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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Prophecy.08 战争与和平 ...

  •   忒修斯靠坐在一棵大树底下进入了睡梦之中,他看起来睡得很沉,但身体从未放松警惕地紧紧抱住怀中的利剑。一头壮硕的野牛倒在男子身侧,四肢被捆得结结实实。许多天以来,雅典王子一直在追捕这头在阿提卡地区肆虐的野牛,但起先忒修斯太过轻敌,天真地以为只要发现牛的踪迹,凭自己的本事便能将其轻易制服。而事实上,在经历了头几次的失败过后,他才终于在这一天的下午将野牛彻底捉拿。
      和他一起参与了这次冒险的随从们睡在对面的另一棵树下,相隔不远,将没了意识的野牛围在中央,确保它无从逃脱。
      忒修斯没有将这只给阿提卡人民带去深重灾难的动物杀死,而是一番斟酌后选择将它带回雅典,先供市民们观赏几天。若是就这样在人迹罕至的郊外将这头牛杀死了,除自己之外,仅有数量稀少的几个目击者,他将来要出去给别人讲述自己这一伟绩,又能有多少说服力呢?忒修斯决心让雅典的人民亲眼看到这一切,目睹他们刚刚上任王子将野牛从马拉松一路绑来了雅典,这无疑比从他人口中得知野牛的死讯更能令人心潮澎湃,也更能展现忒修斯自己的英勇。
      夜色已经很深了,先前他们为了取暖而点燃的火堆已经尽数熄灭。月神不在的夜晚里,只有零星的一点星光照耀在大地上。蓦地,靠着树的年轻王子睁开双眼,飞速握紧手中的剑——就是它砍伤了那头凶悍的野牛,直到现在仍能在刀刃上嗅出牛血的腥味。忒修斯一骨碌站起来,抬手摆出进攻的姿势,目光在黑暗中游移几下,最后准确地锁定在地上那团黑影上。
      是被五花大绑的野牛,它虚弱地躺倒着,没有一点苏醒的迹象。
      奇怪了。忒修斯皱起眉,警惕地环顾四周,却只能看见仍旧酣睡着的同伴,连风吹动树叶的响声都听不见。
      但他明明在睡梦中听到了一个声音——听不真切,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一下一下地呼唤他的名字。
      “忒修斯……忒修斯……”听听,又来了。茫然过后,青年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放下手臂,剑尖朝向地面。
      “是哪位神明在此地呼唤我的名字?恳请您明示您的来意!”他朝着天空高声说道,而周围其它的一切:昏倒的野牛和睡梦中的随从,似乎都对此毫无知觉。
      “埃勾斯之子,你不该再继续熟睡,你要立刻启程了。”这一次的声音却是更加清晰,忒修斯辨认出来,是一道清澈且略显冷漠的女声。
      “你的国家和人民正在遭受灾难,战争令整个阿提卡都备受折磨。”那声音继续缓缓说着,“雅典人轻率且愚蠢的举动害死了一位优秀的年轻人,燃起了一名国王和父亲的怒火,也令诸神感到愤愤不平。你的父亲正对此一筹莫展,而唯有你可平息这一切。”
      声音消失了。
      忒修斯怔愣片刻,才终于回过神来高呼感谢。他急忙将剑别到腰上,跑到对面去叫醒随行的同伴,向他们解释自己刚刚从神灵那里得到的消息。
      “我们要立刻赶回雅典去。”
      “那这头野牛呢?”有人发问道。如果他们要带着野牛赶路,必定会耽误更多的时间。随从们建议将它就在这里杀死,用以感谢刚刚那位没有出示姓名的女神的指引。忒修斯思索一下,却最终是拒绝了这个提议,坚持要将马拉松野牛完好地带回雅典,即便最后还是要杀掉祭神,也一定要先交给民众们观赏一番。

      忒修斯没有顾及随从们的劝说(事实上,在他心意已决严肃下令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敢出言反对了),他们于是加快脚步连夜赶路,随从们扛着捉来的牛,不但要紧跟王子的步子,还要时刻提防着野牛,因为它随时可能醒来,对他们发起攻击。他们又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傍晚的时候,他们路过底比斯,那里的人听说了他们的身份就立马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地要把他们赶走。忒修斯心下愠怒,正想斥责一番邻邦的待客之道,转头绕着四周看了一圈,在目睹到这里破败的景象时却收起了这个心思,继而露出了哀怜和同情的神色。
      “阿提卡遭受了可怕的战争,那没有透露姓名的神祇所说的果真不假。”他叹息着对随从们说道,忒修斯一行人不被允许进入底比斯的地界,此时只好站在边境村落的篱笆围墙之外。
      “是克里特的铁蹄,几乎要踏平阿提卡半岛的全境,好多个村庄和城市都遭了难,您一路走来想必也看见不少。”篱笆对面站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拄着拐杖看向他们这边。
      忒修斯昂头发问:“老人家,那您可知道,那地位崇高的君王为何要发起战争?”
      “全都因为你们雅典人的善妒,将克里特的王子在回程途中谋害,只源于那殿下赢得了竞技的优胜。”老人的声音带上了严厉的意味,“一个半岛无辜的人都为你们遭殃,雅典王却迟迟不肯正面表态,连交出元凶都犹豫不决,克里特的怒火只怕要越烧越旺,无从平息。”
      “我便是要来平息这战争的!”忒修斯在老人悲观的言语下,不禁高声喊道,“看看我身后的这头野牛,它曾在马拉松肆意妄为,却被我制服。而今我也应神的旨意,来熄灭这愈发不详的怒火,将和平交还给阿提卡!”

