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萧瑟行者

33、不请自来

　　皇子即将登门的消息，对于甘棠山庄来说可大可小，尤其联系近来诸多动向，陈文甫的一时兴起就颇为微妙了。

　　陆家声名在外，四子皆是各种文会雅集、高门阔宴、江湖名流中的座上宾，而陆家人向来清者自清，往来不忌权贵，只是以往皆是个人私交，萍水相逢，至多就是一同流连诗酒风月，陆家人从不会邀朝廷官员到家中，更何况是皇子王孙。

　　原本陈文甫想招揽陆济的心思就已路人皆知，此时更是屈尊亲自造访，陆家的清流立场怕是岌岌可危。
　　然而陆家人无暇深思，时间紧迫，只能上上下下手忙脚乱地筹备起招待事宜。陆济顶着老爹明显不悦的神情，一回身还要面对几位兄长的幸灾乐祸，直感焦头烂额。

　　“至于么？人家不就是探望个朋友？”海安澜见陆济愁眉苦脸的神情，心下好奇，垫着脚凑近，直直看进他眼眸，低声揶揄道：“你做了什么事，这般心虚？”
　　探望朋友？陆济苦笑，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这尊大神还是不请自来的。

　　老庄主陆杳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握好分寸，甘棠山庄不择主，更不会参与皇位之争，这么多年，陆家修民史、办民学，威望泰半来自于置身事外的公允。

　　原本陆济对“分寸”二字胸有成竹，从未觉得打发陈文甫是什么难事，但如今海安澜的到来让他犹豫起来。海安澜小小年纪，作为瀛洲王使入京总让他难以放心，如果说要打点京中之人，还有什么人选能优于这个送上门的三皇子呢？

　　由于陆家人的失误，瀛洲小王子神智异常，算是陆家欠了海安澜的，而他如果替海安澜开口，请陈文甫相助，又相当于他陆济欠了陈文甫一个人情，值还是不值？
　　陆济很清楚，海安澜心性矜傲，她明白自己身在陆家，在这里见陈文甫，有点拖陆家下水的嫌疑，是以忍住了没有开口，但她想在这里见一见陈文甫、探探口风的心思，陆济又怎能不知？见一面，心里也好有个大致章程。要不要帮她牵个线，陆济许久也未权衡出个结果。

　　陈文甫却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翌日午时如约而至。
　　陈文甫此行还算低调，身边只跟着随侍伍鑫和清客倪安，还有就是跟来凑热闹的海倾倾与晏伯空，五人五骑，轻装而来，只伍鑫身边带着一个礼盒，不知装的何物。

　　海倾倾好奇想要见识一下甘棠山庄，厚颜请陈文甫带她一道，陈文甫也终于习惯了这么个不太公主的公主，不再计较她穿什么，由着她松松垮垮地套上一件晏伯空的衣裳，不伦不类地跟在自己身边。

　　陆济和三位兄长皆候在山脚，本来陆杳也要来迎，陆济考虑一二，还是决定不让父亲出面了，索性对外宣称老庄主又云游去了，量陈文甫也不会搜查庄子。陆杳乐得省心，带着海安澜在书楼中谈文论艺躲清静。

　　陈文甫见陆家四子皆候在山前，远远便笑着招呼，朗声道：“不速之客冒昧前来，叨扰各位了，饮溪兄不会不让我这个俗客登门吧？”
　　陆济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微笑道：“有朋自远方来，本就乐事一件，更何况是殿下这样的雅人。”言罢引荐三位兄长，各人一一见礼。

　　陆杳不在，陆济便少了些拘束，在陈文甫面前依旧一副没高没低的熟人做派，连带着几位兄长都被免了繁杂礼数。
　　陆濛笑道：“殿下此来，敝庄蓬荜生辉，陆家山野之流，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勿怪。请！”

　　陈文甫举止彬彬，丝毫没有皇子做派，一边面不红气不喘地跟众人一道上山，一边道：“我一想回京之路迢迢，便乏味得惛惛不止，继而想起甘棠山庄天下闻名，就转道过来见识一下，诸位当我是普通访客即可。”

