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萧瑟行者

42、话不投机

　　海倾倾独自一人策马出城，找到了东大营所在，直言要见两位皇子。因昨日刚刚来过一次，守门军士没多废话，只让她稍等片刻。

　　陈元序正在视察各营操练，守卫直接通报进了陈文甫帐中。陈文甫正想逛一逛军中各处，兴致盎然地让人找来一副合身的军甲装备，还没来得及换上，便闻说昨日那位女客又来了，不禁愕然转身：“谁？”
　　守卫道：“就是昨天跟殿下一起来的两名女子中的一位。”

　　“她一个人？”陈文甫颇感意外，却似乎想也不想地确定了来的是哪一位。
　　守卫答曰：“一个人。”
　　陈文甫又坐回案后，道：“带过来吧。”

　　须臾，海倾倾带着一身寒气入帐，两腮与鼻子都被冻得红扑扑的，双眼哭过的痕迹便不怎么明显了，然而陈文甫还是看出了点异样，愣了一瞬，道：“这是怎么了？”

　　海倾倾看了眼帐中士兵，没有开口。陈文甫挥挥手，将帐中军士尽皆支开，道：“吃过东西了吗？你这个时辰赶来，应该很早就动身了吧？”说着递过一碟干粮，笑道：“军中粗食，不过总好过空肚子。

　　海倾倾没心情吃，也没心情寒暄客套，直言道：“你们能帮我个忙吗？”
　　陈文甫苦笑着放下盘子，道：“出了何事？”
　　“昨夜有楚云合的杀手来找我。”海倾倾道。

　　陈文甫瞳孔骤然一缩，顷刻间又恢复如常，淡然一笑，道：“你看来没什么大碍，不过能逼得你一脸严肃地来找我，八成是小晏受了伤？你该不会是来兴师问罪，让我们彻查凶手的吧？”
　　“我说了凶手是楚云合的人，自然不会因为此地是东齐而随便迁怒于人。”话虽如此，海倾倾言语间着重了“此地是东齐”几个字，自然还是包含了些许责备之意。

　　“那你此来为何？”陈文甫不动声色地问道。此地不仅是东齐，更是东大营附近，楚云合的人敢在此搅事，陈文甫心里难免也有几分不快。
　　“你能不能……”海倾倾犹豫一瞬，便豁出去地道：“能不能派人去跟楚云合交涉，接瀛洲晏平夫妇来东齐？楚云合再怎么跋扈，大齐皇子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陈文甫愣了一瞬，随即哑然失笑，笑中隐隐夹着苦涩与无奈：“我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说出‘请我帮忙’这种话，想不到却是为了晏伯空。”
　　海倾倾无暇细思他话中深意，只否认道：“也不全然是为了他，晏平是为了效忠海氏才会开罪楚云合，我自然有义务保他周全。”

　　陈文甫挑了挑眉，思忖片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此乃邦交范畴，未请示父皇，我可不敢擅自派人过去。”
　　海倾倾心里念叨着“真麻烦”，面上却好言好语道：“那你现在请示？”
　　陈文甫想了想，道：“等会儿我去问问皇兄，让他先递个折子吧。”

　　海倾倾眉头微皱，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抿着嘴咽了回去。陈文甫看透了她心思，叹道：“非我推脱，皇兄上书走的是军情驿路，比我这边要快一些。”
　　海倾倾松了一口气，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谢谢。”

　　陈文甫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即便是加急传讯，往来也要几日，你不要太过忧心，你……脸色真的很差。”
　　海倾倾不自觉地摸了摸脸颊，眉头似是许久未舒展过的样子，不知想着什么，就这样神游天外了。陈文甫眼睁睁看着她从一个没心没肺、随遇而安的人，变成如今这般心事重重、不堪重负的样子，不禁跟着暗叹起来。

　　突然，海倾倾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很没用？”
　　陈文甫不解地看着她，没有接话。海倾倾精神有点恍惚，自顾自地道：“像你这种人，瞧不起无能之辈是很可以理解的。我保护不了对海氏效忠的官员，又有什么资格被他们保护？我……我不知道要这样蹉跎到几时，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像晏太傅那样的人，还是不存在的好。”

　　海倾倾顷刻间泪流满面，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她实在是想找个地方发泄一下自己的软弱。在海安澜面前，她是长姐，在晏伯空与陆济面前，她是海氏长女，她只能将自己的自责、内疚压在心底，不忍让别人对她失望，只能忐忑又自卑地责怪自己。

　　陈文甫看着她无声流泪，默然良久，轻声一叹，道：“你算不算无能我说不上来，我只知道若易地而处，我未必做得比你好，任何人都未必做得比你好。人有些时候，还是需要信一信命的。”
　　“命？”海倾倾抬头，晶莹的眼中净是茫然。

　　陈文甫道：“我还是那句话，你若觉得苦了累了，想要留在东齐，我可以尽一切所能保你们周全，帮你们争取荣华富贵，包括接晏平夫妇和王后来我大齐。”

