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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章十三 兵者国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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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长定城。
长定城最大的酒楼,宝合楼上,二楼临窗的雅间之中,云川打量着面前武将。三旬出头的年岁,身高九尺,肩宽劲腰,容貌棱角分明,眉目锋锐,悬鼻阔口,一双凤眼,却带着沙场血腥所砥砺出的杀伐决断之气。便是便装赴宴,也身束贴身战甲,俨然沙场久战,身不卸甲已成习惯。
杨文广,雁门关大都督,一品骠骑大将军,总领雁门关三十万北疆兵马,为朝中武将之首。
也是杨氏一门这一代的当家之主。
杨氏一门,前后十一位将领战死边关,青史册上,功名累累,却亦是血迹斑斑。
云川心中暗暗慨叹之际,杨文广也在打量着眼前这名八品宣节校尉。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被卢承肃在多封与他的书信中提到过的云川。
修改税制扩充军费,军建民养的马车快道,春夏二季在平岷二州所开马市,以边关流犯建立天工营,改良军用战甲兵器弩箭,研制黑火重箭与地龙,以及所组建的那支在日前长定关下一战之中悍然亮相、震慑住西夏乃至雁门关军所有将士的天狼营。
若不是如今亲眼所见眼前这个浓眉大眼一张娃娃脸的年轻校尉,杨文广几乎以为为长定守军设下这些军务策略的云校尉该是个年近花甲久在军中的长须老者。
云川当先结束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长身而起,抬杯一举一饮而尽,向着杨文广躬身抱拳,单膝跪地,行了个最郑重的武将军礼,“卢将军帐下宣节校尉,云川,代长定关守军,代卢大将军和二十一名战死校官,拜谢杨大都督相救长定关的大恩大德。”
她重伤方愈,行动还十分不利落,但这礼行得极是认真。
杨文广并没有拦她。他知道她这个礼是替战死沙场的卢承肃行的,而卢承肃则是替西北一十四州的百姓行的,这个礼的份量,他即受不起,也拦不起。
于是杨文广一撩战袍,亦是单膝着地,完完整整的回了一礼。
两个数日之前在沙场之上配合无间的领军悍将跪地相拜,起身俱是会心一笑,默契异常。
云川顶着欺君大罪骗取尚方宝剑,展昭受她所托千里调兵雁门关,杨文广明知上无调兵军令,却依旧八万大军发兵长定关。
这说出去,三个人光能捅穿天的罪名就是一箩筐。然而就这会心一笑之间,两个人似乎瞬间就某些事情有志一同的达成了共识,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待得两人各归座位,杨文广问道:“云校尉伤好了?”
他生性冷肃不苟言笑,这一句不冷不热的问候实在是他最大的关心了。
云川也不在意他的语气,挥了挥手不甚介意道:“不碍事。”
杨文广点了点头,当下开门见山,“云校尉,去年年中,卢大将军与本督通信之时,提到过黑火重箭一物,言道说是其乃是相抗西夏骑兵的杀伐利器,想必对抗击辽国骑兵亦有大用。”
云川点了点头,“西夏骑兵也好,辽国骑兵也罢,最大的优势便是以极快的突进速度冲击我军的阵型。而黑火重箭可直击千步以外的骑兵,火药虽不猛烈,但是却可重创他们的战马,进而完全破坏他们的突进阵型,确实是攻防战中对付重甲骑兵的不二利器。”
杨文广听她所言,问道:“不知云校尉可知这黑火重箭的如何制作操使?”
云川倒也毫不隐瞒,“这末将倒是十分清楚,事实上,这黑火重箭原本也是末将交给卢将军的。”
杨文广也不客气,“不知云校尉可愿将此术传于我雁门关守军?”
