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萧瑟行者

40、耽搁

　　送走了陆济和瀛洲几人，陈元序又支开了所有亲兵守卫，帐中只剩陈文甫和陈元序。
　　陈元序默然看着陈文甫，突然觉得无话可说，内心有点颓丧。时至今日，哪怕是他的父皇，当今天下一言九鼎的元光帝，终于金口玉言地挑明了太子人选，陈元序内心多年来难以言表的危机感仍未消散。他倒是十分愿意兄弟和睦，奈何陈文甫自小就给他一种看不透的感觉。这个弟弟面上对谁都和气，但其实从不与人交心。

　　陈文甫若无其事地一笑，道：“皇兄有烦心事？”
　　“哦，”陈元序只得压下心中烦闷，道：“父皇让我拟个名录，推荐德才兼备之人调任京军，不知谁走漏了消息，弄得底下人蠢蠢欲动，我一时难以决断。”

　　陈文甫依旧笑得轻松，甚至带着几分轻佻，道：“皇兄无非是怕寒了某些人的心嘛，这样，兄长性情刚毅，说话直来直往，安抚人的事情不如就交由皇弟来代劳？也不算折了你太子的威仪。”

　　“此事不急，反正还有时间斟酌。”陈元序心中冷笑，心道我得罪了人，再交给你安抚？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当即转移话题，道：“你把那两个瀛洲公主领到我这来又有什么用？没有父皇的旨意，我还能擅调兵马不成？”

　　陈文甫道：“我还不是看她们挺不容易的，做做样子罢了，免得天下人说我陈氏行事凉薄。不过么……”
　　“不过什么？”陈元序道。
　　“我不懂行伍之事，所以帮她们说话也没用，但是皇兄就不一样了，皇兄若能替她们劝说父皇，父皇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陈元序呵呵一笑：“三弟何必自谦？而且我帮她们说话有什么好处？再者，就算父皇同意，远征瀛洲，又有谁愿意去？三弟愿为统帅么？”
　　“千万别，”陈文甫连忙摆手拒绝，苦笑道：“皇兄可别坑害小弟，我哪吃得了那种苦头。

　　“所以你就来撺掇我？”陈元序不满道。
　　陈文甫哈哈一笑：“哪能呢，即便父皇同意发兵，又怎舍得让皇兄出海领兵？再说，我估摸父皇八成不会同意管这档子闲事。”
　　陈元序眯起了眼睛：“你越说我越是糊涂了，你一面说父皇不会赞成，一面又想我出面进言，到底是何说法？”

　　“皇兄，”陈文甫收起轻佻之态，正襟危坐，“太子之事已尘埃落定，不出什么大事，父皇就不会轻易改变心意，否则对咱们陈氏大齐来说无异于伤筋动骨，所以皇兄大可不必这么畏首畏尾。为瀛洲海氏说话，皇兄大有好处。”

　　陈元序眼中疑惑不减，却隐隐被勾起了几分兴趣，当即默然端坐，待他径自说下去。陈文甫微微一笑，继续道：“那俩姐妹的高祖父是什么人，弟无须多言。这么多年，大齐明里暗里地多次对海凤璋的著述与文论下禁令，可结果呢？海凤璋依旧拥趸者众多。示好海氏，可大幅提高皇兄在士人心中的地位。”

　　陈元序敛目轻笑，不以为然道：“三弟说得轻巧，这么一个华而不实的好处，值得我为其触犯父皇的忌讳？”
　　陈文甫摇头道：“皇兄何不将眼光放远一点？皇兄给世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武人，但你毕竟是将来要登大统的人，如今又不是乱世，守成之人，能否得士人忠心，皇兄竟觉得这个问题不够实在？”

　　陈元序眼露迷茫，觉得他的话似乎有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陈文甫观他神色略有动摇，又一副敦敦善诱的语气道：“又不是让兄长真去触怒龙颜，兄长就以同情之心的口吻提上两句，父皇最多责上两句思虑不周，却会更加认为兄长仁爱宽厚呢。”

　　陈元序不自觉地点了下头，虽然还是不太明白陈文甫所图为何，却不得不认同他所说的话，略一思忖，疑惑问道：“你说父皇不会管这档子闲事，那你又是为何热心此事？”
　　“这就……”一直谈笑自若的陈文甫闻言，竟扭捏了一瞬间，苦笑不已，“唉，不提也罢。”

　　陈元序一愣，对他的反应不解又意外，失笑道：“现在是你在试图说服我，你若‘不提也罢’，那我也只好‘不管也罢’了。”
　　陈文甫面现为难之色，想了想，道：“那皇兄可得守口如瓶，莫要向其他人提起，尤其是我母妃。”

　　陈元序道：“又关月妃娘娘什么事？”
　　陈文甫一叹，低声道：“我其实只是想给那位倾倾公主一个交待，什么都不做，心里总觉过意不去。”

　　陈元序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有点不敢相信，半晌，放声大笑，继而又放低了声音，调侃道：“我竟没看出来，三弟还是个情种？”
　　陈文甫还他一个白眼，幽幽道：“我自己也没看出来。”

　　海氏姐妹俩和晏伯空、陆济二人被陈元序的亲兵送回了齐镇，仍旧被安排在原来的客栈当中。偌大的客栈只有他们四位客人，两姐妹晚饭过后皆无心休息，几乎同时出了房间，又不约而同地踱到后园亭中，碰了个照面。

　　静夜无风，寒意却丝毫不减，两姐妹罩着披风，抱着小炉，冷月清辉斑驳洒下，二人相视一笑，皆透着无奈。
　　亭内无光，二人便在亭前台阶坐下，陈文甫不在，言语间便少了许多忌惮，海安澜甚至提议，干脆他们自己直接上路算了，跟这两位皇子同行，指不定还得磨蹭到几时。

