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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章三十八 鸿雁于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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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三十八脱壳金蝉
二十日后。
此时正值微风清和、繁花满枝的时节。
展昭一路巡街归来,到得开封府后街,似有意似无意的向街角瞄了一眼。
但见街角原本那个三天两头不是爆发群殴流血事件、就是调戏良家女子事件,身为开封府头号治安死角的粥铺,此时却无比的和谐。左边一个卖菜的老汉,一身粗麻短衫,一边叫卖,一边倚在墙边休息;右边则是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年轻货郎,正向摊前的大婶介绍着新上的胭脂。
没有人聚众打架斗殴。
没有人调戏良家妇女。
世道清平百姓良善,和谐得不能更和谐了!
只是展昭的表情却十分复杂,半晌转过头,向开封府侧门而去。刚到侧门口,却见一个鹅黄衫子的年轻姑娘此时正俏生生的立在开封府侧门的台阶下,手中挎着一只篮子,踮着脚向侧门里望去。展昭一眼认出来,却是张家的小女儿。张龙赵虎口中,之前给自己送过香囊荷包、如今则开始给云川送香囊荷包的那个姑娘。
这厢见得展昭,那张家小女儿脸上一红,低了头行了一礼,“展大人。”
“张姑娘无需多礼,”展昭温声道。
那张姑娘抬起头,眼巴眼望的的看着展昭,欲言又止。
展昭心中万般无奈的一叹,知道无论如何让她一个姑娘家这般在开封府门前站着总是不妥,便问道:“张姑娘可有东西要展某带入府中?”
那张姑娘红着脸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篮子塞给展昭,没有如前几次一样扭头就跑,而是抬了头看向展昭,声如细蚊:“展、展大人,云大哥可、可喜欢我、我上次炖的猪蹄黄豆汤?”
展昭实在不忍心告诉她那上次那一锅猪蹄黄豆汤不仅一口都没进到云川的嘴里,反倒是被张龙喝了个一滴不剩,只得道:“这……此事展某亦是不知。自从云兄弟受伤,还没出过她所住的偏院。”
“哦……”小姑娘颇为失落,但随即一握小拳头,“嗯,那这次一定要跟云大哥说,这罐乌鸡汤是我炖了整整十二个时辰的,一定要喝啊,对他的伤很有好处的!”
展昭心中苦笑,暗道连我都整整二十天没见过她人了,却要到何处说这番话去。
谁知那小姑娘也不理他,说完了扭头便跑远了。
展昭在开封府侧门拎着沉甸甸的篮子,却是哭笑不得。
一转身刚要进府,目光看到侧门对面茶楼里出来的人,也是不由一顿,却是陕西路经略副使,韩琦。
展昭上前行礼道:“见过韩大人。”
韩琦连忙还礼:“展大人无需多礼。”
两人一阵寒暄之后,韩琦这才道明来意,“不瞒展大人,韩某此来,却是来……”他说着顿了一下,略有些为难的看着展昭。
展昭心里雪亮,当即道:“韩大人可是来寻雁回的?”
韩琦点了点头,“正是。只是我听说……云公子这些时日闭门谢客,深居简出,前日连子京兄都被他拒之门外,所以……才想托展大人说项。”
展昭当即苦笑:“不瞒韩大人,自那日殿前司武举考校之后,雁回闭门谢客,莫说外来访客,便是连开封府上下,都没见她露过脸。”
韩琦却没太注意展昭一脸无奈之色,倒是沉思片刻,微微叹道:“如今武举虽然尚未发榜,但韩某听兵部的人说,云公子此次武举科试算下来,竟是排得第三位。而省试又是榜首,想来不出本月,我大宋便要有第一个文武双进士了。此时他却闭门谢客,到当真得了韬光养晦之道。”
听得竟然有人用“韬光养晦”四个字来形容云川,展昭只觉天雷阵阵冷汗连连。
二十日前自从云川断了腿被送回来,就将所有人都从自己住的角落偏院里轰了出去,只留了一个安歌在院子里。之后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嗙”的一下紧闭了大门,连请来的大夫和公孙先生都不让进。
之后整整二十日,那扇门就再也没开过。无论什么人怎么敲,云川和安歌都当做乱风过耳,全没听见。
展昭早已后悔比武场上自己因为一时气恼上头而下了重手,竟是打折了她的腿。本想要同她道歉,却是连个机会也寻不到,不由懊恼。
这还不算,更加令人头疼的是,这几日开封府外面想要见云川的人如流水一般。虽然殿试还未进行,但是云川这个文武双进士却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各路文士、武人多有好奇这个大宋开国来头一个的文武双进士,自然纷纷前来拜访。其中更不乏宋祁、韩琦这样十分年轻的官员。
当然,还有无数送吃送喝送药膳送香囊的大小姑娘们。
这些东西被不方便进府的姑娘们强塞给开展昭等人代为转交,这边厢拒绝不得,那边厢大门紧闭,一时之间,只能拿来喂开封府的在编人员。短短十来天,张龙赵虎的脸都吃得圆胖了一圈。
而云川的那扇门却是任尔东南西北风,不开不开就不开。
展昭叹了口气,自是不能说云川要是懂得什么是‘韬光养晦’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顿了顿道:“韩大人找雁回可是急事?若非急事,大后日便是殿试,再如何云川那日也是要出门的。韩大人不如当日再来?”
