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长风不竞

8、第8章

　　然而他们两个把星舰内所有的公共场所都找了个便，都没有见到霍华德的影子。
　　中间还碰见了另一群觅食的一类成虫，乔砾被吓得鬼哭狼嚎地缩到华的身后，亲眼目睹的几只打头阵的“咚”一下撞在看不见的空气墙上，黑色的外壳给撞得七零八落的。

　　“什么东西？”
　　他被吓了一跳，本能地伸手去摸，手指还没碰到地方，便被华一把握住了。
　　男人的指腹有着略微粗糙的薄茧，蹭过乔砾的手背，带去一种刺刺的感觉。
　　“别碰，”华责备似的看了他一眼，“你的手伸出去就没了。”

　　没找到霍华德，华似乎有些急躁，说话都带着刺，听起来就很不舒服。
　　如果此时他身边的人不是乔砾的话，估计两个人就要在这里打上一架了。

　　其实华对霍华德一直以来的评价都是“没用”。
　　但即便如此，平白无故丢了个东西，还是长期跟在他身边的东西，还是很影响心情的。
　　华很年轻，堪堪三十五岁，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尚且是个处在青年的年纪。
　　在过去三十五年里，他还从没丢过一件东西，哪怕是衣服上一粒扣子掉了，都会有人给他送回来。
　　这种拿捏不住的感觉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乔砾小心翼翼地缩回手，在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没能把手插进位置偏低的口袋里，思考了一下，顺着华的衣缝摸进了他的口袋。

　　华像是被电了一下，转过头来，眼神刀子似的刮了他一眼，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这会儿乔砾像个树袋熊一样紧紧攀在他身后，被他的一句“没了”吓得缩手缩脚的，总不能让他把手搂在自己的腰上。

　　但即便如此，乔砾也没多老实，他本来就是流氓混子出身，高雅正经乖巧听话全都是装出来的，手毫无阻碍地伸进了别人的口袋里，出自本能地便要摸上一摸。
　　出乎意料的是，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毛绒绒的球状物。
　　“咦？”乔砾心中好奇，使了一成力气轻轻捏了捏。

　　球状物发出“吱”的一声，在乔砾的手指头底下瘪下去又鼓起来。

　　这细微的一声在此时却像雷一样响亮，华立刻转过身揪住了他的领子，差点就要把人给推出去。

　　“我错了我错了！”
　　乔砾举起双手投降，想着外头还有一堆虫子觊觎着他，也不敢伸高，半端着双臂，显得流里流气的，一点儿诚意都没有。

　　在他的指尖上挂着的，是个钥匙串，在大厅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金属材质的钥匙中间夹着一只毛绒绒圆滚滚的小企鹅。

　　华看了看乔砾，又沉默地看着那只小企鹅，没有任何表示。

　　不知道为什么，乔砾突然觉得有点热，额头上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几颗汗珠。
　　他把钥匙串塞进华的手里，又装模作样地举起手，好像自己根本没碰什么钥匙，也没看见什么挺可爱的小企鹅一样。

　　华依旧没动。

　　乔砾做贼心虚地瞥了他几眼，最后终于在这极具压力的对视中败下阵来，眼睛一闭决心再也不管自己的死活：“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

　　大概又过了几秒钟，华才松开手，手里的钥匙也跟着“啪”一下摔在地上。

　　他弯腰把钥匙串捡起来，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可爱吗？”

　　“啊？”乔砾摸不清这个人的想法，僵了半天，才对暗号一样试探着回了一声：“可爱？”

　　华又摇了摇头，表情有点失望似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可爱，”他突然自顾自地说了起来，“第一次看见这个词是在书上，第二次是我的老师讲的，他说可爱的东西能减压。”
　　华说完看了乔砾一眼，对方正看着他，一脸的意犹未尽，跟没吃饱便被抢走了肉的宠物一样，满眼的饥渴。

　　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继续讲了下去：“所以我开着机甲跑到另一颗星球上，买了这么一个玩意，结果没什么用处。我既不觉得它可爱，也不觉得它能减压，每天训练结束还是得依赖减压舱，甚至还为此上了法庭，他们说我非法走私，关了我三个月的禁闭。”

