了黑布，体感果然凉快了不少，陆峰点头。

　　崔洋又带着陆峰来到了下仓的货架上，上面正阴干着上了第二轮盐的米鱼和黄鱼。

　　腌制过第二轮的鱼，肉质上的奶白色已经消失，米鱼开始泛黄，黄鱼则变成了淡黄色。

　　崔洋摁了几条，与陆峰说：“陆大哥可以试试，比前些日你瞧过的米鱼要硬些，但尚未全硬。”

　　陆峰依着崔洋的话摁了，果然如此。

　　他作为土生土长的越人，多少也知道些制鲞的手法，他记得米鱼和黄鱼鲞是上两道盐，两道之间有一道压制的过程。

　　怎崔洋这边没有？

　　崔洋笑解释：“我的鱼第一道盐和正常的制鲞不同，这会的第二道盐是正常制鲞的第一道盐。”

　　原来如此，陆峰心想。

　　崔洋则站在一旁等着陆峰问：第一道盐到底有何不同？

　　然而等了半天陆峰却未曾问，崔洋不禁叹了声：陆大哥过于老实些，但也好，忠厚，不会私下里阴人。

　　他又带着陆峰去了另一边的仓。

　　那处的仓隔为三层，最下层摆放成品鲞，目前摆在那边的是带鱼鲞、凤尾鱼鲞等腌制方便的品种。

　　二层大半部分也是仓，存价值最高的上品与极品黄鱼鲞，这些鲞几乎每年都被提前预定，甚至个别通过臻品斋上贡到宫廷。

　　崔洋的住处也在二层，楼梯口一间极小的房间。

　　他没有带陆峰去他的房间，这些年除却制鲞谋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寻陆峰，他根本没什么心思收拾住处，里面不过几口樟木箱，一张床而已，简陋得厉害，没什么好看的。

　　崔洋直接带着陆峰去了三楼。

　　三楼的布置让陆峰意外，竟不是库房，而是间搭着各种灶台，摆着各色桌椅，又挂着各种鲞样品，看着像厨房，又看着像饭厅，又看着好像都不是的奇怪地方。

　　陆峰不禁再次惊奇。

　　崔洋笑解释：“邬墨玄管这个地方叫展厅，说是商户前来仓库进货，只单纯让他们看货不够，须得将鲞烹制好了，令他们尝了方好。”

　　这方法崔洋起初也不懂其中的奥妙，他虽见过些市面，却没有邬墨玄见多识广。

　　邬墨玄告诉他，不是所有商户都知道鲞的吃法，向他们推荐的时候须得做成实物让他们品尝，吃进肚里的味觉感受最直观，最能打动他们。

　　崔洋照着做了，也果然如邬墨玄所说，真实品尝过的商户更容易下单，后续关于商品的纠纷也少很多。

　　他仔细与陆峰解释了一番，陆峰听完倒是理解，笑说：“跟石场卖石板，会带他们去先头买过石板的家看一个道理。”

　　崔洋听了笑赞：“陆大哥真厉害，一听便懂。”

　　陆峰被崔洋夸得不好意思，低了头，回忆了一番方才所见，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这里都是库房，那在何处制鲞？

　　崔洋看出陆峰的疑惑，推开三楼的窗，指着万罗仓后的一排矮屋：“作坊在那边。”

　　陆峰顺着崔洋所指望去，只见一墙之隔，三个仓对出去的街面竟都是崔洋的作坊，此刻正是做工的时候，时不时有工人进进出出，手里抬着装鱼的箱。

　　他不禁转头望崔洋，心说：崔店官的生意着实是超乎他的想象。

　　崔洋的制鲞工艺独特，原就比寻常作坊生意好，后又入了邬阁老的眼，借臻品斋推广，在两□□、徽州等地广受好评。

　　现今朝中重臣半数来自这些地区，以家乡美味推介，竟在京畿重地形成食鲞的风气，继而逐渐蔓延北方。

　　臻品斋在北方亦有店铺，前往购鲞者络绎不绝；更有大梁海运支持，远销琼州、真腊、暹罗等地。

　　就连西北西南两处，也有不错的销量。

　　“花神医说鲞贩卖到西北西南，不仅是吃着鲜，能与多种食材一起烹煮，还能治病。那些地区有一种常见病，叫大脖子病，说是因为他们自产的矿盐缺一味料导致的，吃了鲞就能好。”崔洋笑。

　　鲞还能治病，难怪销路这么好。

　　陆峰惊讶之余，疑了句：“你这般直白与我说，就不怕我将秘密透给他人？”

　　崔洋却是一笑：“陆大哥，你不是这样的人，我看得出来。”

　　话语中自信满满，倒显得陆峰多虑了，便忙说：“谢你信我！”

　　“陆大哥，我不止信你，我还有桩事要求你。”崔洋说。

　　陆峰忙道：“说求太客气，你尽管说。”

　　崔洋便不客气：“越州城内过于潮湿，尤其城南这处，地势低洼；想制极品的鲞必得寻一处通风又背阴之处，原来城内卧龙山不错，但那一处是越州府衙所在地，又曾是越国皇宫，寸土寸金，买来制鲞不划算，所以我择了平阳村。原准备带些鲞过去，认真琢磨一段时间，可你也知道我病了一场，力气尚未恢复，制鲞的时节又不能耽搁，所以……”

　　他故意顿了顿，未立刻将话说完。

　　陆峰会意，顺着琢磨便道：“要我帮你挑鲞？好办，左右我最近闲。”

　　“不是让你挑担，仓里有伙计，你只管使唤。是要你帮我选鲞，选好合适的运来平阳村，你也知道天天折返越州城，我吃不消。”崔洋说道。

　　陆峰却是彻底愣了，崔洋要制的是极品鲞，由他负责挑选鲞几乎就等于把制鲞的技术教了给他，这可是崔洋的立足之本。

　　陆峰当即就想拒绝，他与崔洋萍水相逢，虽有那么点交情，裘叔也让他多跟崔洋学学，但没深到可以让对方倾囊相授的地步。

　　然而他的话尚未说出口，崔洋已道：“这门手艺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学会，平阳村里制出来的鲞到底好不好也是未知，陆大哥不必有顾虑，就当学了份手艺，将来或许有用。”

　　话说到这般，陆峰也不好推辞，便应了崔洋。

　　崔洋开心，指着展柜笑：“我这便与你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