韩琦皱眉许久,却道:“展大人,韩某后日便要启程回陕西了。此次前来,乃是因为看了兵部誊抄出来的云公子在武举兵策试时的策论。”他说着一叹,“当真是得兵者大道!单以此文论,只怕当属这一科兵策头筹……”
韩琦言者无心,展昭却是听者有意。
大宋武科之中,兵策要占六成,弓马和武艺各占两成。论用兵之道,长定关前云川的高绝手段他已经深刻见识。若非自己在比武之中一时生气而将她打断了腿摔落高台,导致她的武艺成绩扫地垫底,只怕如今人们谈论的就不是文武双进士,而是文物双榜首了。
展昭后悔不迭,却听韩琦继续道:“他的策论,却是将陕西路如今与西夏对峙的用兵得失优劣剖析得极为透彻犀利,更兼阐明了数条解决之策。韩某一阅,对于如今陕西的防务顿觉思如泉涌,觉得很多荐策当下便能在陕西路试用,却又有数处思虑不通之处,实在是想在后日离京之前能与云公子探讨一番。展大人……韩某听闻云公子与您最为交好,必是要给展护卫面子的,此事攸关陕西一路边防与黎民百姓的大事,还请展护卫能够出手相助……”
展昭心中暗叹,以云川那以牙还牙睚疵必报的烂脾气,自己打断了她的腿,如今她这闭门羹显然就是摔在他脸上的,如何还会给他面子。只是韩琦都说了此事事关山西路边防兵事和百姓安危,展昭她还如能说一个“不”字?当即将韩琦引进了府,来到云川所居的客院之前。
展昭上前扣门三下。
院门里面寂静无声。
展昭再扣三下。
依旧寂静无声。
展昭三下又三下,接连扣了一盏茶时分,院子里面莫说是人声,连鬼声都没有。
展昭十分有耐心又加上心中存着愧疚,倒是未曾因为云川的慢待而有任何不满。
倒是让一旁的韩琦心中直叹这位展大人一介武官,竟是比朝堂上的文官们还要好涵养。
展昭这厢坚定的反复敲门唤着云川,一抬头,见到的是院内高大的枇杷树。枇杷与其他花树不同,却是秋冬开花,春末枇杷成熟。如今一簇簇黄澄澄水灵灵的枇杷沉甸甸的坠在子阴满枝的碧绿枝丫间,好不令人喜爱。
只是展昭看到那成熟的枇杷,敲门的手却是缓缓的慢了下来,皱眉沉思良久,不由猛一抬头。
以云川那在边军之中练就出的如猛虎下山一般的食量和胃口,以及对任何食物都要进行彻底的灭户绝家的吃法,这些枇杷早就应该尸骨不全,怎么可能直到熟透了还全头全尾的挂在树上?!