　　海倾倾与晏伯空落在最后，暗中观察着陆家四子，心里都在猜测与窦权有联络的是哪位，却发现陆家四子面上滴水不漏，看不出任何端倪。

　　海倾倾女扮男装扮得相当随性且没诚意，陆家人一眼就看穿了，却也无人当回事，只陆济心里稍稍奇怪了一下，因为他还从未见过陈文甫出门带过女子随行，而且这女子看起来还有点大咧咧，丝毫不像婢女或侍妾那样卑躬屈膝。

　　诧异归诧异，陈文甫没有介绍那两位陌生人的意思，陆济也不好张口询问，索性把陈文甫身边之人都当成客，皆单独设案。
　　主宴设在一处林间空地中，桌案临溪排布，无等位主次之分，颇有曲水流觞的意境。鸟鸣山幽，林深处更隐隐传来若有若无的《长清》琴曲。

　　考虑到陈文甫平日里最不缺的就是精致吃食，此次陆济便让庄里的农妇弄些新鲜山野菜，特意叮嘱不必太过精心调制，原汁原味即可，虽看着素淡了些，但配合着周遭环境，倒也别有风味，不至失礼怠慢。

　　陈文甫把玩着桌上的一簇野花，笑道：“我算明白为何大家送你别号‘饮溪公子’了，你倒是真会享受。我现在愈发不想回京了，这可如何是好？”
　　陆济微笑不语，陆潇嘿嘿一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这‘饮溪公子’的称号，倒不是因这‘长清宴’而来。”

　　陈文甫饶有兴味地抬眸：“哦？那是因何而来？”
　　“唔，”陆潇一抬下巴，道：“就是你面前的那杯‘溪泠酒’了。”

　　陈文甫端起杯子细品了一口，只觉清香冷冽，回甘幽渺，不禁闭目深吸一气，林中清气似乎被瞬间放大，有种天地大美透过味蕾直达心底之意。陈文甫睁开眼，略带惊讶地看向陆济：“你酿的？”

　　陆济笑道：“顺手打发时间而已。”
　　海倾倾见陈文甫神色，也满心期待地尝了一口自己案上的酒，回味片刻，便忍不住两眼放光地连连向旁边晏伯空点头。

　　陆潇又道：“不过殿下倒是说对了，我这四弟确实很会享受，枉我陆二自称酒鬼，却也配不出这样的好酒。这小子，吃喝玩乐的天赋可谓无人能及的。”
　　陈文甫玩笑似地对陆济道：“不如你跟我回京吧，永安城中沉闷无聊的众生等着你去解救呢。”

　　众人尽皆莞尔，陆济却只神色淡淡，道：“带回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布衣，有损殿下在陛下心中的英明。”
　　陈文甫眼含深意地看了陆济一眼，沉默一瞬，众人皆感到气氛有些异样，半晌，陈文甫打破僵局，朗声一笑，道：“开个玩笑，不用这么严肃嘛。我有言在先，诸位当我是普通访客即可。”

　　晏伯空有点看出来了，陈文甫是来拉人的，不过貌似甘棠山庄不打算给他这个面子。海倾倾也隐约觉察到了他们不是在闲话而已，忙告诫自己闲话莫听、闲事莫管，低头默默灌了两口酒。晏伯空见状，伸手按下了她的杯子，低声道：“你慢点，别空腹饮酒。”
　　陈文甫一旁听着很是无语，这哪里像是下官跟公主说话的口气？

　　这一路来，陈文甫一直忍受着这两个不成体统的人，自觉十分有礼有节，同时心底又暗暗看二人不顺眼，自觉十分有理有据，是以每次对上海倾倾那副游离于状况外的无辜表情，莫不是憋了一肚子气。

　　陈文甫不爽地将目光从海倾倾那边移走，郁闷半晌，转头见陆涟一直默不作声，便举杯向他道：“怎么，陆三哥好像不大欢迎我？”

