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妖怎么治》流风回响

2、巫觋咒（二）

　　“蠢货！”
　　刚睁开眼，就有人当头指着他骂了这么一句。
　　范二不愧是犯二，真真天地良心对得起他爹给他取得这么个名字。

　　“你谁？”无时无刻不在犯二的人来了这么一句。

　　他老子一个白眼后翻，上去给了他一巴掌：“你个小王八蛋，你……”
　　老头儿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就差立即蹬腿遣返西天，范二虽然二，但好在人还有脑子，见他爹这么猴急跳脸的模样，立马扬手一巴掌呼他老子背上去。

　　“咔”的一声，一颗桃核从老头儿嘴里蹦了出来。
　　看着老头儿气喘吁吁坐在边儿上缓气的样子，范二掐着这么点儿空隙的时间把自己的来历身世来来回回思来想去了一遍。
　　他叫范二，家住柳州府城西郊的一个小城隍庙里，他上有老下有小……
　　不对，他母胎单身二十多年，家徒四壁穷的叮当响，哪里来钱娶媳妇儿生孩子？
　　自个儿估叨了半天，才想起自己其实孤家寡人一个，长这么大以来都是居无定所四海漂泊的。
　　而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个相依为命的老头儿——范先生。
　　没错，虽然范先生一没钱二没色，干啥啥不行，样样不可取，但是据说范先生年轻的时候当过教书先生，至此就只余这么个称呼，叫范先生。

　　至于他……
　　范二怔愣了半晌儿终于肯正眼瞧了眼自己的亲爹，于是，张口这么叫了句：“爹——”

　　范先生一听这声儿，立马转脸看他，咳的脸红脖子粗的样貌终于恢复了一丝人样儿。
　　“你个小王八蛋，老子跟你说了让你站在原地不准走不准走，待老子一转眼回来，你人呢？”
　　范先生虽然长的不怎么样，但是胜在一双眼目生的漂亮，目光炯炯，亮如寒星，据说年轻的时候过的风流倜傥，这双眼睛是瞧谁谁沦陷，好似含着万千星辉。
　　现如今，人老了，一双眼睛风采却依旧不减当年，不过是瞪谁谁死。

　　“我错了，你别瞪着我成不成！”
　　范二梗着脖子来了这么一句，他自小没娘，就自然由这么个爹一手带大，只是父爱如山，总是沉重的威严，范先生表面上再怎么风流不羁，私下对于自己亲儿子还是要有个为人父的样子，所以范二理所当然的怕爹。

　　只是意料之中的一巴掌没呼到头上，范先生却伸手轻轻摸了摸他发顶。
　　范二有些错愕的看着他，范先生却叹气：“怪爹，没能给你个完整的家，你娘死的早，如今我年纪也大了，要是哪天断气儿了，没个女人照顾你可怎么行！”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小心且珍重的塞到了他手心里：“这是爹这些年来卖棺材攒下的钱，刚才去钱庄里兑换来的，要是以后怕孤单了，你就用这钱再找个姑娘娶了吧。”

　　“……”不知道说些什么，范二的眼睛顿时就有些泛红。
　　只是他低下头一看……
　　这他妈白纸黑字的……卖身契？？

　　睁大了眼睛再仔细一看，白纸黑字上有理有据的列了一条条说明，然后下面写的是……他的名字。
　　不是，这什么情况儿？

　　似乎是读懂了范二眼中的惊异，范先生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的道：“老爹怕是不行了，所以就趁机在柳州府内给你找了个行当。”
　　说着伸手指了指他头顶上的一块大匾——胡记棺材铺。

　　“爹我呢，事先跟人家谈了五年的条件，人家老板也好心好意，预支了五年卖身契的钱，一半我替你存钱庄了，待五年期满你这张卖身契盖了戳子你就可以去钱庄领钱……”