原本这并非何等难事,却不承想云川闻言,竟是叹息一声,垂头思虑,沉默良久。
杨文广倒似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只举杯浅酌,等着云川。
盏茶时分,云川抬起头,坦然道:“不瞒杨大都督,此一事,前年黑火重箭刚刚在长定军中制好,卢将军就同末将提过。”
“云校尉有所顾虑?”杨文广沉声问道。
云川缓缓点了点头,“杨大都督,这黑火重箭的制作之法,连带黑火重箭的火药配方,末将其实都可以给你。但是,末将有两个条件。”
杨文广挑眉,“云校尉请讲。”
云川道:“一,此配方决计不可外传。我给你的配方你看完了就得烧掉所有资料。制作之时,总共四十九道工序。这四十九道工序每一道所参与的工匠必须互不相识,更不得相互交流,营里营外,必须严密隔离。”
杨文广听她说得严苛,不由微讶,然而待听到第二条,不由更奇,“二,我要杨大都督一个承诺,承诺绝不另行深究或是改进黑火重箭的制作与工艺。换句话说,杨大都督,我知道这黑火重箭其实可以改良以得更为威猛的伤敌之力,但是我没有做。我也希望……杨大都督莫要如此做。今日黑火重箭从我营中传出是何等模样工艺,我希望来年在雁门关所用的黑火重箭,还是何等模样。”
杨文广并没有多言,只是举杯又饮了一盏酒水,看向云川。
云川似是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叹,“兵者,国之殇也。任何争战利器,都是双刃之剑。每一次杀伤力更强的兵刃被带上战场,都意味着对于民生、国力乃至整个社会更为严重的破坏,此一节,无分敌我。杨大都督,这黑火重箭的杀伤之力,绝非随意而定,末将曾精心计算设计整整三月才得以确定,是以如今的大宋、辽国、西夏之民生国力,所能承担的极限了,决计不能再大了。”
杨文广目光微沉。同为沙场战将,大战之后满目疮痍,他又如何不明白此一节?片刻又问道:“云校尉如何计算?”
云川无奈的看他一眼,“黑火重箭每一只平均的杀伤力,单位时间内所放箭支数量,每支所造成的军力折损与物资折损,一场战役死于黑火重箭的敌军比例;每年宋、辽、西夏各自的铸铁产量,粮食产量,全年税收,人口增长,人口寿命,有生军力,军费调度。不足而一。计算方法有四种,每种侧重各有不同,杨将军想听?”
杨文广皱眉,“竟如此复杂?”
云川摊手,毫不客气道:“能让我都连算三个月的东西,怎可能是简单之事?”
杨文广倒是毫不介意她的毫不谦虚,一杯饮尽,放下酒杯,痛快道:“好,本督愿承诺与云校尉,黑火重箭一不外传,二不擅改,如有相悖,犹如此案!”他说着掌刀到处,案角应声而落。
云川见了,却毫无喜色,目瞪口呆看了他片刻,瞬间暴怒,一把揪住杨文广领子:“杨大都督!这里是宝合楼!这桌子够老子半年的薪饷了!老子赔不起啊!”
杨文广见放在还在阔论高谈的云川转瞬一副穷酸怂样,一时心下又是惊异又是好笑,脸上却依旧无甚表情,只道:“云校尉这几年在卢将军帐下向我雁门关守军贩卖这许多西夏战马,怎会囊中如此羞涩?”
云川闻言一怔,随即讶异低喊:“不是吧,卢将军连这都告诉你了!”
杨文广此时倒是老神在在,显然对长定关守军的运作十分有数,“整整三百匹西夏关外烈马,本督既然敢买,自然得弄清来历。卢将军信中说得清楚,帐下校尉云川建言组建快马重甲的天狼营。筹措多时,从西夏得战马千余匹。”
云川没好气的呻吟一声,“杨大都督,不过是赚您点小钱,里外就是战马的成本价,而且一文没落,全部充作组建天狼营的军费了。要是有一文钱能进我的口袋,我做梦都能乐醒了!不是我说,这朝廷对武将也太抠门了,我一年的薪饷还不够那些战马一个月的草料钱呢!真是他娘的人不如马!”
杨文广却毫不客气开口道:“本督前些日子见你们天狼营的战马当真世所少有,不知云校尉如今手头可还有多余战马?”
云川脑中“叮”的警觉起来,立刻说道:“杨大都督,这个真没有,您莫要打长定关战马的主意了!”
