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青茜

2、承

　　宁冉在阁中被太子的“随手一丢”，双腿便磕了个青花紫，方才又站了许久，此时走两都艰难万分。

　　宁冉呼气吐气，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脆弱，仍旧依着礼法盈盈下拜，随后起身，忍痛离开。

　　傍晚十分，漫天烟霞将太子妃阁中洒的艳丽无匹，而与之不配的是，阁外多了数十名东宫卫。想也不用想，如若不是必要时出去，她整日里都要被禁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阁中了。

　　也好，她本就不愿意出去凑热闹，那些想着的欢喜因为想念他而清晰深刻，却又因他的疏离而让她执着无比。宁冉提嘴一笑，这大抵和她祈应的天家大相径庭，可能来这里，或许也不全是坏处的。

　　半个时辰后，皇太子长子汝阳郡王过来给她请安。

　　皇孙乳名叫阿贞，是太子和元妃的儿子，也是皇太子膝下唯一的儿子，如今已有七岁。

　　宁冉虽是他继母，皇孙也不和她拘谨，反倒和宁冉十分投缘。他入阁后便跪地颂道:“臣给娘请安了。”

　　宁冉笑着招手让他过来，抽出帕子给他拭汗，问道:“阿贞十日后可是要出阁读书了？”

　　皇孙稚音未退，软软如汤圆，颔首道:“是，听爹爹说，是翁翁亲自选的师傅。”

　　“阿贞长大了，要仔细读书，万不可辜负陛下和殿下的苦心。”

　　宁冉看着他的长相，心中有了一丝落寞，听宫人们私底下说，皇孙和太子元妃长得很像。只有七岁的娃娃，眉眼清澈，五官俊美，如同雕刻出来的神仙，更多的是柔美。

　　太子不近后宫，是因与元妃伉俪情深，太子只有一个儿子，也是因他与元妃伉俪情深。

　　宁冉总结出这样酸酸的结论。

　　“娘，我读书后就要少来娘这里了，还请娘莫怪。”

　　宁冉不再说什么，只将案上李子拿给他吃，皇孙吃了一颗却喊酸，口水也流出来了。宁冉笑问道:“阿贞想吃什么果子？娘让他们去备。”

　　皇孙一双小手抵在案上，看着果品问道:“娘这里怎么没有桃子？”

　　宁冉只笑了笑，又抬头吩咐西林道:“快去拿桃子给皇孙用。”

　　皇孙素来仁孝，捧了一只桃子先给宁冉，仍是稚音:“娘先吃。”

　　宁冉被这小娃娃弄得心中熨帖，却说：“阿贞快吃吧。”

　　皇孙满意地吃起来，咬了几口才一双大眼巴巴地问宁冉:“娘是不喜欢吃桃子么？”

　　宁冉摸着他的头发解释道:“也不是，只是娘吃桃子会起疹子，不敢再吃了。”

　　皇孙连忙将案上桃子往她稍远处拉了拉，真诚笑道:“这样娘就不会起疹子了。”

　　宁冉就笑了，一个小娃娃能待她这般好，她欣喜，小娃娃是太子的爱子，她欣喜下又有些心酸。

　　虽然出不去了，可但凡皇孙来她阁中，便会同她讲起太子的事。

　　其实，不需皇孙说起，宁冉的思念也会如潮水涌至眼前，那太子就会悄然到来，抚平她飘摇的心。

　　太子妃虽被太子半拘禁，供奉并没减少，平素该去别宫请安亦是照旧，而太子过来看她只是简单问几句“少什么”，“冷不冷”和“热不热”的敷衍话。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

　　乾建十五年，五月二十三是太子三十华诞。这之前三日，太子忽然有了兴致，要先同自己的后宫庆祝一番。

　　宁冉那日一身疲惫地坐在妆台前任西林给她梳洗更衣，依着太子的意思，今晚是家宴，众人轻装即可。

　　宁冉本就嫌衣饰繁琐，今日只簪了两支金步摇，略施粉黛，着一身略微喜庆的牡丹底纹抹胸，又罩了一件赤色褙子，倒也比平日里精神了许多。

　　她比东宫那几个能用手指头数过来的侧妃都年轻，想到这点，她心中莫名又阴暗的舒坦了，终于站起身来，于申时前到达内侍通传时告知的后苑凉亭上。

　　但见红灯高照，烛火通明，连接凉亭的游廊亦是装饰了一番喜庆和各色烛灯。几个宫人正急急朝凉亭而去，漆盘上尽是酒水食肴。至于如意，折扇和挂轴之物，是玩游戏赏给诸妃或是欣赏歌舞时赏给教坊之人的。再看凉亭之上，正座端然，其后羽扇矗立，因天已下黑，两侧有几株看不清的绿色。

　　宁冉看到正座后，神行突突紧张起来，因尚未到时辰，太子未到。她索性就站在少有人经过的竹林一角发了会呆，是了，她自入东宫来，少有走动，根本就没来过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西林催促道:“娘娘快过去吧。”

　　宁冉这才反应过来，再看亭中，已有严妆华服的窈窕女子，身旁带了一个或是两个随侍之人，三两个过言笑，或弯腰看水中鲤鱼。宁冉想到又要和她们装模作样便叹了一气，终是抬脚入廊，再拾衣上阶入亭。

　　几个侧妃见她过来，虽心中看不上她年岁小，又不被太子喜爱，到底不知太子几时来，又恐自己行为不端惹被太子知道而惹他生气，终是装出一副恭敬姿态来齐齐向她行礼：“给太子妃殿下请安。”

　　宁冉泄出一个笑来，正正道:“请起。”

　　几个侧妃因平日里不与她熟识，许是因太子不喜她而不愿与她亲近，是以行过礼后便又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各说各的。

