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宝莲灯·戬心番外集》一领淡鹅黄

2、团圆

　　灌愁海没有光。

　　有时月圆，我能从栖身的所在遥遥窥见一片银水晶色的光影，那是西海龙王的居所，传说住着四海之内最漂亮的龙族，只是我从不曾见过他们的模样。

　　从龙宫到灌愁海，要游整整七日的工夫，所以除了偶尔派人来查看锁链的完好，再没有水族肯花费时间来这荒芜的西海之极。

　　自有记忆起，这里便是我的家。我不曾见过光明，也不曾向往过外面的世界，甚至除了母亲，我从没有和别人说过哪怕一个字。

　　后来我看见了他。

　　见到他的那日，是八月的第十五天。我不知道母亲为何要教我历法，在这样漆黑的海底，就算数得清楚，也永远无法看见月圆月缺。母亲不肯解释，只是固执的、倔强的在覆着坚冰的峭壁上，一刀一刀的刻下痕迹。

　　那人一身银甲，衣袖上刺着的龙纹间流动着我从未见过的宝光。他的额上有一抹金色的流云，在浓如墨染的海水中耀目生辉，仿如清晨第一缕灿烂的阳光，照得这全无一线希望的死地上，也似乎瞬间寻到了生机。

　　他的手里捧着一卷帛书，焦急的神情像是在找什么人。看到我的一刹那，那人迟疑了一下，仿佛不能相信似的，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这才斟酌着开了口：“寸心何在？”

　　“谁？”

　　“敖寸心，西海三……龙王的第三个女儿。”

　　“不认识。”我摇摇头，颈上寒铁锁链随着动作轻轻摇晃，若不是那里的鳞片早就习惯了其上的倒刺，说不定又要磨出鲜红的血来。

　　然而那人显然不肯相信我的话。他走近前来，细细看了看我，漂亮的双眸里竟意外带着水意：“你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这嗓音里隐隐有着金石的颤音，我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尺，不知怎么也伤感起来：“我从没出过灌愁海，更没去过龙宫，怎么会认识你说的那个……什么心？”

　　“敖寸心。”那人轻声纠正了我的口误，点漆似的瞳仁仍不肯离开我的面容，“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你……母亲没有给你取么？”

　　“没。”我低了头，盯着海床上各式各样的霜花，“这里就我和我母亲两个人，要名字何用？”

　　“说的也是。”他不知怎么有点伤感，“出去以后，我替你取。”

　　“出去？”我从未在一日之内说过这么多话，听那人喃喃自语，此刻倒来了兴致，指指颈间的寒铁锁链，一发玩味的盯着他，“我这模样，怎么出去？”

　　那人见问，也是一个莞尔：“我倒忘了，你还锁着呢。”说罢将手中帛绢展开，寥寥数语念完，最后一个字出口的时候，我颈上沉重的寒铁链子“喀嚓”一声裂开一道细细的缝隙，霎时间金光四溢，刺得我一缩脖子。

　　“嘶~”我耸着肩膀闪避，看得他一笑，忙上来帮我解开了那劳什子，又顺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哪里有这么烫？”

　　“你是天上来的，自然不觉得。”我不情不愿的撇嘴，“这里是整个西海最冷的地方，就是龙王老儿亲自来了，也要身拥重裘才能搪住寒气，要不怎么两百多年只叫人来过那么几遭？”

　　他面上的笑意渐渐隐去，好看的喉结滚了一滚，这才叹道：“苦了你们母女。”

　　“我倒还好，没见过外头的世界，在这里自得其乐，只是母亲……”我的目光转向崖壁上那些刻痕，六万六千四百三十一条，深深浅浅，好像一部大书，娓娓诉说着什么人的思念，却又哽咽着不能出声。

　　他应该也看到了。我听见那人在背后轻轻的抽了一口气：“是我不好。”

　　这语气带着无限的感伤，在我听来却莫名其妙——本来我们受不受苦，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但人家毕竟是天神，又亲至这鸟不拉屎的荒地来赦我，我怎样都不好跟他争执，因此只拱手一礼，面上带了自以为真挚的笑容：“那个，要没旁的事，小女子先走一步，咱们后会……”

　　“等等！”那人无声的透了一口气，像是努力压抑着波动的心弦，须臾才道：“我只放了你，还没放你母亲呢！”

　　“可她早就不在此处了呀！”

　　“走了？”他望住我，神情似悲似喜，又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赦免的诏旨今天才颁下，她怎么可能提前脱困？难道是西海龙王……”