　　那个时候，华真的觉得生活简直无聊透顶，他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更严重的是，每次训练完，他都要跟师兄弟们打上一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训练的后遗症。
　　但是如此一来，就更加加深了他对自己的疑问。
　　这样的生活，跟听从命令行事的人造人有什么区别吗？

　　华每天晚上都觉得压力大的让人崩溃，强大的精神力没给他带来什么好的影响，反而成了日益加重的负担。
　　好在韩戚书发现了他的问题所在。
　　那个留着一头及腰长发的温柔男人，是华与另外三个师兄弟的老师，他待他们像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好。

　　在某个晚上吃完饭之后，韩戚书拿出一只黄色的小鸡放在华的面前，说那曾经是给他儿子买的玩具，他曾把它挂在他的钥匙扣上，压力大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看，就会觉得轻松一些。
　　他本来想把这个送给华，但是华没要。

　　十八岁的华便已经有了一笔巨款，他自认自己不缺钱，不需要接受其他人的施舍。
　　他照猫画虎地买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反正看起来挺相似的东西，有着毛茸茸的手感，还会吱吱地叫得人脑仁疼。
　　后来他在图书馆的博物志里看到它，才知道那是个企鹅。

　　实际上，这个企鹅玩偶屁用都没有。
　　他跟师兄弟们打得更凶了，因为他们嘲笑他买了个姑娘才会喜欢的东西。

　　要不是今天乔砾误打误撞把这东西摸了出来，他还真就把它给忘了。

　　如果真的忘了的话，这只企鹅大概会跟着这艘星舰一起，带着他对老师的回忆，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漂浮垃圾的一部分吧？

　　乔砾盯着华看了一会儿，觉得他表情认真，似乎不像是骗人，但是一个前一秒还想要他命的男人，后一秒用一种忧伤的口吻讲了自己的过去，他怎么都觉得不太相信。
　　他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安慰一下华：“没有啊，我觉得真的挺可爱的。”

　　“是吗？”华轻声问道，他把小企鹅拆下来，递到乔砾面前，“那给你了。”
　　“哦，哦——”
　　乔砾觉得自己受到了惊吓。

　　五分钟之后，华突然停下脚步，再次转头看向他，一脸认真地问道：“乔砾，它是什么颜色的？”
　　乔砾经历了一个毫无防备的急刹车，胸膛与华的后背紧密接触了一下才分开，惊魂未定之时听见这种问题，本能地说了一声：“粉色的。”
　　说完他才觉得有点儿后悔。
　　华是个色盲，分不清颜色，说不定一直以为这个企鹅是正常的灰色或者黑色的。
　　就连三岁小孩子也知道这种已经灭绝了的动物没有粉色的。
　　要知道，在联盟体系下，弄虚作假可是犯法的。

　　华如果知道了真相，不会突然生气，去把那个黑心商人给崩了吧？
　　那他不就成了间接杀人的凶手了么，以后还怎么安心睡觉了？

　　好在华并没有乔砾想的那么生气，他只是沉默着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一圈胡茬，再也没对这个颜色不对的企鹅挂件发表些什么言论，好像刚才那个突然间有点感性的男人并不是他，而是乔砾的错觉一样。

　　片刻之后，华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举手指了指相反方向，对乔砾说道：“你回去。”

　　“啊？为什么啊？”
　　乔砾看了看背后，黑漆漆一片，虽然尽头是他们那个狗窝一样温暖的住所，但是他实在是没有一丁点儿想走回去的欲望。
　　走廊里不知道有多少只虫子等着他去喂，傻子才会回去。
　　华把手插进口袋里，后背挺得笔直：“前面危险。”

　　“我当然知道前面危险，”乔砾对这个没什么说服力的理由十分不满，“我还知道后面也危险呢，是你要我一起出来找霍华德的，你怎么能让我自己回去呢？你知道吗，你这样的人，在我们那里是交不到朋友的！”

