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Prophecy.09 明眸女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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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里阿德涅站在王宫侧殿的门前等候侍卫进去通报，她知道米诺斯国王就在门后、就在眼前这大殿里，也许正挨个查看有关此次雅典求和事件的报告，又或许在枕着心爱的靠垫闭目养神。克里特二公主交握起双手，叠在一起的大拇指无意识地互相摩擦，似乎在用这样的动作来消去心中的不安。
等待的时间似乎很短、又似乎很漫长。侍卫推门而出的声音几乎让阿里阿德涅吓了一跳，花了两下稳住心神，安抚下加快跳动的心脏，才吞咽一口口水，抿着唇进入了大殿。
“父王，芭梅拉助祭到了，仪式已经准备就绪。”
公主低着头行礼，与国王相似的银发滑落肩头，她勉力维持着冷静的口气说完全句。米诺斯国王显然心情欠佳，王宫上下谁都能轻易看出这点。阿里阿德涅同许多人一样，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猜测一定是同维梅尔祭司长有关，就在雅典投降之前，金发女祭司一言不发地冷着脸离开王宫，而后米诺斯国王和卡特柔斯王子的表情也说明，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谈话。
在那日之后，便再没有人见过那位祭司长出现在人前，阿里阿德涅前去神庙拜访竟也被拒之门外。“祭司长大人在专心聆听神谕，近期不接待任何人的来访。”芭梅拉助祭一脸无奈地摇头，在被询问起原因的时候也表示自己并不知情。这让公主不由感到担忧，国王与祭司长之间生出矛盾可并不是一件好事，她还想再争取些什么，那名总是跟随在祭司长身后的神庙护卫便侧身挡住了她的动作，手臂一身便礼貌却强硬地请她返回。
阿里阿德涅悄悄瞥了一眼父王的背影，决心这一次雅典人的献祭仪式过后便要去向他好好询问一番矛盾和争吵的原因。她正在心里给自己鼓足勇气，忽地听见前面的男人开口问了一句：“维梅尔祭司长在哪里？”
“……维梅尔大人近期一直待在神庙，拒绝任何人的拜访。”阿里阿德涅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在向她自己发问，赶紧向米诺斯实话实说。
对方没有再出声，阿里阿德涅对着他的背影也看不出任何头绪，似乎已经将注意力转移回祭祀仪式本身上，关注起队伍走在队伍最前方的芭梅拉助祭、以及另一位海神庙的祭司。——正是克诺索斯迷宫落成仪式上出现过的那一位。
在两名祭司身后，两个雅典人一左一右牵着几名孩子，左边一侧是七个男孩，右边则是七个女孩，他们被一根长长的绳子串在一起捆住手腕，低着头赤着脚亦步亦趋地跟着大人的步伐。
他们——雅典人为克里特献上的祭品——正走向克诺索斯迷宫的入口。
阿里阿德涅收回了视线，轻轻抿了抿发白的嘴唇，视线闪躲着不去看那些孩子，也不去看走在前方的米诺斯。她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正如同样不能理解父王提出这一要求的原因。或许这正是维梅尔祭司长和国王争吵的理由？二公主不清楚女祭司从神祇那里得到了何种启示何种指引，但她确信维梅尔并不乐见滥杀无辜之事，她今日缺席如此重要的祭祀，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抗拒吗？——直到多年之后，阿里阿德涅真正懂得了何为“传达神谕的祭司”，她才终于理解，维梅尔此举并非仅仅是对所谓“滥杀无辜之事”的抗拒，而是一种更为深重的忤逆：对预言、对神祇、以及对命运。
银发的公主用目光扫过安静跟着队伍行进的卡特柔斯，在她的几位兄弟里，只有这位如今的长子出席了这次的仪式，至于其余的，格劳克斯病倒在床、丢卡利翁和吕卡斯托斯皆正在外游历，赶不及回来参加祭祀。除了芭梅拉之外，阿里阿德涅是唯一跟随队伍的女性，作为未来的王室女祭司候选人而拥有了观摩的权利，不然，这一仪式本不该允许女性参与，就连王国的几位公主：欧律阿勒、菲德拉、还有克赛诺狄克也都并未出席，而阿卡卡莉斯——她是长女，本该在这时站在阿里阿德涅的位置，然而最后得到通知的却是二公主，克里特的大公主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被排除在外，已经可以想见她要怎样大发雷霆。