　　“那剩下的一半呢？”心里一阵不好的预感。

　　“剩下的一半当然是归爹我了。”范先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毕竟老子养你这么多年，你又不是个姑娘还能嫁出去捞点儿彩礼钱，就当我赔本儿了，后半辈子还用不着你养活！”
　　“……”
　　手里攥着这么张卖身契，心尖儿却仿佛在滴血，范二没忍住一脚上去踹翻这老王八蛋，真他妈亲爹……

　　拍了拍自家儿子的脸蛋儿，范先生趁着刚才离开那会儿在酒楼里悄摸摸搓了一顿馆子，现下只是酒足饭饱的打了个震天响的酒嗝儿，一脸慈爱:“吾儿好好干吧，这老板人好包吃包住还有钱拿的，以后用不着跟着爹风餐露宿了，爹我看好你呦！”

　　“……”
　　范二是什么人，虽然他二的人如其名，不知不觉被自己亲爹卖了，但是他还是有脑子的，也不管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当即伸手一把抱住范先生的大腿，哀求道：“爹呀，你要这么走了，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可咋办啊……”

　　他这么一嚎丧，顿时就有不少人被吸引了过来，范先生好歹是有读书人的文化底蕴的，骨子里还是清高爱面子的，当即就有些拉不下脸，只得蹲下身哄道：“你听话，爹以后会回来看你的！”
　　范二不依不饶，“你先把钱给我再说！”
　　自知这老头儿怕是指望不上了，范二自然也不肯吃死亏，叫这骗子白拿着自己五年的大好时光去糟蹋，他还不如自己留着呢。
　　范先生一脸愁容：“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没良心！”
　　“我不管，你还钱，不给就别想走！”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时，边儿上突然传来一阵开扇声，“唰”的一下，一面脸大的折叠扇子在他眼前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写了云云一堆的字，范二倒是没瞧见，唯一瞧见的是，那扇面掩映下，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笑眯眯的眸子透着抹灵动狡黠。

　　“这是哪儿的乞丐？”

　　那扇子的主人开了口，声音清越的好听，范二这辈子就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唯一一次是在秦淮河畔听见罢唱的歌女，那把婉转动人妩媚多情的声音，叫人此生难忘。
　　而眼前这人似乎比那歌女的声音好听更甚倍。

　　棺材铺里的老板一听见这把声音，立马急冲冲的跑了出来，笑的牙不见眼：“谢郎君，今儿个太阳这么大，怎么还舍得出来？”
　　眼前那人折扇一摆，在烈烈灼日下划过一道轻风，缀袍如雪，肌肤被日光映的剔透，身后的小厮立马打伞跟进了他一步。
　　“我是那么娇生惯养的人么？”那位谢郎君横眉轻瞪了一眼。

　　那棺材铺的老板笑嘻嘻的点头直道是是是，半晌儿察觉气氛不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神色一紧连忙道：“不是不是，郎君您……”
　　“罢了，我就是来看看我的棺材做的怎么样了？”说罢，也不管脚下还躺着的人，踩着范二的手就直接走了过去。

　　手心传来一阵剧痛，范二无知无觉的皱了皱眉头，没去理会那小厮轻视的眼神儿，待一转神，却发现那老王八蛋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给跑了！
　　心里一阵骂娘，却不知不觉回想起方才那位谢郎君说的话来，买棺材？好好一个活人买什么棺材？
　　那进铺子里招待的老板似乎半晌才想起他铺子门口还躺着个人，立马走了出来，一把拽起范二道：“还愣啥愣，还不赶紧进去给那位爷端茶倒水去，今儿个你就在我店里帮衬了，听见了没？”

　　日子过的如流水，总是绵远而流长。
　　在铺子里帮衬近半个多月，他那混蛋老爹也没见回来看过他一次，倒是这胡老板，见他人虽然木讷寡言但干活却实在，便好言好语优待了他许多。
　　连同那位谢郎君，偶尔来铺子里看棺材时，也顺带夸上他两句，只是从来不曾正眼瞧过他。