　　“不可能。”他随即否定了自己，“寸心罪犯欺君，就算是新天条也不可能将她开解，一定要有玉帝手诏。”

　　我转过身，诧异的盯着他：“我不晓得你说的玉帝是谁，手诏又是什么，但我母亲委实不在灌愁海了。”

　　“那寸心是如何走的？”

　　“你想必是寻错人了。”我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我母亲可能根本不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寸心’……”

　　“我不会看错的。”那人温和而坚定的截断了我，“你是敖寸心的女儿，而我正是你父亲！”

　　“你这人好生执拗！”我听他一发胡乱认起亲来，不觉也动了气，不待他说完便插口道，“我母亲若是敖寸心，因何之前并未向我透露一字？再说我们若是西海龙王的血脉，那老龙因何两百年间都不肯见上一面？你，你若是我父亲，又因何迟到现在才来相救？”

　　“我……”那人俊秀的眼眸失了色，翕动着双唇不知如何答复。

　　我心中得意，自觉第一次与人争吵就说得他哑口无言，想来是天生伶俐，将来就是出了海，也必定不会受人欺侮……只是看着他凄然的神色，又觉得人家寻妻不得，反被我抢白了一顿，心里怪不落忍的。

　　“那个……你也别太难过，也许西海除了这里，还有囚禁有罪人等的其他所在，你再到别处……”

　　“说说你母亲吧。”他摆手止住了我的絮叨，“她是怎么走的？毕竟我是奉诏来放你们母女，如今只开释了一个，回去总不好交差。”

　　怎么走的？我偏着头想了想，母亲离开之前，不知为何总是记错了时间，常会以为我还是孩提时候的自己，拉着我的手，软语温言的教我如何御寒，如何生出更厚的鳞片来抵御粗糙的锁链。

　　有时我听得不耐烦，又不好意思驳回，便抽了手嗔道：“咱娘俩还不知要在这鬼地方住多少年，总归有的是时间，您老明日再说，我细细听了就是。”

　　“明日么？”母亲微笑，“莫辞通夕醉，明日是秋中。”

　　我听她背诗，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口中却假意装憨道：“秋中又是什么？”

　　“傻孩子，我教过你的。”母亲的声音听起来悠远而苍凉，“秋中也叫中秋，是八月十五月圆时候过的节，一家人要在一起，团团圆圆的吃月饼。”

　　“过节？”我在心里叹了一声，听母亲说过无数次中秋节的过法，只是在我们这里，谁又提得起兴致过节，就算过了，又哪里能看得到月圆？

　　“也许她此刻正在瀚海过八月节呢？”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瀚海？”那人一怔，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字眼，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腕，“你方才说，你母亲在瀚海？”

　　“是啊！”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我母亲走时说过，将来我们一家人，总归是要在瀚海相见的。”

　　“此话当真？”

　　他的力道越来越大，捏得我几乎叫出声来，却又甩不脱，只得忍着疼道：“那时母亲说，她囚在这里不胜烦闷，所以要脱出元神先走一步，还让我日后到瀚海去团聚，这有什么不对？”

　　那人失神的松开手：“她……她是这样对你说的？”

　　“是呀！”我揉揉酸疼的手腕，“你看那壁上，她日日刻崖为记，却只刻到十八年前，就没有再继续下去了。”

　　“十八年前么？”他不看我，只怔怔盯着那壁上的刀痕出神，“那你知不知道，瀚海是什么地方？”

　　瀚海就是瀚海呗！我拧着眉头，母亲没说，我怎么会晓得？是了，母亲倒是说过，总有一天，会有个人来搭救我们，要是他见了我，必定开心得像个孩子。

　　孩子么？我定定看着眼前这人，他开不开心我不知道，只是他的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人又生的极好，衬着墨黑的大氅，仿佛一座汉白玉的雕像。

　　这样好看的人，若是软语相求，应该会帮我的吧？我反手攀住他的衣袖，“你是天神，一定知道瀚海在哪里，可不可以带我去寻我母亲？”

　　没有人答话。

　　软倒在我脚边的，是那人失去知觉的身躯，抿得紧紧的唇线边上，有一缕刺目的红色，看得人莫名心悸。

　　一个月后，我带着他的骨灰去了瀚海——母亲没有骗我，我们一家人终于在这龙归之所相见，只不过他和她在那边，我在这边。

　　人间俯仰，悲欢何限，团圆如故。但有重逢之日，又何必在乎是生，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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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捅刀使我快乐~（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