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与紫》墨卜琛

39、安德瑞亚

　　.第三十九章安德瑞亚
　　安德瑞亚蹲下身，将地上的碎屑一片一片地捡起，轻抚着碎屑凹凸不规则的边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伊瑞看着安德瑞亚手里的那些碎屑，突然叫住她说道，
　　“安德瑞亚，麻烦拿给我看下。”
　　安德瑞亚一愣，但还是把手上的碎屑小心翼翼地堆放在了桌子上。伊瑞挑着肉色的脸部碎片，一片一片像拼拼图似的渐渐拼好成一个完整的脸部。
　　画像上的伊瑞嘴角含着一丝微笑，神情柔和，画得十分逼真。伊瑞看着画像上的自己，却总感觉哪里画得不太对劲。也许是神态，也许是眼睛，又也许哪里都多多少少出了点问题。伊瑞想，其实已经画得很好了。那个人第一次画自己的时候可是把鼻子都画歪了的。这么想着，伊瑞突然就产生了画画的兴致。但现在明显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伊瑞遗憾地看一了眼摆放整齐的画具，抬头问安德瑞亚道，
　　“为什么要戴面具？”
　　“...........”
　　安德瑞亚身子一僵，表情也沉了下来。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轻声说道，
　　“爱瑞丝小姐，请您千万不要在先生面前提这个问题。拜托您了！”
　　安德瑞亚说着，向伊瑞深深鞠了一躬。
　　伊瑞其实猜测到了收藏家先生戴面具的原因。一开始伊瑞只以为是掩盖身份的一种手段而已，可是到了后来，随着伊瑞对收藏家先生的进一步了解，她发现面具的作用似乎不仅仅只有这个。收藏家先生对美的痴迷，对完美的偏执，这些不同寻常的行为都在向伊瑞揭示着他不想被人所知的一面——他的长相有什么令他自己难以忍受的缺陷。伊瑞觉得这一点，是能让自己离开这里的重要突破口。但直接去问收藏家先生显然是不明智的，反而会在某种程度刺激到他，于是伊瑞决定去问安德瑞亚，这个明显与收藏家先生关系匪浅的女仆。
　　“为什么？”
　　伊瑞不死心地问道，安德瑞亚越是这样拼命想要掩盖什么的态度，就越是让伊瑞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爱瑞丝小姐，您有什么不满地尽管冲我来！只请求您，请求您千万不要在先生面前提这件事情！先生会......先生会接受不了的！”
　　安德瑞亚抬头，一脸乞求地看着伊瑞，神情悲伤，像是回忆起什么伤心的往事，眼里含着莹莹的泪花。
　　“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但条件是.......”
　　“——你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伊瑞态度丝毫没有放软地说道。她看着一贯温柔坚强的安德瑞亚眼睛里的泪花，更加确信了安德瑞亚和收藏家先生曾经发生过什么。而正是这件事情，才让收藏家先生变得像现在这样如此地歇斯底里与疯狂。
　　“........爱瑞丝小姐您真是个可怕的人.....好吧，我答应您。但请您务必向我保证，您绝不会在先生面前提这起件事情。”
　　安德瑞亚沉思了许久，这才咬了咬牙答应道。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直直凝视着伊瑞，等待着她的答复。
　　“我保证。”
　　伊瑞严肃地说。
　　“......那是一场，毁灭性的火灾......火势很大，大到直到第二天的早上才被熄灭.......先生的脸，就是在那场火灾里被烧伤了......从那之后，先生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于任何不完美的东西都厌恶到想要毁掉，开始追求世间至美，于是就有了这些收藏品.....”
　　安德瑞亚面露痛苦地回忆道，她看向墙上挂的那些肖像画，感慨地接着说道，
　　“爱瑞丝小姐是先生收集的第十五位收藏品。先生真是跟十五有缘分.....在十五岁那年发生了火灾，到现在已经过了十五年，然后遇见了第十五位的爱瑞丝小姐.....我真希望爱瑞丝小姐这个十五，标志着先生这痛苦的一切的终点......”
　　安德瑞亚苦笑了一声，看着伊瑞微微出神。
　　“之前的十四个人呢？”
　　伊瑞听到“毁掉”这个词，眼睛一跳，于是问道。难道之前的十四个不完美的收藏品，都被收藏家先生毁掉了吗？伊瑞看着桌子上被撕成零零碎碎纸屑的肖像画，心里略微有些不安。
　　“都被先生送回去了。虽然先生是用不太光彩的手段将他们掳来的，但作为补偿，对他们百依百顺，有求必应，而且从未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只是像和爱瑞丝小姐这样，聊天画像而已.....也有很多央求着不愿意离开的......但最后还是被先生送走了......”
　　安德瑞亚看着墙上的画像，语气轻松了许多地说。
　　“你和他认识多久了？”
　　伊瑞松了口气，问道。
　　“很多很多很多年了呢.....我们从小是一起长大的，关系一直很好，直到发生火灾之前，我都一直是先生的贴身侍女.....”