展昭想到此处,不由一急,脚下一点身形拔起直接跃入院中,几步上前一把推开了房门,但见屋中已有一层薄灰,显然竟是已有十余日没有人住了。
跟着进来的韩琦见到此等景象,再见到展昭一脸全不知情的模样,不由和展昭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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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开封以东百十余里,陈州官道之上。
一身衣服已经脏的不像样子、灰头土脸的云川和安歌正混在陈州灾荒的流民之间。云川形容狼狈但神情却十分淡定,对着在陌生人面前习惯性紧张的安歌拿着一张地图,指着陈州以北的一座城镇道:“……眼下这便是个很好的以饥饿作为单一因素而导致人口半紊乱迁徙的例子,按照这个方向和速度,流民的迁徙力便可以被估算出来,你记住,估算的结果是来判断流民能否成武.装暴.动的重要辅助……”
一旁的安歌却是半个字也未能听进去。他双眉皱紧,一双大眼略有惊恐的盯着官道边上的一群流民。十几个人俱是满身脏污、衣不蔽体,甚至有几个汉子连裤子都没有,一双腿上生满了泛着脓的癞疮。
此时十几个狼狈不堪的流民并没有随着人流逃荒,却正围着一口破烂的半边的巨大铁锅。而铁锅之中,热水翻滚,正有着什么灰扑扑的东西煮在里面。那十几个汉子全都死死盯着锅中之物,双眼血红,却闪烁着兽类一般的绿芒。
突然之间,锅底的一块东西翻了上来,似是马上便要熟了。十几个汉子同时反应过来,竟是在饿的早已脱力的情形下各个出手如电,居然同时用赤.裸的手伸入滚水之中去抓那东西。只听一阵哀呼嚎叫,一个不算高大的汉子在一片你推我搡之下抢到了那东西,随即疯了一般赤.裸着身子狂奔出人群,死死抱着怀中犹自滚烫的东西蹲到离众人最远的角落里,迫不及待的一口咬向怀中方才抢来的东西。
安歌整个人几乎颤抖起来,却又不由自主的向那流民正在啃的东西细看去。但见那物细长,末端被沸水煮得膨大开裂,而膨大的末端,却是五根细叉。
那竟是一只人手。
一只还带着尸斑的人手。
一瞬间,安歌只觉得如入冰窖,全身颤栗彷如筛糠,冷汗霎时间浸透了衣衫。他想要逃,逃脱这种瞬间笼罩一切的恐惧。可他发现自己的两条腿却无法移动半分。
他脑中一片空白,近乎无意识的转身,看向身侧的云川。云川脸色却没有任何变化,侧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一语不发。
云川的那一声轻叹仿佛是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蓦然全身一软,整个人摔倒在地,爬在黄土飞扬的道边,无法抑制的狂呕起来。他呕得撕心裂肺,嗓子几乎渗出血来。到得最后,连吐出来的酸液都带着淡绿色苦涩的胆汁。
云川看着趴在地上的师弟,只默默的看着他,全没有要去拉他起来的意思。
整整两炷香时分,安歌终于止住了呕吐,拼命挣扎着想要站起,奈何依旧冷汗涔涔,腿软心寒,狼狈挣扎半晌,却依旧无法站起来。
云川叹了口气,上前一步,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师、师姐……”安歌声音颤抖,双眼迷茫中带着无穷尽的惊恐,“你……我……”
云川将腰间的水囊塞进他手里,看了他一眼,“每逢流民超过十万的旱灾,烹食死人是必有之事,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她说着一指官道上缓慢蠕动的灾民,“他们如今在道边烹食死人尸体,却并没有引发哄抢,甚至并没有人山人海的加入,便证明这次的灾民潮至少还有两到三个月的可缓冲。”
言罢,她又看了看那群在锅里捞食尸块的流民,转头看向安哥道:“对于绝大多数人,所有礼义廉耻、道德规范,最终都会屈居于生存本能之下。对于饥荒,一般来说,烹食死人尸块确实是最常见之事。如果进一步恶化,便会上升到烹食活人,最后则会演化到相互杀戮……”
安歌一只手死死按住嘴,急促喘息良久,才镇定下来,半晌他微微抬头,看向云川:“师姐……你怎么能……如此轻描淡写……”
云川顿了片刻,“习惯就好了。”
安歌倒吸了口凉气,忽然想起什么,低呼:“永嘉之乱……我听说过,师姐毕业以后执行的第一个任务,在永嘉之乱时期整整五年……”
永嘉之乱,烽烟遍地,衣冠南渡。
其时洛阳城的饥荒里,活人相食,死者六十余万。饥荒过后,整个洛阳城竟然没有坟墓和尸体,细细想来,如坠寒冰深渊。
如此血腥残忍的历史,在千万卷的史书里,也不过是薄薄一卷。
云川闻言,微微垂眸,轻声一叹,又复抬起头来,伸手揉了揉人高马大的小师弟的脑袋:“子厚,你出身优渥,未曾经历世间苦难。又怎知活人相食,何尝只存在于史书之中?”
话语落处,她抬头遥望远方烈日之下、尘沙满天的官道,目中光芒忽地深远,仿佛经年尘土黄沙下掩藏着的人命,尽数埋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