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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青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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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昏迷数日,我在一座渔村醒来。
救我的是一对师徒。
师父年近五旬,身材高大,半边脸颊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一柄阔刀从不离身。
小徒儿年方十二,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四肢纤细却很有力量,料想长大了也是个容易招人的主。
我因长时间泡水受凉,不幸落胎,好在他们师徒二人发现并收留了我,否则我现在肯定去找阎王爷报道了。
“姐姐,喝药吧。”
我正胡思乱想,小徒儿推开竹门,端着一碗刚煎制出来的黑乎乎的东西向我走来。
于是我从榻上坐起,捏着鼻子将他递来的东西喝下,又把空碗还给他,顺口道了声谢。
小徒儿犹豫着往我嘴里塞了颗蜜饯,语气淡淡的说:“这样就不苦了。”
一瞬间,我竟有了落泪的冲动。
没想到他年纪尚小,却心思细密,只是见我喝了几次药,便精准定位了我对喝药这件事的抵触心理。
“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
“隐江。”
“隐江,很好听的名字。”
“姐姐呢?”
“我叫青衣。”
“姐姐也没有姓吗?”
“嗯。”
我神色黯然的想,何止没有姓,我更是没有家。
就连腹中的孩子也弃我而去,我这样的人到底为什么活着?
“等我长大,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便会有姓。”
“届时我愿与姐姐分享,共用一个姓。”
少年的善良令我动容,于是笑着应下,“好啊。”
只在心底腹诽:傻孩子,冠姓可不是一件小事,等你再大一些,就该后悔今日之言了。
我在渔村一住就是三月,身子已然大好,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借口留下。
直到我为了答谢隐江师徒,特意做了一桌子菜,才用厨艺高超这个借口心安理得的留了下来。
于是我开始张罗他们师徒二人的起居。
渔村的生活十分安逸。
我善女工,不仅能贴补家用,还能让隐江穿上款式各异的新衣。
我善歌舞,逢年佳节总被村长邀去篝火晚会助兴,每次我都拉着隐江,一同笑闹,一同寻欢。
我善抚琴,师父就为我做了一把,我会在隐江习武时抚琴助兴,也会在月上柳梢时独自凭吊。
我善茶艺,却总试图用煮茶的方法煮酒,煮出来的茶酒滋味奇特,别无分号,隐江从一开始的满脸嫌弃到后来逐渐沉迷,隔三差五的央着我煮一壶来喝,为此我并没有少挨师父的责骂(毕竟是酒)。
我善习字,隐江用的字帖均是出自我手,看着他一日一日的成长,我竟有几分老母亲的自豪感。
也许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平稳,安逸。
渐渐地,师父开始教隐江兵法,也开始给我们讲一些家国大义。
我隐隐觉得,师父与隐江似乎都不是普通人。
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念头慢慢被我抛诸脑后。
我们在渔村共同生活了七年,隐江也从十二岁长到了十九岁。
而我,已是二十四岁的年纪。
其实早在前几年就已经有媒人不断上门说亲,只是每次都被隐江阴沉着脸赶走,他总以为那些人配不上我,还说什么姐姐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女子,唯有世上独一无二的男子才能与之般配。
我苦笑,恐怕这世上也只有他当我是独一无二的吧。
就在前来说亲的媒人被数次拒之门外后,渔村开始流传我是隐江童养媳的谣言。
我懒得搭理,也不想解释,故而听之任之,刚好也能避免再有媒人上门说亲的尴尬。
(6)
那日,我为隐江制了套新衣,虽是泛黄的粗布,却因剪裁得当,衬的隐江英姿勃发。
他满心欢喜的穿着那身衣服在我面前来回踱步,眼底是藏不住的满足。
正要开口,却见屋外呼啦啦的来了一堆身着铠甲的军人,他们冲着隐江直直跪下,为首之人更是满含热泪,高声恭迎。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我猜的没错,隐江确实身份贵重。
他是先皇流落在外的血脉,而自幼抚养他长大的师父,真实身份其实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大将军。
如今年轻的皇帝突然驾崩,虽膝下无子,却留有遗诏,令传位隐江。
我不知道故事的全貌,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入宫与皇帝相认,更不知道他和师父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我只知道那一日,自己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重新回到了旗烟城。
我换上价值不菲的华服,随隐江一同入宫。
长公主携驸马恭迎圣驾,于宫门外呼啦啦的跪倒一片。
隐江初露帝王气度,在短暂的扫视后,缓声示意众人平身。
我的目光随众人起身的动作流转,最终定格在长公主身侧的位置,一时间如坠冰窖。
那张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那是我付出真心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男人。
裴郎。
想必你也看到我了吧。
我死死咬着唇,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终于得到了那年的答案。
原来裴郎竟是当朝驸马!