　　范二心里也实在憋闷，不知怎么老想着那人一双桃花眼，总觉得奇奇怪怪的，掺杂了他些看不懂的东西。
　　倒是听说那位谢郎君是柳州府鼎鼎有名的世家公子，年纪轻轻便做了一家之主，虽然为人轻浮，名声好坏毁誉参半，但是毕竟和那些纨绔子弟不同。
　　一手撑起整个谢家，肩上担着的不光是万担的家财，还有……那养在后院里每天换着花样戏耍的清一色的美人。

　　“范二——”
　　就在忙活了一天，终于得闲休息的空档，棺材铺老板那公鸭嗓子又开始对着里屋吆喝了起来。

　　范二头疼。

　　自从范先生那老东西丢下他一走了之后，这胡老板便在这棺材铺的后堂院给他留了个小灶门，门折对倚，九曲十八弯的窝在这小墙角边。
　　虽然处地阴暗不见天日，风水也不怎么好，但是范二生来胆大，性子又一向喜静，所以便也没把这当回事儿。
　　抬眼看了看小院门上挂着的八卦镜，那屋外的叫喊声不断，似乎他不答应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范二推开门扉抬脚刚要走出去时，衣袖却突然被人拉住。

　　“你可听清楚了，这三更半夜的人都睡了，还会有谁叫你？”

　　这话说的没毛病，胡老板向来是深谙养生之道，自然是不肯晚睡晚起的，更何况近些时日城中闹起人形走尸的谣言越来越严重，百姓们人心惶惶，待到这西山落幕一入夜，便早早的熄了灯小心睡去。
　　只是身后那道声音听来冷飕飕的，活似贴着脊骨卷起一阵冷风，现在比起那堂屋外的叫魂声反而更令人心惊。
　　可范二自然是不怕的，因为他二啊。

　　有些呆怔的转过身去，就见黑漆漆的小院里飘摆着一个雪白的身影。
　　脑海中一阵恍惚，范二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皱了眉头：“云，云隙……”

　　白无常松了一口气，伸手一把扯住他腕骨，使了一阵力气，力气大的几乎要将皮肉撕裂，范二只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活脱脱拽脱骨架似得，随即猛地一窒，一身黑衣从那具困囿了他多日的□□中脱离开来。
　　一身黑衣无风自动，森冷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院舍，修长的眉宇间沉淀出一抹死寂。
　　身后那具没了支撑的身躯在他脱离的瞬间便一下子摔倒在地。
　　啪叽一声，□□厚实的拍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幸亏你还识得我，不然一会儿魂被叫没了，我指不定还要去那野鬼手里把你抢回来呢？”云隙一声冷笑。

　　范居鄞却敛下眉目，双手抄在宽大的袖袍中，长身玉立：“他若是敢，明日血污池里便是他的归期。”
　　这番话说完，堂屋外那抹阴冷的叫魂声便停了下来，不一会儿夹带着丝丝缕缕的啜泣声跟着飘远。

　　“呵……”白衣相爷笑弯了眉眼，明明唇齿生亮却透着一股冷冰冰的寒凉，他拂了袖摆转身飘进屋内，懒洋洋的倚坐在板凳上抬手倒了杯热茶。
　　“你闻得见味道？”范居鄞在桌边坐下，看了眼慢条斯理品茶的人，面无表情的露出一声轻嗤：“装模作样。”
　　“唉。”云隙看了他一眼，颇有些微词的模样，却一饮而尽了茶水，只是冒着热气的茶水倒进嘴里却没什么感觉，没有触觉没有味觉，活似喝了一杯空气。
　　倒也是，活了这么久，他们身为鬼神，自然没有凡间人们衣食住行的烦恼，所以那味觉和嗅觉便隐隐有些退化了的样子。
　　失却了灵敏，所接触的东西便仅凭直觉来判断。

　　“苦荞茶。”不过这直觉往往是很准的，没了味觉嗅觉，这茶是什么味道云隙还是判断的出来的。

　　“多少年了……”白相爷俊美的眉目映着火烛微微有些灼亮，一向幽淡的神色少见的透出些感慨：“不知自己是何年何月生的，又是何年何月死的，整日将他人的生死离期记得比自己叫什么还要牢靠，倒苦了生我出来的老母亲……”
　　这句嗟叹未过，纹丝不动的黑相爷抬眼看了他一眼。