      ——“何等狂妄!我克里特的米诺斯王可不是什么野牛!你怎胆敢将二者相提并论!”
      来自南方岛屿的军队将领在听闻忒修斯的这番说辞过后,径直抄起长矛指向青年的脖颈,全然罔顾对方一国之王子的尊贵身份,浑身杀气令在场的人都不禁凛然,面露惊惧地看向那人盔甲包裹之下蓄势待发的肌肉。
      克里特的部队并非从一开始就直奔雅典而来,他们先是将周遭全数震慑一番,似乎在好整以暇地笑看这个走投无路的国家固守城池苟延残喘,以此获得了诸多的乐趣。埃勾斯成日在王宫里面色焦急地踱步,却已无计可施。这天一早,当他收到消息,说有战船接近比雷埃夫斯的时候,终于两眼一翻,被吓得晕倒过去。
      不幸中的万幸是,忒修斯正在这时回到了他的故乡,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自知雅典人无法同训练有素又经验老到的克里特部队抗衡,埃勾斯早先便想好了求和的说辞。他在侍从的搀扶下亲自来到岸边,充满诚意地请求谈判,表示雅典愿意对克里特王子的遭遇致歉、严惩犯人并给予可观的补偿,只求米诺斯国王能平息怒火、撤回军队、不要再用战争伤害雅典和整个阿提卡的人民。使者将这一请求一层又一层地递上去,过了很久,久到已不再年轻的雅典国王几近要在盛夏的太阳底下再度昏厥过去,克里特的将领才提着长矛大步走下战船,神情和动作无比傲慢,完全忽视了对待一国君王的礼仪,不情不愿地进了王宫详谈。
      忒修斯命令随从将带回的野牛扔进城市中心的广场,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件事了,就在不久之前他还为此感到自得,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情已经摆在了他们面前:名为陶鲁斯的克里特将领正神气十足地坐在雅典的王宫里讲着他们的撤军条件。