　　海倾倾自然明白她只是说说而已，思忖道：“这陈元序看起来，好像也不急着回京当他的太子，不怕拖久了有变么？”
　　海安澜也正心下纳闷，没有言语，却见晏伯空走了过来，道：“我也正奇怪呢，还以为半路就能碰上，合着这位未来太子压根就没准备动身。”

　　海倾倾往妹妹身边凑了凑，腾出块地方，举了举手中小炉：“你要过来坐么？”
　　“不用。”晏伯空说着便绕着院中老树小跑起来，权当暖身，“得找个时机问问他们什么时候启程，再这么耽搁下去，估计岑大人都赶在我们前头入京了。”

　　海安澜一叹：“我们这边急也没用，小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好转呢。”
　　几人一时无语，愁眉不展，半晌，晏伯空停了下来，道：“还是先顾眼前事吧。对了安澜殿下，你出来的时候，王后有没有交给你什么国书之类的东西？”

　　海安澜摇头：“王印在我身上，现准备也不迟。不过我也是仓促成行，原本目的地是陆家的。”
　　“去陆家做什么？”晏伯空问道。海倾倾也不禁转头，眼色讶然，她一直以为海安澜只是被误打误撞劫进甘棠山庄的。

　　海安澜一时语塞，无字约的真正内容，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即便告诉海倾倾了，也无非就是拖个人跟自己一起郁闷不甘而已，而且若按海倾倾的性子，说不定还得加一条忐忑不安，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海安澜一路来绝口不提这些事情，此时不经意说漏了嘴，待回过神来为时已晚，正内心纠结之际，院中再次响起脚步声，原是陆济提灯而来，徐徐道：“家父早年与上一任的瀛洲老国王有旧，安澜殿下此来，是想把小王子托付给陆家，办起事来便能少分些心思。”

　　海安澜暗舒一口气，认可了这种说法，只听陆济又道：“不料出了这般意外状况，甘棠山庄照顾小王子自是责无旁贷，实在抱歉得很。”
　　海安澜苦笑：“你无须再过分自责了，我父王早几年便是神智时好时坏，我弟弟如今这样，倒可以早些想办法，省得到时候措手不及，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晏伯空将二人神色看在眼里，心下将信将疑，却不好质疑什么，只是问道：“对了陆兄，东齐的事你比较了解，你可知陈元序为何还没启程？总不会是特意等陈文甫这个弟弟吧？”
　　陆济苦笑：“我非神非仙，如何能知这等事？似乎……”陆济说着眉头微拧，神色不由转为凝重。这种时候还能拖住陈元序的，八成是军中有事，册封太子的当口，就看他能不能压住了。

　　三人眼巴巴等着下文，陆济却不再多言，只摇头道：“在下区区一介布衣，这种事不好妄自揣测。”
　　海安澜观他神色变换，心下隐隐有种说不清的失落。她明知他们之间远没到无话不谈的程度，却还是对这种生疏的距离感不大适应。

　　海倾倾感觉出妹妹有点情绪低落，虽然不是很明白缘由，却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慰地笑了笑。
　　晏伯空也识趣地不再追问，只对姐妹二人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这会儿是合计不出什么的，你们还是早点休息吧。”
　　“睡不着。”海倾倾垂头丧气道，抬头四下望了望，又道：“这里又空荡荡的。”
　　晏伯空失笑：“你又孩子气。快点回房间，外面这么凉。我就在你隔壁。”

　　陆济也道：“是啊，这几日好生休息，你们既以使团的名义，就不好在这里停留太久，如果陈元序有事耽搁，我们也要尽快启程的。”

　　海倾倾怏怏拉着海安澜起身，各自朝房间走去。待她们不见人影后，晏伯空笑着走近陆济，熟稔地拍着他肩膀，道：“据我所知，即便陆老庄主和我们老国王有旧，那也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陆兄……真的会一直帮我们吗？”
　　陆济对上他探究的神情，淡然一笑：“晏兄有话不妨直言。”

　　“我只是好奇，”晏伯空似斟酌了一瞬，“陆兄的立场是什么？毕竟于公，你出身东齐名门，于私，你是陈文甫的朋友。”
　　陆济神色不变，从容道：“帮瀛洲海氏是家父出于道义的吩咐，只要代价是甘棠山庄承担得起的，陆济定全力以赴。”

　　“代价？”晏伯空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一抬眸却见陆济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神态，明白自己再问下去怕是惹人烦，当即哈哈一笑，抱拳道：“陆兄既如此说，在下就代瀛洲海氏臣民谢过陆门高义了。”
　　“晏兄不必客气，陆某能做的，无非是从旁协助而已，成与不成，全在你们。”
　　“唉不说了，”晏伯空笑容无畏，打着哈欠转身：“我回房了，陆兄晚安。”

　　晏伯空回房即倒在了榻上，听着隔壁海倾倾哼着从小宫女那学来的渔歌小调，嘴角含笑地迷糊了过去。
　　梦里一片蓝天碧海，他攀上船上的桅杆，放肆大喊，声音被海天吞没无形，只余身后兄弟们的笑闹起哄，嘈杂却让人心里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晏伯空恍然间听到一声闷哼，继而又是一阵杂乱的踢墙声，这声音在他祥和的梦里异常突兀诡异，让他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
　　不知时辰的静夜，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没有任何响动，但晏伯空突然心神紧绷，支起了耳朵，好像是隔壁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