杨文广见她一副防贼的表情,不由摇头,“云校尉,本督出钱买就是了!”
云川哼了一声,“杨大都督您少来!您手下那几个军需主薄,简直就是周扒皮再世,先前卖给您那三百匹战马,我们里外就赚了一百贯不到!真算下来,还不够我们将校们倒腾战马的辛苦钱!都是卢将军说什么北疆同袍、同气连枝,我们这才勒紧裤腰带卖的!”
杨文广慢悠悠的饮了口酒,“卢将军高见。长定军和雁门军本就同戍北疆,有同袍之义兄弟之情,谈钱岂不有伤感情义气?”
“别!谈感情义气太伤钱才是真的!”云川怒道。
杨文广却道:“本督也不多买,再有五百匹便好。”
云川捂脸,“五百匹?!杨大都督,末将觉着你这块儿材料当个穷酸的边关守将太屈才了!不干马贼简直是天理不容啊!您把那‘雁门关’的牌匾换成‘黑风寨’,立刻开张营业,眨眼财源滚滚!”
杨文广看了云川一眼,端起酒杯饮了一口,也不说话。显然这是丝毫不打算方过云川。
云川无奈,心中暗骂这不怕偷的就怕抢的,不怕抢的就怕流氓耍的!半晌她叹了口气,道:“杨大都督,这五百匹战马我是真真拿不出来,不过……您说您守着宋辽边境,弄五百匹战马也不是难事,何必来我长定关打秋风?”
杨文广却道:“辽国于战马管控十分严格,严厉禁止有战马售入宋境,两军交战以后,无论战胜战败,都必然一匹马都不会留下。”
云川却是一摊手,“西夏不也一样?您当我这里的战马还能是他们送来的不成?又没让同你去和辽国买,更没让你去捡他们残羹剩饭啊!”
杨文广奇道,“那要如何?”
云川一挑眉,一脸‘你脑子也被驴踢过么’的表情道:“杨大都督,你在边关附近,开个宋辽互市不就得了?”
杨文广皱眉:“宋辽互市如今就有,也不过是些茶叶丝织,鹿皮熊胆一类货物,哪有辽人敢在互市中向大宋贩卖战马的?”
云川无语摇头,“当然不会有人在明面上去卖,否则他到底等着你去买,还是等着辽国皇帝来杀他头啊?可是市场这东西,只有有人买,就必然有人卖。让您开个自己掌控的互市,不过是明面上做做样子,真正的作用,是用来遮掩暗地里马匹黑市交易的。”
“马匹黑市?!”杨文广瞪视云川,随即片刻反应过来,“云校尉是说,在互市上放出消息收购战马,之后自有辽国商人敢顶着辽帝禁令冒着杀头大罪来贩卖马匹?”
云川理所当然的看着他:“当然啊!只要杨大都督出的钱够多,就自然有人肯冒这个风险。你就看大宋朝廷,私盐私茶私酒私铁,哪一样不是杀头的罪名?可这些走私哪一天停过的?”
杨文广久久不语,细细思量数番,才道:“确实是个妙策。只是……想必收购的价格也必然不菲。”
云川看着他直摇头,半晌道:“杨大都督,谁让你要这笔钱被别人赚去了啊?”
“云校尉的意思是?”杨文广挑眉。
云川嘿嘿一笑:“你自己派个卧底心腹进入辽国,开个马场生意暗地里走私不就得了嘛?你要是嫌弃自己开的马场生意觉得慢还要本钱,那就找个易容一绝的名家,去找个有战马生意的辽人,一刀剁了,易容冒充,拿自家的马跟雁门关做点生意,也不用装得太长,走私个三五百匹,干一票就跑路,自家的人赚自家的钱,赚来的部分正好拿回来当重甲骑兵的运营经费,不就齐了?”
杨文广闻言,足足盯着云川一炷香时分,这才缓缓道:“云校尉,你不会是想告诉本督,长定关的战马,都是如此来的吧?”
云川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那要不然杨大都督以为,不在西夏干点杀人越货黑市走私的勾当,这一千匹西夏烈马,难道都是我拿羊生出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