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禾秀》公子维玉

15、第七章（1）

　　三月十五这一天清早，郑七捕鱼时竟捕到一只肥大的鳖。
　　这鳖若能卖与以“冬笋煮鳖裙”闻名的紫芝楼、以“鳖蒸羊”闻名的黄鹤返、以“肚里万寿”闻名的梅栈，大抵能赚得不小的数目，但如今的捕获终究是要被白员外收走，郑七的喜悦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划船回去的路上，郑七照例靠岸，就要将鱼交给候在岸边的两个客作儿挑选，从旁边路过的高屠户见了，冲着其中一个客作儿大叫起来：“浑哥儿，侬在做啥！白坊正昨日不是讲过，伊全家要吃斋祈福，叫我不用再送肉，打渔户的鱼侬搭也不必收了？侬搭怎生还来收鱼？”
　　浑哥儿被揭破，又不敢冲撞这一脸凶相的高屠户，又恼又窘。高屠户明白过来：“昨日，侬阿爹见到我，才跟我讲，侬以后不用收鱼，伊要教侬做砖瓦活，又怕侬贪懒，死样怪气怕吃苦——喔！果然，侬个发瘟，来瞒骗打渔户继续交鱼给侬，侬白得了鱼好寻肉行转手啊？想烂侬的心！我告诉侬阿爹同四个爷叔去！”
　　浑哥儿连连告饶：“我同这打渔户日日见，早已相熟，不过是同伊玩笑消遣罢！”也顾不上拿鱼，拉着另一个客作儿跑了。
　　惊呆了的郑七，忙向高屠户证实白家不收鱼肉的事。高屠户扯着嗓子，郑七都能听出他喉咙的痰音：“……我昨日送肉，亲耳听见的！说是当朝皇太子，叫啥真金、假金的，病得很重，老白要茹素为皇太子祈福。啐！啥鸟话！什捂拔嗦！皇太子在京城，离嘉兴恁般远哩，伊病得再重，关老白鸟事！京城有的是名医，用得着老白祈福医病？伊肚肠骨痒哉？老白又不是皇太子的啥亲戚，伊可真敢贴上去掇臀捧屁，瞧蒙古人一脚踢开伊……”
　　高屠户骂骂咧咧地走了，郑七还在原地“呵呵”地傻笑。不想，之前因争拗而许久不见的老友陆拾义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阿七，阿七！”他气喘吁吁对着小船说：“阿七，我同侬讲，侬万万不能叫姓詹的牙婆带走小囡。我的家主婆，见到伊在野外挖骨灰盒，浑身透着古怪！囡囡不能叫伊带去卖，阿听清啊？”
　　陆拾义走后，郑七想了片刻，扭头看看船上那个装着大鳖的木盆，摇起桨，向家而去。
　　未到鹅溪巷，郑七便听到一阵嬉笑声。原来是岸上一群儿童在玩闹，郑七若不是多瞄了几眼，险些没认出，被孩童们围在中间的，竟是女儿阿郑！
　　一个比她脑袋还大的木桶，扣在她头上，松松晃晃的，她还要不时抬手去扶；眉毛不知用什么描了，向下垂着；她斜挎一个不知从哪捡来的破袋子，袋子上胡七麻抹地画着一个类似眼珠子的图案；她的腰上缠着一团污糟的乱线，线中间零落闪着几块白色小块。
　　装扮不像正常人的阿郑，此时双眼却异常明亮，她此刻由衷的笑容，让她整张脸似乎都在发光。作为父亲的郑七也从未见过女儿这般模样，摇桨的手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我眼痛，我眼痛！”围在阿郑周围的几个小童，乱糟糟地嚷着。阿郑如同戏台上的角色，有款有谱地抬抬手，腔调也学得像模像样：“支剌叫唤因甚的？”她一指离她最近的小童：“你将你脸凑近，与我看咱！”她作势看看小童双眼，夸张地皱眉挑眼，陡然拔高声音：“这眼连跳又跳的，怎生挨得这等痛——那——！”清亮浑圆的声音，用戏腔念白时好听极了，以前光用来喊“卖鱼”可没这么动听。
　　“我有眼药，你吃些儿啵！”阿郑把手探进画着眼珠的破袋，假装取出个什么东西，递给小童，念白道：“医眼时，全凭这一枚药是个宝方，你收好者——！个月期程……”
　　郑七明白了，女儿是在模仿一出讽刺卖假药的经典剧目《眼药酸》里面的卖药郎中，她头上的木桶，不用说是戏里郎中的高帽；她腰上缠的乱线，是学的戏里郎中腰上的一串毛绒假眼球。
　　果然，阿郑左边一个瘦瘦的瓜子脸男孩大叫：“我阿爹讲，‘眼腰酸’的酸，是酸秀才！就好似卢老夫子！”
　　阿郑立刻学男孩口中的邻居卢老夫子，弯下腰，一手虚扶仿佛拄拐，脚慢慢挪着，还费力咳嗽两声，双眼眯缝，上下唇包着牙齿，低声含糊缓缓道：“我有眼药，小童你吃些儿波！”孩童们惊呼：“真像卢老夫子！”
　　阿郑又伸出手，颤颤巍巍拉过一个小童，斜眼瞄着他，含糊糊地嘟囔：“罪过人！”
　　“啊，这扮的是苦岑婆婆！”众孩童大乐。
　　郑七越看越觉得不像话。他喊了一嗓子，叫阿郑上船回家。
　　见被父亲发现了，阿郑暗暗吐舌，手忙脚乱地取下帽子和线团。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胖姑娘——坊里一个养鹅户的女儿——依依不舍地抱了抱阿郑：“阿郑姊姊，我俚再也不笑侬身上有鱼腥味。下次我送一根又大又好看的鹅毛给侬。”
　　一个提着竹篮的女孩也道：“阿郑，我也要去采桑叶给我大嫂养蚕喽。侬得闲来我俚屋，吃青团罢？我大嫂做的青团交关好看，上面用梳齿压了漂亮的花纹！”
　　……
　　回到家的阿郑，发现这几日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姆妈，似乎又变回去了。当她问好心阿婆是不是明日来带自己去看踏白船时，姆妈给了她一巴掌，让她出去给弟弟洗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