　　云隙却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直视他眼底：“哎？你什么时候死的？”
　　范居鄞：“……”关你屁事！

　　一阵夜风习习吹过，屋内的火烛跟着跳动了几下，此时若是有人站在院舍中，便正好可以看见那屋内……什么都没有。
　　只是那时不时凭空浮起的杯盏和因为什么动作而带动空气流淌的冰冷气息便足以让这方圆十里内所有的妖魔鬼怪退避三舍。

　　屈指扣了扣桌面，范居鄞却冷着一张脸瞧不出喜怒，他和云隙相伴这么久，从初为鬼卒的忐忑不安再到别离世间的恋恋不舍直至如今都已随之堆叠消沉的日月一一烟消云散。
　　如今提起在世的亲人，那空落落的胸腔里也不过像是一阵凉风穿透，什么感觉也没有。

　　“你查清原因了？”
　　半晌，范居鄞沉声而出，眉眼微抬，看了眼那还倒在地砖上僵硬的尸体。

　　“嗯。”云隙眨了眨睫羽，伸手在虚空中抓了一把，一本卷册便哗哗的在他眼前翻动起来，接着他又不知何时变出了一支笔杆，在那道姓名庚辰下圈了道红印。
　　“范二生于庚辰年五月初五，卒于元狩……”
　　“为何用阳间的历法？”范居鄞出声打断他，元狩十年正好是现如今朝代陶姜氏的年号。

　　“那我改改。”说着，云隙大笔一挥，“嘶——”的一声，笔力过猛，一下子把纸划烂了。
　　范居鄞：“……”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他面无表情的拿过卷册，手指贴着撕裂的边缘拂过，陈旧泛黄的纸页又恢复如新。
　　拿来云隙递过的笔在上面微微勾勒一番，填写了一句：卒于甲子年子时过三。
　　接着又提笔填写了几句生平过往，待到补充完毕，耳畔像是隔着忘川河汩汩的水声听闻到彼岸怨鬼嚎哭的声音。

　　此生过往，种种迹象烟消云散，至此步入轮回，再生来世。

　　“完了？”云隙看着他缓缓睁眼，眉眼间沉顿出一抹阴郁和怜悯。
　　片刻，范居鄞点了点头。

　　“他命中有几处大劫，我窥探不清，或许是天机不可泄露，只是这般逝世过早，生死簿上不允以死期，也许是难以猜测此人命劫何时有所改动……”
　　天地间尚有三者难窥生死，一为天神，二为鬼神，第三者，便是命宫受劫的人。
　　“他心智不全，留着也是平白受苦，早早步入轮回道也好……”云隙接过话头反问出声：“不过……你不觉得他死的着实有些怪异么？”
　　范居鄞看他：“我自然知道，此番前来不也正是为此么？”

　　云隙笑了笑：“那现下便无我事了，他的生魂交由轮回道，这尸首却还需利用一次，你黑无常白日间难以立足于太阳之下，正好借着他还阳方便行事……”
　　“嗯。”范居鄞淡淡应了一声。

　　“不过。”云隙的话匣子一向广泛，一旦打开来便没完没了：“我见你方才困在他体内似乎隐隐有被篡改神智的危险，你切记小心，莫要让这反噬了去。”
　　这话提起，范居鄞便也隐约记得，起初利用这具身体行动时便时不时的露出些异于他平常说话方式的举动来，或许是尸气过重，生者执念未消，他突然接纳了这具身体便引起些喧宾夺主的不适。
　　　此番状况他倒能应付，只要待到范二的生魂一过奈何桥，所有的执念划过于自然，他便能完全掌控。

　　毕竟生死虽隔一线，却如遭天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终究难以磨合。
　　只是……
　　他复又想起方才那堂屋外无名野鬼的叫魂声，也不知这身体是犯了什么煞，总是会招来些殊途陌路的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