　　海倾倾下意识地摇头，显然对这个提议很是抗拒，时易世变，海氏早已视瀛洲为扎根之地了。陈文甫却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和立场，但并非所有的‘知其不可而为之’都是可敬的，退一步说，即便我父皇同意发兵，你想想瀛洲三岛那样的地方，能经得起战乱？”

　　海倾倾蓦地打了个冷颤，脸色倏地惨白，陈文甫却毫不留情地继续道：“何不就此放手？”
　　海倾倾无力地站起身，脑中有点混乱，虽然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却彻底明白了陈文甫的真实想法，立感话不投机半句多，硬生生地福了一礼，道：“既然殿下觉得此事可为可不为，倾倾也不敢麻烦殿下，就不打扰了。”
　　海倾倾万分后悔起刚才自己说过的话，不想再在他面前流那无谓的眼泪，立即告辞离去。

　　“哎……”陈文甫留她不住，略感尴尬，不禁在心中暗骂自己多管闲事，自讨无趣，本想不再管她，纠结半晌，终究还是指派了一小队士兵追上前去，吩咐其一路护送，然后留在客栈值守。
　　海倾倾离开军营之时，满脑子都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但独自一人放马缓行之时，却又被陈文甫的一番话扰乱了心神。

　　瀛洲三岛自然是经不起战乱的，是否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旁人眼里只是自私而已？或许瀛洲百姓如今仍是感念海氏的，但这种念想还能持续多久？或许用不了几年，连瀛洲臣民也会同陈文甫一样的看法。海倾倾倒不至于轻易被陈文甫改变想法，只是他的话，让她多了几分紧迫感。

　　海倾倾不想被陈文甫影响得自乱阵脚，索性不再纠结，与护送士兵中的领头小将聊了起来。那小将只当海倾倾是对陈文甫很重要的人，多半也是达官显贵一流，便态度恭敬，有问必答。海倾倾东拉西扯了一会儿，渐渐聊起了军中之事。

　　海倾倾觑个空隙，问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一支护航水师，可我看这方圆几里都没有操练的地方呢？”
　　“哦，您说水师啊，”领头小将答道，“他们一般在往东五十里的河道上演练，不过听说很多士兵晕船，是以到如今都还没出过海呢。”
　　“……”水军晕船？海倾倾良久无语。

　　走了半个多时辰，临近晌午，海倾倾又回到镇上。与陈文甫的一番谈话，海倾倾同样觉得自讨没趣，也不打算同其他人讲起。回到客栈，路过海安澜房前时，海倾倾注意到门上大锁已经不见，房中也没了动静，不禁吓一跳，难道陆济没看住海安澜，让她走了？当即推开门朝里面探去，却见海安澜与陆济面对面坐着，二人皆一言不发，神情凝重，对峙的气氛有些诡异。

　　海倾倾探了探头便自动退出。客栈伙计已经煎好了药，海倾倾接过来，自己送了进去。
　　晏伯空似在闭目养神，听到动静转过头，挣扎着便要起身，海倾倾忙紧走两步，把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将他稍微扶起一点，半坐在床头。

　　“你是不是生气了？”晏伯空盯着她眼睛，有些紧张地道。
　　海倾倾一愣：“我生什么气？”
　　“那怎么大半天不见人？”晏伯空道，“我心里着急，讲话没轻重，你别介意。”
　　海倾倾吹了吹药汤，无所谓地递给他，道：“你又没说错什么。”

　　晏伯空见她似乎当真没怎么介怀，遂放下心来。海倾倾默默看着他喝尽一碗药，脑中不停回想着陈文甫的话，心乱如麻。
　　“怎么了？”晏伯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海倾倾回过神来，低下头，声如细蚊：“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考虑，不用急着回答，也……也别气，好不好？”
　　晏伯空见她神情三分忐忑，七分郑重，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

　　“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什么？”
　　海倾倾硬着头皮道：“想办法将你爹娘接来这里，你们一家人自此以后便定居在东齐。”
　　晏伯空愕然良久，轻声道：“你要放弃了吗？”

　　海倾倾摇头：“我是海氏后人，我有我的责任，但你不一样，你还有选择。如果不能同楚云合和解，至少可以离开瀛洲，总比这样提心吊胆着强。”海倾倾说着一声长叹，声音虚弱地飘着，眼中一片死寂，“海氏王朝已经结束了，这就是现实，所以，你也不用再把王后所托放在心上。能不能复国是我的事，没有人有义务陪我走这条艰难的路了。”

　　海倾倾从头至尾低着头，不敢去看晏伯空的眼睛，有那么一瞬间，晏伯空真的动气了，但一见她滑过脸颊的泪水，不禁一阵心疼，只得压下心中抑郁，语气尽量平和地道：“我们现在连元光帝的面都还没见，考虑这些为时尚早。只要安澜公主尽快去永安城递交国书，相信楚云合收到消息，多少会收敛一些。”

　　海倾倾依旧垂头丧气，晏伯空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故作轻松地道：“不就是一个无迹嘛，至于把你吓得如此悲观么？”
　　海倾倾见他若无其事的神态，只好配合着他挤出一丝笑意，心里隐隐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