恐怕要苦了她寝殿里的侍女和奴隶，毕竟阿卡卡莉斯再怎么自视甚高，也是不敢直接跑到国王面前去忤逆他的命令的，而祭司长又闭门不出，一腔怒火自是无处发泄。
阿里阿德涅又叹了口气，思索间突然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微微皱起眉，疑惑地朝旁侧瞄去，不偏不倚，正好同雅典人队伍最前方的年轻男人目光相对。
她认得那个年轻人。是此次带领人马将祭品护送过来的雅典王子，忒修斯。
神庙的后方连接着山腰的森林，女祭司单手提着裙摆，另一只手拨开挡在身前的树枝，沿着一条无人走过的小路缓慢地往森林深处走去。她几乎从未进行过如此剧烈的活动，身上的衣装也一点都不适合爬山，不出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不得不找了个合适落脚的地方，扶着粗壮的树干稍作休息。
须臾，维梅尔感到呼吸和心跳都开始平复，便靠上树干，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和披肩，背后树皮粗糙的触感十分清晰。她很快便觉得自己的皮肤被扎得发疼，而小腿上的酸痛却又让她不愿轻易离开这能够倚靠的东西。
维梅尔不知道她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来，孤身深入森林对一个毫无战斗能力的女祭司而言并不是什么正确的做法，可她无法待在神庙、也无法待在祭司殿，那只能让她不停觉得烦闷。民众的指责每时每刻都能传到她的耳边，芭梅拉好像又突然找到了一个新的、更加具有说服力的突破口，以此来继续语重心长地试图对她说教了。可她——这位助祭根本不懂，就和那些怀疑维梅尔的人一样。越来越多的人在怀疑祭司长的权威，怀疑她是否传达了正确的神谕，他们不懂的，倘若一切无误，克里特又怎会遭遇如此众多的灾难。
可维梅尔无法指责这种怀疑，因为就连国王、就连她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开始质疑。——她究竟为何而活？她的使命、她的职责、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吗？说到底，祭司的使命又究竟要如何定义呢？
她以为自己对这些了然于心。芭梅拉用一套大道理来教育她，而自从维梅尔的学识和思想超越了助祭，她便开始相信：这些或许是从前代格奈娅祭司长处学来的道理，助祭其实根本不会懂得，若非真正站在祭司长的位置上，是不会有人懂得的。——可维梅尔现在也开始不确定了。芭梅拉不懂得，那她便懂得吗？
远处突然传来了树木叶子碰撞摩擦的声音，出神的少女猛然回神，惊诧间听见动物吼叫的声音。是狼。她的脸色陡然一白，慌不择路地迈开步子，脚下却一个趔趄险些被一丛杂草绊倒。声音变得近了，维梅尔不敢动弹，脚下轻微的移动都会发出声响。她紧张地颤动嘴唇，对上灌木中探出来的一只兽类的眼睛，那一股美丽的危险叫维梅尔不由屏息，尖叫还没有来得及脱口而出，那只朝前猛扑过来的狼便在半空中被一杆长矛击中，矛尖在连皮带肉地贯穿了动物的身体后，继续沿着惯性深深插入地面，带着腥味的血液从那处贯穿伤涌出，最终渗入进泥土。
宛如一场献祭。
维梅尔扑通一声跌坐在地，几近呆滞地看着前方走来一个少女模样的身影，黄昏给她整洁的猎装皮甲镀上金色。少女走到维梅尔面前，低下头瞥一眼惊魂未定的女祭司，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明亮的碧绿色眸子里升起一阵无恶意的笑。她伸手握上自己的长矛，轻轻一用力便将它拔|出，狼的尸体一下子摔在地上，泥土都陷进去一块。少女再握着长矛往侧面一挥，未干的血液便被甩出，溅在树干上、草叶上、以及没有名字的野花上。
“哎呀，你没事吧？”说着，绿眸的少女把干干净净的长矛往身侧一杵，隔着一具动物的尸体向维梅尔开了口。那嗓音很奇妙，少女的清脆底下铺了一层全然不符合外貌的成熟，维梅尔撑着地面站起身，手臂和衣衫上都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土，仍有些腿软地没能一下站稳，对方就这样看着她，没有再出言关切，更没有绕过死去的狼走上来扶住她的意思。
“万分感谢您的搭救。……女神殿下。”