　　“哦？”华挑了挑眉毛，“交不到朋友？”
　　“当然了，”乔砾也跟着扬了扬眉毛，“患难见真情，危急时刻你想丢下我自己跑路，不可能！”

　　“好吧，”华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乔砾说的似乎有点道理，“但你要是惹什么麻烦，我一定把你扔出去。”
　　“我一定不惹麻烦！”乔砾说着，像骑马一样扯住了华身后的腰带。
　　华脸上一黑：“松开！”
　　乔砾默默地松了手。

　　他本以为华会继续找霍华德，没想到对方领着他七拐八拐，在一个虚掩着的门前停了下来。

　　门上用红漆喷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驾驶室”。

　　乔砾刚想评论一下老板的审美，就听见华骂了一声：“真丑。”
　　确实丑的不行，三个字还有两个都是错的，足以体现他那黑心老板的文化水平。

　　“你到这来干什……”
　　乔砾话还没问完，就看见华抬起腿，军靴的鞋底优雅地与门板来了个亲密接触。
　　门向里开去，“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驾驶室里，立刻有人举起枪对准了他们。
　　乔砾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枪口，立刻觉得眼前发黑，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投降：“我跟他不是一伙的！”

　　华转头向他投去一个嫌弃的眼神，又不紧不慢地走进去，掏出个人终端操作起来。

　　被视作空气的几名安保人员立刻尴尬起来，两名驾驶员也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看华。

　　华依旧看着自己的终端，手指灵活地点击着屏幕。

　　已经废弃了长达数月的星舰操作台前，一盏蓝色的灯亮了起来，随后操作台上的所有按钮都发出了亮光。

　　原本黑漆漆的墙壁突然响了一声，五秒钟以后，驾驶室中所有的墙壁都变成了屏幕，接二连三地出现了星舰内外各个分区的影像画面。
　　那些画面实在是太多，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其中还有各种颜色的光闪烁着，没受过训练的人看上一眼都会产生像晕车一样的眩晕感。

　　“诺亚号曾经是联盟四大战舰之一，”华终于抬起了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多到数不清的画面说道，语气竟然有几分骄傲，“拥有最优秀的作战系统，舰身由来自第十六星的新型金属构成，即使是三类成虫中的战士也无法穿透，舰内的扫描系统能判定联盟资料库中所有登记的物种。”

　　说话间他已经看过了所有的监控画面，结果却是出乎意料的一无所获。
　　霍华德不在这个星舰上的任何一个地方，或者被藏在了一个看不到的地方。而先前那些引发暴动的人也都不在，监控画面里一片正常，就好像星舰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有大批的虫族，没有狂欢，没有病人，与一天前毫无差别。

　　华皱起眉头，转身走向操作台。

　　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保安悄悄站起来，瞄准了他的后背，红点落在黑色的大衣上，十分显眼。

　　乔砾张了张嘴，却像得了失语症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华吐出的话语变成了一张网，这张网束缚住了他，让他没办法思考。

　　驾驶室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唯独华一个人悠闲地左按按右按按，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然后枪声响了。

　　乔砾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他原本就没跟着走进室内，这一步直接退出了驾驶室，离开了安保人员的射击范围。
　　他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子弹飞向华，像是在看一部电影。

　　华对身后发生的事一点都不关心似的，按下红色的确认键，才不紧不慢地转过身去。

　　“重新介绍一下我自己，”他说道，“我叫华，前联盟上将，诺亚号的舰长，现在是二十六星内首要通缉犯。”

　　子弹在距离华十厘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慢动作似的掉在了地上，炙热的气流在衣服上留下一道痕迹，却没能伤到他分毫。

　　“联盟内不允许用精神力控制生命体，人造人也不行，但我违反的规则不少，不差这一条。”
　　华说着，拍了拍手，他带着手套，声音倒也不是很响亮。

　　“让开。”他说道。

　　先前还企图发动偷袭的安保人员立刻乖乖地让出了路。

　　如果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们脸上的表情异常的精彩，光头的一个甚至做出了想要咬华的动作，可惜并没什么用，只是让他看起来更像电影中的丧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