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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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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日炎炎,明明都九月底快十月了,秋老虎却最后发力来了拨狠的。整个荣城都没有一丝风,人像走在烧热的铁锅上,热气从地面往上翻,撩得光秃秃的脚板和小腿皮肤生痛,像是马上要烘干得没有活气的咸鱼,随手能连皮带肉撕下一块。
荣城中央大街凯利文和喜胜楼的斜对面正好是个小广场。早年市正厅就在这里装个雕塑还是装个喷泉一直没跟市民达成一致,上一任市长留过洋,便拍板决定做个小广场放些信鸽。然,信鸽没放两天死伤殆尽,广场倒是好好的留了下来。
范小楼被挂在广场正中临时支起的铁架上,四肢大张,用铁丝系在铁架的四角。铁丝嵌进肉里,勒出深深的血痕。不过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手脚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他身边两个班的日本宪兵荷枪实弹站得笔直。周边还埋伏着多少,他就看不到了。他们想用这种方法吸引他的同党或者一些义士前来营救。然后能抓的抓,能杀得杀,好好打击一下抗日派的气焰。
会有人来救吗?范小楼无力垂着头。心底是希望有,同时也希望自己还有机会挑出生天。但也希望没有,只要一来,附近也不知会伸出多少条枪。他费力地抬眼看了眼天,阳光像针芒一样扎在他眼里,他两眼一黑,便觉得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闭上眼,慢慢又恢复了知觉,数着数,每过一秒钟都像过了一天那么漫长。他轻轻抽摞着干涸的喉头,血唇已经裂了几条口子,咸咸的血味漫到舌尖上。他瞥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遮阳伞下的日本军官,时不时举起军用水壶喝一口水。汩汩的声音充满着诱惑。
“喝吗?”日本军官注意到他的目光将水递上来。范小楼闭上眼睛,心道是不如速死。
水壶里的水从他头上淋了下去,虽然不多,但被水浸润过的细胞立即像活了似的。
“范先生这样,并不会得到什么。你看看这满街的人,他们没有一个敢靠近,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你一眼。也许他们心里会觉得你是个英雄,他们依旧怕,怕只要靠近你就会给自己带来不幸。这样的国民,你守护着有意义吗?”日本军官轻蔑地笑着。
范小楼呵了一声,不想浪费说话的力气。
一桶水淋在他的脚下,滚烫的水泥地立即蒸腾起热气,让他像进了蒸笼一般,人是更加能受了,却又死不去。军官又坐到一边伞下得意地打量着他,顺便观察着四周。
顾骥遥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破旧的粗布衫子,像个进城找人的农民。军医给他乔的装,脸上给他弄出了一道疤竟然十分逼真,盘查的日本人都没看出端倪。他走到一个小杂货铺门前的大遮阳伞下站定,看着小杂货铺里的卖的汽水和酸梅汤一副想喝而买不起的样子。杂货铺小老板走出来嫌弃的看着他:“想买什么?”
顾骥遥随意指了指呵呵傻笑。
杂货铺小老板拿着汽水到他面前比划:“范四爷已经挂了两天,昨天下午似乎看到李三爷在附近晃了晃,没有盲目下手。”
“继续盯着。”顾骥遥点了一下头。
“买不起瞎指指什么。”小老板骂骂咧咧地提着汽水又放回货架上。
顾骥遥换了个位置,走到凯利文的门前,凯利文显然没有之前那么风光了。以前宾客如织,总是需要提前预订才有位置,而现在,冷清了许多,也少了往日的飞扬。早就听说如今的顾宅已经成了夏川忍的住所。好好的荣城,物是人非。他略略感慨着,在凯利文的墙角树荫下找了个地方坐下。服务生虽然露出不大欢迎地神色,但也没有驱赶他。
他从怀里摸了个干巴巴的馒头慢慢嚼着,然后漫不经心的举目睃巡。走过路过的人,大都小心翼翼。以前的荣城,挂着小上海的名头,歌舞升平。而现在,人们似乎都不大会笑了。
坐了好一会儿,他吃完了手里的东西,寻思着起来换个地方。才刚站起身,便感觉到起风了。这风来势汹汹,不过片刻就遮天敝日,颇有些蹊跷的意味。他眯着眼,迎着风,还没迈出步子便被大风中两个灰头土脸的女人吸引了目光。风搅着她们地头发遮了半张脸,她们却好像目的很明确地朝着范小楼走去,对一旁面对突如其来的大风有些不知所措的日本宪兵视若无物。顾骥遥轻吸了口凉风,也不知她们什么来头,以至于有这样的自信。顾骥遥比划着手势,示意附近的兄弟拦住他们。
陈善材带着两个人一副小混混调戏小姑娘地样子上去阻拦,才刚抬起手,三个大老爷们就软趴趴地倒在地上。顾骥遥蹙眉,虽没看清楚她们使的什么功夫,但看样子是有些本事。但是再有本事也只是两个人,还是两个女人。他左右看了看自己走上前一把拽住其中的一个,那女人极灵活的从他肋下钻过去。顾骥遥回手揪住另一个。那个回头来看他,目光一凛,顾骥遥一瞬间恍神。突然听到声音:“顾……”
他回过神,看到他揪住的那女人一脸错愕,似是认得他。认得就最好,顾骥遥抓紧她:“有埋伏,走。”
说着就拉她转身,却见另外一个从他胳膊下钻过去的仍是闷着头往前走。顾骥遥大走三步揪住那个她,“跟我走。”
那女的好像听不见他的话,脚步不停。顾骥遥大力将她拽回来,她张嘴一口咬在顾骥遥的手腕上。顾骥遥吃痛不过,一手刀打在她后颈,将她打晕了过去挟在肋下看着那个发呆的女人:“走啊。”
那女人哦了一声愣愣地跟着顾骥遥转了身。走到一个僻静的巷子,身后传来急促地脚步身。顾骥遥放下手里的女人,回头就见一条黑影冲上来照脸就是一拳。顾骥遥躲避不及被打中下巴。他捏着拳头要还手,对方又一拳头过来。
“别打!”站在一边的女人大叫:“看清楚人。”
黑影停了手,跟着他身后的人蓦然冲上前扶着那个被顾骥遥打晕的女人:“夫人,醒醒。”
顾骥遥听着声音耳熟,回头看那人,眼光顿时亮了:“何长生?”