“我只是恰巧路过。”少女将滑落身前的头发拨到背后，女祭司这小心翼翼的答话叫她眼底的笑意更重。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随意接了句话后便毫不掩饰地打量起低着头行礼的女祭司，经方才的惊险遭遇，金发少女整个人都显得有些狼狈。
“你是克里特的最高女祭司？我知道你，叫维梅尔是吗。”
“是的。”
“我是雅典娜，宙斯之女，战争与智慧女神。”
这十分尊崇礼仪的自我介绍叫维梅尔无从接话，而雅典娜却显然并不在意她有没有回答，在维梅尔思索间便继续道：
“我知道你，年纪轻轻却能力出众的女祭司，阿尔忒弥斯很喜欢你。”雅典娜轻拈耳边的发丝，饶有兴趣地眨眨眼，维梅尔倘若稍稍抬头便能看见，女神看起来心情颇好地勾着嘴角，“我听说了不少有关你的事情，自然也很是欣赏。”
女神停顿一下，才继续缓慢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正巧，鉴于我最近打算在大地多待一阵子，便筹备起建立一处地上的领域，雅典附近有很多不错的地方。你认得珀伽索斯吗？海神之子，他将来担任我的护卫，眼下便还缺一名负责统领文职的人物了。”说到这里，雅典娜拿手里的长矛敲了一下地面，口气平静地叫维梅尔抬起头，便注视着女祭司天空一样的蓝眸话锋一转，“我认为应当由女性来负责这一事务，你觉得呢，维梅尔？——你愿意同我走吗？”
“……”这邀约来得着实突兀，尽管从雅典娜先前的话中便能听出些眉目，却还是叫维梅尔怔愣一下，“不胜荣幸，女神殿下，可……”
“你完全可以胜任，维梅尔。”女神抬着下巴打断她的转折连词，“我知道你现在在克里特是什么处境，出众的人类总是会遇到这样的麻烦，而倘若我的领域建成，那必将是像你这样的人类、乃至半神的乐园。你应当考虑一下。”
少女紧紧抿住嘴唇，余光里瞄见那只死去的狼，仍旧有血液的腥味涌入鼻腔。她仿若觉得自己置身祭坛：神、祭司、以及祭品都到齐了。战争女神正站在她的对面同她讲话，声音比起在祭坛上聆听神谕要清晰得多，却总归还是叫人觉得笼罩在一层凡人无法触及的隔膜里。雅典娜每字每句都说得在理，维梅尔的答案却几乎毫不犹豫：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女神，但容我拒绝。”
女祭司遵照雅典娜的意愿同神对视，眼神如凛冬的晴空，叫智慧女神从中窥得几分辽阔的寂寥和静默的哀伤。雅典娜已经能够猜出女祭司接下来的理由了。
——“我不会离开克里特。”
“可在克里特，便没有人能够理解你。”
“国王陛下理解。他会理解的。”
女神无声地喟叹起来。这是克里特最虔敬的祭司、最忠诚的臣民、与最奋不顾身的人类。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开始消散，战争女神出手将孤身闯入森林的女祭司直接送回神庙的时候，银发的月神现身于雅典娜的背后。
“你不该那样做，雅典娜。”阿尔忒弥斯走到智慧女神身侧，随意的步伐里带出优雅和傲慢。她提着一张精美的弯弓，蜻蜓点水一样的视线往狼的尸体上轻轻落下，很快又直视前方，少女消失的位置。
雅典娜耸了耸肩：“不过只是路过，看在格奈娅的面子上，来看看这个孩子。”
闻言的月神眉头一皱，花了两下才想起这个人类的名字属于上一任的克里特祭司长——一个性格温吞的女人，生得平静也死得平静。格奈娅赶上了克里特最混乱的日子，王位争抢几度易手的时代，国家尚不安稳，祭司的存在也多被忽视，加上众神对克里特这几乎毫无悬念的王位继承战争兴趣不大鲜有插手，格奈娅身上的压力与担子反倒远不如维梅尔那般沉重。阿尔忒弥斯记起那位前任祭司长，深知那也是一位颇为优秀的人类，那样的时代里无从施展本领，最后落得个无功无过的评价；而维梅尔生在克里特最辉煌的盛世，或许收获的反倒是另一条更为悲壮的命运。
“不要再插手了，雅典娜，一切都已经决定了。”阿尔忒弥斯面对着那条狼，“莫伊莱已经决定了。”
“你说错了，我的姐妹。”
雅典娜转过头，从刚刚开始便未曾互相交换视线的两名女神，在这个动作下终于目光交汇。
“并不是莫伊莱，是那孩子决定了。”雅典娜一字一顿，格外严肃地纠正道。
——“她自己决定，走上这条一人通行的死路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Prophecy.09 明眸女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