　　宁冉则是转身，低头去看水里，洋洋洒洒的荷叶绿油油蔓延至游廊远处，借着河灯，生出一种美轮美奂的错觉来。

　　因还未有荷花绽放，她也不去仔细欣赏，只借着烛火极目望去，发愣时便有一位并未着公服而是随意穿了身对襟水色衣衫男子，走得近了，才见其头戴莲花玉冠，手上握着一把折纸扇子，被一个内侍提灯引来。

　　他忽停住了脚步，立在游廊一处朝凉亭看了一眼，宁冉就这样与他对视着，直至他转眸盯上了一片荷叶，宁冉才知那是真人。

　　众人见皇太子驾到，连忙止住说笑，待他入得亭来，向他行礼问安，又齐颂道:“恭祝殿下三十华诞，鹤驾千岁。”

　　“诸位娘子请起吧。”皇太子悠悠越过众人，朝正座走去。

　　宁冉听在耳中，疼在心上。

　　此时诸妃已谢恩起身，她若争这个名号又恐他发作而惹自己不痛快，索性也跟着起身。没想到太子入座后转身见她也起身，头上步摇迎着烛光晃动，倒也来了兴致打趣道:“孤叫你起身了么？”

　　宁冉见他发难，未及多想便端端正正又跪下身去，等着他发落。

　　自从入了东宫，她就很惨了，还怕更惨么？她倒要看看当朝储君有多无聊。

　　诸妃也等着看热闹，看看这位年岁小的太子妃要如何在这喜庆之时应对此难。谁知太子走近她，握住她的小手，粲然一笑道:“起来吧，本宫只是想提醒你，你是本宫的妻子而已。”

　　宁冉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又无故生出燥热来，她答应了一声：“是。”

　　诸妃不由心中暗酸又只好忍气。

　　众人按太子妃，良娣，孺人和奉仪位分高低入座，皇太子也不知怎么了，此次竟让宁冉与她同坐一案，其余人列座两侧。

　　平日里在宫中举办皇太子寿辰，因诸位侧妃位分不够，没有入宫陪伴皇太子的福分，倒是宁冉顶着正妻头衔，能与他同去。

　　宁冉去宫中装模作样还行，最不喜欢的就是众人聚齐的太子家宴，没有缘由，就是不喜欢和这群女人聚在一起而已。

　　而已，仅此而已！

　　可宁冉终究是太子妃，又是太子寿诞，她先向他敬酒，其余诸妃才随后。喝过一杯后，又见那些严妆良娣孺人止不住上前来给太子敬酒，他喝过几杯后心中不忍拂她们面子，索性一双醉眼看着太子妃，“你来替孤喝吧。”

　　前来敬酒的娘子内心登时冷了下来，知他心中已生不悦，其余人则是打消了再上前敬酒之心。宁冉则是由着西林给自己酒杯注酒，端起来喝了前来向太子敬酒的良娣的酒。

　　那位娘子索然无味回到自己座位上，只暗暗恨极了宁冉，原本只在太子妃之下的良娣自太子元妃殁后一直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却不想半路上杀出了这么个小姑娘，自家爹爹官位比她爹高，自己相貌也比她好，却怎么也不知道皇帝怎么就选了她当太子妃，搞得东宫所有比她年长的侧妃每次见到她都要行礼问安。

　　因来来回回除了喝酒就是吃菜。罗旭见太子已有倦态，赶紧命人上了寿桃，又含笑讲了几句吉祥话。

　　太子一摆手，吩咐道:“先给她们就是了。”

　　罗旭领了旨则先挑了个最鲜艳的给太子妃。宁冉早已抽出帕子来双手接过来，捧着那只桃子发呆。

　　“在想什么？”太子轻轻问道。

　　宁冉心说:想你。

　　他二人离着近，诸妃和宫人在三三两两说笑，并不理会她的心思。甚至连宁冉自己都忽略了这句轻微的心声，他的声音那样轻，以致叫她以为，那只是她幻想过的声音。

　　一直以来，她都将那二字埋于心底，藏得死死的，期盼着他会问出那样的话，而她将思索再三的答案告知于他。

　　可是，进入东宫好几年了，她的期盼都落了空。伤心过，失望过，却从没放弃过。

　　太子将案上那只桃子掰开，分一半塞到她僵硬的手中，一句话也没说。宁冉二话没说，干巴巴吃了起来。

　　欣赏了几支舞曲后，因酒意来袭发，宁冉头昏脑涨，捏了梅子塞进嘴中也不可解，太子见她无精打采，只凑近她低声道:“你要真不舒服就回阁歇着。”

　　宁冉不喜欢和那些半老徐娘待在一起，可总归是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他呼出的酒气都让宁冉如饮甘泉。

　　她想，如果真的喜欢一个人，大抵就是喜欢的他的一切，即便那个人为非作歹，她也愿意沾上一身污垢追赶他的脚步。

　　何况齐太子是明君！

　　宁冉最终被太子下令离席。西林看着她晕头转向，关切问:“娘娘可还好？”

　　“你去典药局帮我取两贴清热膏药吧。”

　　西林答应了一声却坚持先送她回阁，之后才独自去了典药局。

　　太子回阁后，唤皇孙来见，赏了寿桃，之后又问了几句他念学的事，父子俩并无君臣之礼，如同平常百姓。

　　见皇孙呵欠连连，太子便吩咐人送他去安寝。

　　皇孙还未出殿，便听太子吩咐道:“把最后一个桃子送去太子妃阁中吧。”

　　罗旭应了声，却见皇孙转身折回来，磕磕巴巴道:“爹爹，娘……吃桃子……会起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