难怪他从不敢宿在牡丹坊。
是啊,世家公子再怎么家教严厉,也不至于严厉至此,可若是驸马就说得通了。
作为驸马,他不能纳妾,不能给我名分。
于是当我有了身孕,他能想到的法子只有三个,把我藏起来,将我送走,抑或……杀了我。
我脸色惨白的站在隐江身侧,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异样,牵过我的手低声询问,“青衣,怎么了?”
我因自身情绪翻涌并未察觉任何不妥,只轻轻摇头,低声说了句无事。
隐江安抚的拍了拍我的手背。
再次抬眸对上裴郎,恰好从中捕捉到一丝慌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他在害怕。
怕我们的事情败露?
还是……怕我有什么不测?
瞧,尽管过了许多年,我仍愿意相信他当年待我有几分真心。
我缓了缓神,平静自然的挪开目光,然后镇定自若的迎上了长公主的。
“这位是?”长公主面色不善的看着我,话却是对隐江说的。
我确定她认识我!
那眼底藏不住的怨毒,没来由的愤恨,以及说不尽的鄙夷……
她一定认识我!
“她是朕十分珍视的人,长公主莫要吓着她了。”隐江面无不悦,却掷地有声。
长公主顿时敛容,自称不敢,只是眼底多了几分玩味。
(7)
我不喜欢那座皇宫,总觉得住在里面太过压抑,于是隐江为我另寻一处宅子,就在旗烟城内。
刚开始还能平稳度日,可渐渐的拜帖多了起来,将军夫人、丞相夫人……
一茬又一茬的人想要与我攀关系。
我懒于应付,干脆在外头又寻了处宅子,悄悄安置。
只是瞒不了隐江,因为他每日都要喝我煮的茶酒,听我为他抚琴吟唱。
我并非不懂他眼中日渐深沉的情谊,可我不敢去想。
我曾是牡丹坊的妓子,旗烟城内很多人都参与过对我的竞价,虽时隔多年,难保不会有人旧事重提。
况且就算从此无人再提,我也是配不上隐江的。
我年长他五岁,又非完璧。
他贵为帝王,迟早会有自己的后宫。
所以我们能维持如今这般相处,便是最好的结局。
除夕夜,我奉命入宫宴饮。
只因此间全是女眷,长公主开始对我肆无忌惮起来,言语间时不时透露出的讽刺令在座其他妇人都有些意外。
我自是恼怒,无奈没有任何身份、立场与她较劲,于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趁着舞姬献舞时偷偷溜出了偏殿。
我在正殿外寻一暗处坐下,闭眼轻靠围栏,侧耳倾听殿内仙乐。
我的面前是一片荷花池,如今这个时节,荷花早已败了,于是暗忖,什么时候荷花开了,定要隐江陪我来看。
咦?这首曲子?
我熟啊,不就是我写给裴郎的那首?
竟在宫里演奏?隐江一定气歪了嘴吧。
我轻笑,忽而浅唱开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与此同时,危机降临。
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从我背后猛然一推。
毫无防备的我瞬时落入荷花池!
救命,我不会泅水!
我拼命挣扎,奈何正殿内仙乐飘飘,宫人们的心思全都落在里头,根本无人注意这一方暗处。
又扑腾了几下,才有人急急跳入池中将我捞起。
那人扯开我的衣领,按着我的腹部逼我将喝入肚中的池水吐出。
见我无甚反应,他抬高我的下巴,寻着我的唇为我渡气。
我终是吐出一口水来。
迷迷蒙蒙间似乎又看到了那张曾经爱惨了的脸。
裴郎。
“青衣,青衣?你怎么样了青衣?”他一脸焦急的唤着。
“裴郎……”我的目光渐渐聚焦,神志清醒不少。
裴郎这才缓出一口气,他将我一把抱起,急急送入一处无人偏殿,令随从为我寻来一身干净的衣裳,自己则在旁边的暖阁换了便服。
再次见面,我已不复狼狈。
“那日我让阿越送你出城,他回来时身负重伤,说你们途中遇到贼子,你被人一剑贯穿胸膛后落入青衣江,绝无生还可能。”
裴郎顿了顿,暗中打量着我的神色,随后轻声询问,“可是如今你却同皇上在一处?你们如何认识的……又是什么关系?”