      身穿深灰色长袍的女祭司缓步登上克诺索斯王宫的台阶,袍子的下摆拖了地,少女便微微提起来一点。她穿过王宫内弯弯绕绕的走廊,在走过一个拐角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往侧后方偏了下头,面色沉静地对跟在自己身后的银发护卫问道:
      “伯洛格,助祭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属下只知晓芭梅拉大人忙于处理祭祀中断的后续事务,其余的未曾听她提起过。”青年下意识地眉头一皱,略加思索后摇了摇头。
      少女点头,敷衍地应了一声“知道了”。两人此时正好走到了侧殿的门前,祭司长与国王时常在此会面,似乎已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伯洛格向前一步替女祭司推门,待她走进去后又伸手关上,负手立在门前,忠实地执行起守卫的职责。
      “国王陛下。”女祭司垂眸向座上的克里特王行礼,接着抬头,目光落在米诺斯身后的少年身上,只是一瞬,便再度低下头去,“卡特柔斯殿下。”
      米诺斯和王子向她点头致意,在安德罗格奥斯不幸死去之后,卡特柔斯成为了新的第一继承人。在与这位二王子不多的几次交流中,维梅尔便知道他与那位兄长截然不同。卡特柔斯不如长兄那般待人温和,却也彬彬有礼,只是言谈上终究不如安德罗格奥斯活跃。他总是显得有些沉默,但头脑比所有人都更加清晰,思考着的东西不比任何人浅显,虽总给人内敛的感觉,为人处事却也精通得很。
      正如此刻,刚刚经历了长兄的英年早逝,卡特柔斯站在平时安德罗格奥斯该在的位置上,神情低沉,既不会让人感到失礼,又仿佛能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痛苦。
      米诺斯王的子女个个都是优秀的,维梅尔毫不怀疑这一点,在这大地这人间,任何继承了神明血脉的人都注定不会平凡。无论是安德罗格奥斯还是卡特柔斯,他们都有足够的能力做好一国之君。——克里特不比当时的雅典,大王子逝世,国家的未来仍称不上遭遇了什么危机,但所有人都为安德罗格奥斯感到惋惜、感到沉痛。
      “中断美惠女神的祭祀一事,本王要向您道歉,维梅尔大人。”米诺斯的话打断了女祭司的思绪,“希望没有为您带来过多的麻烦。”
      “此事……后续的处理我已命助祭前去跟进,陛下不必忧心。”维梅尔没有想到对方的第一句话竟是开口道歉,但她也听出国王并没有真正致歉的意思,便只礼节性地扬了扬嘴角。当日祭祀时意外突如其来,维梅尔是真的吓了一跳,显然芭梅拉受到的惊吓还要更甚于她。然而毕竟事已至此,她不至于为此而怪罪国王什么,麻烦倒是有些,只是与当前的另外一件事相比,都无足轻重。
      “我今日来,陛下,并非为了此事。”
      “那么便是为了克里特出兵阿提卡了,您应当听说了。”
      “……是的。”少女双唇一抿,瞥过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卡特柔斯,深吸一口气,“阿波罗神带来预言,雅典人终将迫于压力向您请和,埃勾斯王……”
      “本王不接受雅典的求和。”
      女祭司的话被突兀打断,她停顿下来,看向面无异色的国王,从男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波动,方才那句话说得斩钉截铁,语气却显得轻飘飘的。维梅尔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对国王的发言给出什么回应。
      “阿波罗神亦向雅典送去预言,倘若埃勾斯王肯付出代价平息您的怒火,这场战争……”
      “本王的怒火?”米诺斯再度打断,语气里竟是带上一点嘲弄的笑意,“这倒是有意思,谋害本王的长子竟还妄想求得原谅?本王便要整个雅典、整个阿提卡半岛给安德罗格奥斯陪葬——此等代价,他埃勾斯、还有那个不久前相认的儿子,料想他们胆敢应下吗?!”
      米诺斯说着,情绪却是愈发激动起来。他直勾勾地望向女祭司的双眼,突然话音一转,沉声发问:“那么维梅尔大人呢?您就不为惨死的安德罗格奥斯感到愤恨,不愿亲眼看着那个害死他的国家和人民遭受一遍同样的痛苦吗?”
      “国王陛下,我乃是克里特的祭司,单单负责传达诸神的旨意,于这等国事没有置喙的资格……”
      “是了,您为诸神传达旨意,于是在此时来劝说,不、来要求本王接受大海对岸那个城邦假惺惺的求和?再往前想想——您也真该想想,维梅尔大人——您希望安德罗格奥斯去雅典参加那个该死的竞技,这想来也是诸神的旨意?”
      ——“可是诸神叫本王的儿子去死吗?!”
      空气忽地凝滞了。几次屡欲开口的金发少女终于等到国王说完了最后一个词,却因其中的内容而呆立原地,双唇颤抖。她禁不住将双手背到身后,手指纠缠到一起,冰冷失去温度的掌心互相摩挲,徒劳地想要摆脱些什么。而几近低吼着喊出最后一句的国王亦同其目瞪口呆的次子一样默不作声,在显得死寂的安静里似乎感到些许冷静。米诺斯鲜少如此失态。他动了动手指,微微感到一丝懊恼,他自知是冲动中说错了话,在王后葬礼一事过后,国内于维梅尔便有了些不满情绪,直到眼下这件悲剧发生,米诺斯似乎有些理解了先前那些声音。——人们总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发泄口,米诺斯能在几个月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向维梅尔保证自己的信任,是因为王后的事在他看来与自己关系不大。可安德罗格奥斯不一样,事关自己最宠爱欣赏的长子,任何微小的火星都能轻易点燃他的情绪。
      可这不对,这不该如此,他的女祭司是无辜的。少女所言极是,她不过负责传达神的言语,并非无所不知的先知,神叫她知道什么,她便知道什么。祭司聆听神祇,与神祇交谈,除此之外,他们无权表达过多的自我。神叫他们怎么做,他们便要怎么做。——神掌握人的命运,这是不会错的,这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您这是在怀疑我吗?国王陛下。”
      米诺斯正要开口时,少女的神情陡然一变。她眸子里的无措和痛苦竟是眨眼间消散无踪了,平稳无波的模样似是又重回了那个总是挺直脊背、高昂头颅的祭司长。但米诺斯终是发觉那眼瞳失了几分神韵。
      “我乃克里特最高女祭司、亦是您忠诚的臣民。我严格履行职责,如实转达神的言语,一字一词皆分毫不差。倘若您对我的不忠有所怀疑,这便罢了,但您万不该质疑神的预言。——阿波罗神早先便称,克里特必将在您的带领下走向辉煌,只消国王陛下遵从当初立下的誓言,恪守天父的律法和指示,命运自会引领您、和您的国家实现这预言。
      “您既然问我本人如何想——若是为了克里特和国王陛下的荣光,莫说安德罗格奥斯殿下,即便命运叫芭梅拉助祭去死、叫伯洛格卫队长去死、抑或是叫我本人去死……”

      “维梅尔祭司长——!”

      “——任何牺牲!任何代价!只要是为此崇高的目的,那便都没有分别!”

      那场对话以女祭司不合礼数的退场而告终。三日后,陶鲁斯率领克里特军队进攻雅典,埃勾斯国王请求讲和。应阿波罗的神谕,雅典人愿牺牲任何代价熄灭米诺斯王的丧子之怒。
      又五日后,一艘悬挂黑帆的小船从雅典起航,载着米诺斯所要求的贡品:七对童男童女驶往克里特岛。
      忒修斯王子随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Prophecy.08 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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