　　陆涟正闷头吃菜，心道反正他与陈文甫素未谋面，让其他人应酬好了，陡然听见陈文甫跟自己搭讪，愣了一瞬，嘿地一笑：“哪敢，殿下可以当自己是普通访客，但陆三一介粗人，却不得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说错了话惹殿下不痛快。”

　　陈文甫道：“我二皇兄提到过，大刀陆涟不仅身手了得，且为人耿直仗义，豪放不羁，怎地在我面前，却跟个姑娘家似的？”

　　“那不可能。”陆涟想也不想地回道，“二殿下只见识过在下养的青蝗大将军，根本不知道我的身手如何，更别说仗不仗义了。要不就是你们皇家人也听风就是雨，爱传闲话哈哈……”
　　话音未落，一旁的陆濛便咳了一声，示意这个口没遮拦的三弟把嘴闭上。陈文甫却视若无睹，好奇道：“青蝗大将军？”

　　“喏，就是它了。”陆涟放下筷子，自腰间解下一个钱袋般大小的翠色竹笼，打开盖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蟋蟀跳将出来，张尾伸须，振奋作声，忽地一跃，落到了对面海倾倾的案上。

　　海倾倾大惊失色，“呀”地一声起身向后退去，晏伯空忙奔过去，一把将蟋蟀捉在手中，送到陆涟跟前，赞叹道：“果然是上品，配得上大将军的称号。”
　　陆涟将蟋蟀收好，颇为惺惺相惜地道：“兄台识货！”

　　海倾倾不满地撇撇嘴，怏怏爬回自己案后，陈文甫失笑：“原来你也有怕的东西，我还当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海倾倾一只手尚自抚着心口，闻言一愣，怪道：“你这话好没由来，我这人胆子一向小得很。”

　　陈文甫嘴角一抽，愈发觉得此人有点目中无人。晏伯空带着几不可察的窃笑，低头抿了一口酒，并没有点醒海倾倾的打算。
　　陆济听二人对话，心下愈发奇怪这位女客的身份，又见晏伯空似乎跟海倾倾是一路的，微微一笑，道：“殿下又结识了什么高人？不知这位兄台贵姓？”

　　晏伯空镇定答道：“不敢，敝姓晏。”
　　“哦，”陈文甫道，“这是偶然遇到的两位朋友，刚好同路，便结伴一起入京。”

　　陆济敛目一笑，明显当陈文甫是在敷衍。陈文甫再怎么低调也是皇子，出个门必然随行人员众多，还用得着与人结伴？陈文甫瞥见了他眼底探究之意，不想让陆济的注意力过多地放在海倾倾二人身上，便招呼伍鑫呈上礼盒，道：“原本打算拜会一下老庄主的，既然陆庄主不在，那这个见面礼就由饮溪兄收下好了。”

　　众人不禁朝那暗红雕花礼盒看去，只见里面躺着一个绿釉云纹葫芦瓷瓶，形制优美，釉质匀净，青翠晶莹，若立起来，约莫有半人高，满是端庄典雅之气，一望便知是贡窑精品，等闲人即便花大价钱也买不来。

　　这等贡窑精品，即便是皇子来购，也须经过各方备案记录，陈文甫这个礼一出手，怕是整个东齐官场都会传开了。在场的几位陆家人虽不动声色，心下却皆感棘手。

　　陈文甫明里暗里拉拢甘棠山庄，想着即便收不了陆济，也要逼得二皇兄陈仁熙对陆家心生忌惮，就此疏远，毕竟以陆家人在士林中的影响力，要想煽动点什么舆论，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陆济虽然明白他心思，却挡不住他一头脑热，这礼要是不收的话足以得罪人，当即也懒得言语间虚假客套，面不改色地起身一揖，淡然道：“如此，便替家父谢过殿下了。”

　　陈文甫对陆济识时务的反应很是欣慰，一脸春风得意，举杯道：“溪泠酒无价，我一点小小心意，只为谢过陆家款待之情。”
　　陆济举杯应之，一饮而尽，道：“山庄少有客来，今日还请殿下并几位朋友在此歇息，待到明日，陆济想请殿下见一位朋友。”反正已惹了一身骚，干脆就助海安澜一次，多少还点人情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