何长生一听这声音也回过头,仔细看了两眼:“团……团座……”
“哎呀,你TM也没死啊。”刚打了顾骥遥两拳的人蓦然扳过他的肩膀仔细看着他的脸,看清楚了大声笑道。
顾骥遥这才认清这个黑影是贴了假胡子的李万三。终于是堵上他了。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笑道:“不敢比你早死。你们是去哪儿了,为什么不上桐楼寨?”
“打着打着就到了滋悬境内,上桐楼寨又要走回头路再跟日本人打过。打怕了。”李万三幽幽叹了一声,“跟我和大哥下山来的差不多两千弟兄,现在我这里也就四百来人了。大哥呢,跟你会合了没?”
顾骥遥摇摇头,看来他们是彻底散了,互相都没有碰上。李万三见他摇头,神色更加凝重。
“没消息,也是好消息。”顾骥遥安慰着,也似安慰自己。突然回头看何长生:“你在这里……婉如……婉如呢?”
何长生呃了一声,李万三冲他扶起的那个刚蒙蒙睁眼的女人呶呶嘴,“认不出来?我呸,还说你们是天作之合。”
顾骥遥心脏一记剧烈跳动,立即像是静止了。他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何长生扶起的那个女人。身量是没错,但瘦得厉害。头发铰短了,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都灰扑扑的,跟满街的难民没有两样。
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生怕是李万三骗他。但何长生分明刚才喊过她夫人,那应该是真的。他大步上前仔细盯着她,她目光有些呆滞,看着他不悲也不喜,隐约还有些敌意。
“是……是我……”顾骥遥语无伦次,“对不起……刚才……”
陶纾怔怔地看着他,敌意渐渐不见了,却也没有顾骥遥预想中的喜色。她好像是第一次见他,满眼都是陌生。
“我是顾骥遥……”顾骥遥扶着她的肩膀,只觉得她两条胳膊都瘦成柴火棍了。也不知这半年她是怎么过的……
“你说一百遍你是顾骥遥,她也不知道。她现在……也勉强也就认识我们几个。这还是处了一段日子才认得的。”李万三上前一步,“听说是之前遇着事了,傻了。兄弟你……”
顾骥遥直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何长生。何长生立正低头:“卑职无能,请团座责罚。”
“也不关他的事。”小年上前,“我们还是找个安全地方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顾骥遥连连点头,拉着陶纾要带着他们去安全的地方,就听到剌耳的警报声。
“怕是惊动日本宪兵了。”顾骥遥皱起脸。
陶纾抬手从小年的肩膀上捉下一只纸鹤。小年惊出一头冷汗,忙检查李万三和顾骥遥几人,只有她和陶纾,顾骥遥身上都有。想来是刚才的纠缠引起了别人注意。她忙不迭将纸鹤烧了,冲着李万三摇摇头。
李万三溘然长叹:“走吧。看来,今天救不了老四……”
“跟我走。”顾骥遥背起陶纾在荣城的街巷熟练的转着圈子。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到了。而他们并没有出城,而是走到城西一间小铺子门前。一行人钻进去,立即被人引到了内院一个隔间里。
“这里是安全的。”顾骥遥放下陶纾,听到她肚子里发出一声悠扬的肠呜。
“弄点吃的吧。”李万三也捂着肚子,“我们在山上的日子清苦,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快吃光了。”
不等顾骥遥吩咐,伙计就端来了一些糕饼:“你们先吃着,饭立即做上。”
“嗯。”顾骥遥拿了两块给陶纾,陶纾不问三七二十一往嘴里填塞。他忙不迭给她倒了杯茶水:“慢点,别咽着。”
话音才落,陶纾就哽得翻起白眼。顾骥遥吓得连忙给她拍背,给她灌水。
李万三又好气又好笑:“才一见面就咒你老婆,你够狠。”
好容易顺过气来,她又继续抓东西吃。顾骥遥只觉得阵阵心酸。不过总算,又见面了。老天待他,不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