　　安德瑞亚脸上浮现出一丝幸福地回忆道，露出一个微笑。
　　“为什么现在不是了？”
　　伊瑞看着安德瑞亚左脸上的胎记，问道。是收藏家先生主动提出的吗？伊瑞心想，多半是这样的吧。
　　“.......我是个丑陋又卑劣的人，怎么有资格再服侍先生呢？！我这张丑陋不堪的脸，先生看到，想到自己脸上的火伤，一定会更加难受吧？先生本来就每天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了，我不能安慰他，反倒让他更痛苦......这样的我......这样的我......”
　　安德瑞亚身体颤抖着说道，慢慢握紧了拳。
　　“我常在想，如果我能长得更漂亮一些就好了.....当然不敢奢求能长得像爱瑞丝小姐这样，但至少......但至少没有脸上这个胎记就好了.....”
　　安德瑞亚平复了下情绪，看着伊瑞漂亮的脸蛋温柔又哀伤地笑了笑，说道。
　　“......你不卑劣，安德瑞亚，你是我见过的最温柔最坚强的人。”
　　伊瑞看着安德瑞亚哀伤的笑容，轻声说道。曾经，那个人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如果自己的脸上，没有那道伤疤，该有多好......伊瑞想起那个人当时的笑容，就和现在的安德瑞亚一模一样。心钝钝地痛着，伊瑞抚上自己脖颈间挂着的白金吊坠，轻轻地摩挲着。
　　“不，爱瑞丝小姐......我是个小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小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卑劣小人......”
　　安德瑞亚捂住嘴，情绪激动地失声痛哭道。
　　伊瑞怔怔地看着情绪失控的安德瑞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都是因为我才害的先生变成这个样子的.......都是因为我......而我现在却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变得这么虚伪与恶心......”
　　安德瑞亚的眼泪越流越多，她痛哭流涕的样子，让伊瑞想到了艾玛。
　　“......为什么这么说，安德瑞亚。”
　　伊瑞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安德瑞亚，轻声问道。像安德瑞亚这样坚强的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她这么难过。
　　“我......火灾的出现都是因为我.....因为我的大意.....因为我的粗心，那天没有去检查那里.....都是因为我才导致的火灾，甚至还害先生的父亲在那场火灾里去世了，夫人不久后也病死了......先生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全是我的错.....只有那天我没有检查完那里就休息了，只有那天......为什么我那天没有检查那里，为什么？！”
　　安德瑞亚却并没有接伊瑞递来的手帕，她喃喃自语着，身体渐渐瘫坐在地上，用手拼命地捂住嘴，越想要抑制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却越流越多。
　　“我甚至不敢去告诉先生，我怕他知道之后会讨厌我，会恨我......我害怕他知道这件事情，这十五年来一直瞒着他——我骗了先生十五年！这样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呆在这里，又什么资格再面对先生.....于是我在火灾之后就主动辞去了先生贴身侍女的工作，先生甚至还挽留我，那一刻我竟然感到有一丝高兴......我觉得我一定是这世界上最可恶最卑劣的小人了，我想过以死谢罪......可我不舍得，我不舍得离开先生，我不舍得破坏先生对我的好感，更不舍得像我这样的人死后还让先生难过........”
　　“——爱瑞丝小姐，我这样的人算得上什么温柔？算得上什么坚强？我只是个连自己的主人都保护不了的，让他这十五年日日夜夜煎熬痛苦的小人，的罪魁祸首！”
　　安德瑞亚泪眼朦胧地看着伊瑞，越说越无法原谅自己地想要一巴掌扇在自己的脸上，却被伊瑞出手拦住了。
　　“我并不清楚你与收藏家先生之间发生了什么，安德瑞亚。我只知道你是个坚强的人，对我很温柔。”
　　“——放过自己吧，安德瑞亚。人总是会做错事的。”
　　伊瑞看着安德瑞亚左脸颊上的胎记，握着她的手轻声说。那个人离开自己时，自己也是这样无时无刻地不在自责着。那个时候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那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怀里的画面，不论再怎么呼唤他的名字，都没有回应。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很多很多年，伊瑞才渐渐走出了阴影，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原谅自己。伊瑞看着安德瑞亚，想到了自己。“放过自己吧”，这句话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对安德瑞亚说，还是在对同样饱受内疚自责折磨的自己说。
　　“......您真是个可怕的人，爱瑞丝小姐，我刚才竟然产生了一丝动摇.....”
　　安德瑞亚含泪看着伊瑞，摇了摇头，神色坚定地低声道。
　　“谢谢您，爱瑞丝小姐。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我这个罪魁祸首有什么资格？！先生这十五年来承受着的，是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痛苦啊！”
　　——我知道。
　　伊瑞看着恢复了理智的安德瑞亚，面色平静地想道。
　　我也同样原谅不了自己的过错。
　　——它使我永远地失去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