“与你何干?”我言语凉薄,却十分平静。
“青衣,我只是担心你……”
“你可知当日我正是被你的心腹阿越一步一步逼入了青衣江?若非皇上相救,我如今已是一具浮尸。”
裴郎好似心神俱震,张着口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良久,满眼愧色,不住喃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青衣。”
“是啊,你不知道,你从来都不知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必瞒你,我虽为驸马,却只是人前风光。长公主从来都不爱我,她爱的是已故中郎将,也就是我的表兄。”
时隔七年,我以为自己可以泰然处之,可真正面对他的时候,还是无可避免的心颤。
“表兄为国捐躯,长公主备受打击,先皇欲抚慰之,遂下诏赐我为驸马,究其原因,不过是我的外貌与表兄有几分相似,可是长公主从不让我近前……与你的那次也是我的初夜。”
我下意识的避开他的目光,那目光满含情谊,如今的我再也无法承受。
只是这一动作似乎刺痛了他的心。
他的声音更低了,略带哽咽。
“青衣,从始至终,我只心悦于你,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语毕,他凑近一些想要握我的手,就如逝去的那两年一样。
我主动避开。
脑海闪过隐江的笑颜,立刻告诫自己绝不能做伤害隐江的事。
“阿越与你说我死了便是死了?你可曾想过差人寻我?七年,不是七天,你若有心寻找,岂会对我的行踪一无所知?”
“青衣,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道歉换不回我们的孩子,也换不回那个死在青衣江里的十七岁的我。裴郎,我们早已缘尽。”
就在裴郎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暖阁的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
砰的一声,气势惊人。
“裴弗照,我需要一个解释。”长公主一脸愠色,冷冷的说。
(8)
我以为自己少不得挨一顿教训,没想到裴郎抗下了所有。
他让随行护卫送我出暖阁,长公主碍于皇家脸面,没有将事情闹得太大。
尽管我和裴郎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但像这样孤男寡女的同处一室,很难不令人遐想。
那日回府后我大病一场,持续的高热烧的我迷迷糊糊。
生平如走马灯出现在眼前。
我含混不清的说着什么,直到一片温润止住了我的唇舌。
清清凉凉的水液如甘霖般落入我的口中,我贪婪的汲取,那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两日后烧退,得知隐江曾衣不解带的照料我,很是感动。
贴身侍女端来一碗小米粥,说是隐江特意嘱咐要他们随时备着的,我尽可能的多用了些,之后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深夜,恰好看见守在榻边瞌睡的隐江。
这几日一定很辛苦吧,他的容色颓废不少,我有些心疼,想要伸手抚摸他的发顶,却意外惊醒了他。
“青衣,你醒了!”
“嗯。”我的手僵在半空。
“可算是醒了,我等的胡子都长了。”隐江似乎很高兴,眸光仿若星子般耀眼,他甚至就着我的掌心,用刚冒出头的胡渣蹭了蹭。
嗯?这是……撒娇?
要知道他从小就有着超乎年纪的老成,怎么如今反倒跟个孩子似的。
我有些好笑的看着他,掌心顺着他的胡渣摸上了他的脸颊,他绷直身子,神色微动,须臾,又换作十分享受的姿态,半阖了眼。
我轻声道:“隐江,以后别再为我如此了。”
“为何这样说?”他微微抬起的眸子泛着水雾,再配上沉沉的嗓音,真有几分委屈。
我眸光微动,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我会心疼。”
“可是,青衣,我也会心疼啊。”
他的手覆上了我的手背,让我的掌心与他的脸颊更为贴合。
我愣了愣,心跳忽的加速,苍白的脸上也悄悄泛出两朵红云,只好假借嗔怪遮掩,“你如今竟也不肯唤我一声姐姐了,看来是身份贵重,不愿认我。”
他却半晌无语。
气氛有些微妙,我暗自后悔语气重了,刚想开口缓和,他先叹了口气,委屈巴巴的说:“姐姐凭空一句话,就让我成了负心汉,难受,想哭。”
我被他逗笑,抽回覆在他颊边的手转而摸了摸他的头。
“都是当了帝王的人,怎么还有这般孩子气的时候?”
“姐姐不喜欢吗?”
我一噎,转而笑答:“喜欢,只要是隐江,姐姐都喜欢。”
隐江闻言翻身上床,与我面对面的躺着,我下意识的朝里缩了缩,他将我箍住,无比认真的看着我说:“愿你眼前的我,永远都是你喜欢的样子。”
语毕,揽我入怀。
屋外雨声潺潺,屋内我心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