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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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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陆煌的伤势恢复得颇快,眼耳的知觉也恢复了七八成,不过四五天功夫,就要下床走动。
沙夏自是不希望教主这般勉强自己身体,总要拦上前劝几句。
陆煌不甚在意,“没事。怕疼的是他,你去看看,我不碍事。”
话落之后,才在沙夏见鬼一样的眼神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那不过是句没有多加思考的随口之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被提到的人是谁。
四月初三,被召进大光明殿的唐门,陆煌去翻了四月前后监狱犯人的卷宗,只有寥寥几笔记载,粗略能够得知,唐门是同叛军一伙的,而根据这次行刺来看,叛军头目多半就是鸱枭,事情看上去似乎很简单,唐门与鸱枭联手企图暗算他,但是尽管他身中奇毒还是在失控的状态下手刃了这二人。
陆煌合起卷宗,心下空落落一片。
“验出来了么,是什么毒?”
“是种从未见过的毒,应当是用毒的高手自行调配的,弟子不敢妄加推定,不过有八成把握里面掺有一钩吻和孔雀胆,都是唐门常用的毒剂。”
“你的意思是,这毒药很有可能就是那唐门所配,设计我中毒,又引来鸱枭?”
沙夏默认般低下头回避。
“照这样说,他出力当真不小,合该挫骨扬灰,死不足惜——”
沙夏不自觉间,咬紧了牙根,眼眶干涩。
“——你这样觉得么?”陆煌说完了后半句,看着她。
很久,才得到她木然至极的回应,“是的,教主,犯人罪有应得,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了。”她重新抬头直视过去。“按照教义,骨灰洒向天空,希望明尊洗刷他的罪孽。”
她料中了陆煌想要问什么,因而轻颤着眼睫酸楚一笑。
“没有骨灰,没有衣冠,什么也不会有了,教主。”
陆煌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他有所察觉,他遗忘的不单单是四月初三那一天的事而已。如果只是那一天,至少他不该健忘到想不起唐门和自己的交集,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被收押到明教地牢。
醒来之后,他路过三生树的时候,会想起零碎的画面,一闪又忘记了。
视察初级弟子练武的时候,会想侧头对某个人点一点那些孩子都是谁和谁,在偏过脸的刹那,怔一怔又忘记了。
收拾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沓信纸,收信人的名字就在口边,几乎呢喃出的时候便忘记了。
无数午夜梦回,他都会看见一个影子,隔着花与水向他瞧来,笑意的弧度很浅,意味很深。而天光大亮,他从梦中醒来,全都忘记了。一到白日,他还是那个没有动摇没有软肋的明教教主,生活日复一日,平静规律。
直到他的平静,此消彼长地抬起了别人的情绪。
始终沉默旁观的沙夏出现在他的面前:“弟子父亲有一位旧识,从师于长歌门——”
(二十五)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
“陆教主若是心意已定,那在下便开启音域。迴梦里所呈现的虚像,你可以看作是一个梦,梦中之境与真实之境的时间是不同的,你或许可以看到漫长如一生的回忆,也或许短暂如一瞬。但是,无论是走马观花的梦还是须臾永恒的梦,须知梦终究是梦,总有尽头,到了那时,在下会呼唤你,无论前方有什么,都请教主回头。”
四月初三,大光明殿。
陆煌坐在至高的位置,看着殿门被推开,一个人走进他的视线。
向他走来,像春天里第一条解冻的溪流,夏天里第一声暴雨前的惊雷,秋天里第一个坠地的果实,冬天的第一场雨结成雪。
见得多了,只道再寻常不过,忘记了初见之时,是惊鸿一瞥。
他的视线定格,连同呼吸和心跳,左胸一阵刺痛,一种快要跃然而出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知道就是这个人。
而陆煌心里的第一个念头,不是他是谁,而是更先一步地意识到了--这个人,这个他想要记起的人,这个一瞥之间让他再也移不开眼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一瞬间如坠冰渊。
“原来不是需要我服侍吗?”
他盯着那张脸上的伤痕,看得出是自己留下的。
“见到你之后,我思考了很久,如何与过去一刀两断。”
“你教会了我。”
这番话让那人掩饰不住强烈的动摇,却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陆煌几乎想要伸手稳住他,眼前却闪过零星的画面,火光里泛黄的信件和木匣渐渐萎缩成灰与炭,记忆里有张笑脸腼腆地告诉他,这是同心锁,一生一世一双人。
“败俘唐若棘随教主驱役。”脚下的人臣服地微笑着。
什么时候起,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笑容了。
一刀刺进唐若棘后心时,陆煌以为先死去的是自己。心脏比看见唐若棘第一眼时更为疼痛,那时的痛,是心里栽了一棵倒刺,是肋间多了一根软骨。
而这一刻,是倒刺被鲜血淋漓地剜出,软肋被不由分说地撅断。
“唐……若棘……”
唐若棘背叛了他,也背叛了明教。
唐若棘对他有任何亏欠,都可以一笔勾销,但是对明教的亏欠不行,绿洲的血,牧民的亡灵,他无法代替他们宽恕叛徒。
他和唐若棘都有罪。他会用整个余生的痛苦偿还叛徒带来的灾难,和他对叛徒刻骨难消的纠缠。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
他绝不应该……忘记唐若棘……
“陆教主——”
他从迴梦逐光中醒来,全身如遭雨洗,发了一身的冷汗。解忧在旁笑问:“陆教主可想起来了?”
陆煌表情一片空白,半晌向解忧俯首行了一个极为郑重的大礼,“晚辈……斗胆,请先生再开一次音域。”
解忧凝神望他,“陆教主,有一事秦解忧必须提点你,这第一回进音域回来还容易,但在下门中常有教导,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不可贪恋往日,过贪则溺,轻则内伤,重则……”似乎觉得忌讳,并未说得太直白。
陆煌一丝犹豫也无,再次向他恳请,直教看厌了红尘事的长歌长辈无奈叹息。
如果唐若棘真的是叛徒,他就算整颗心皮开肉绽也会和着血将他记一辈子。
可他却忘了。
一定有什么,让他痛之欲狂、直到心同死灰的事,让他不能、不敢想起。人是会自我保护的,潜意识认定了这些记忆是危险的,如果在伤毒未愈的时候接触到,会断了他的生念。
唐若棘的血顺着匕首,温热地淌下来,渗进他的双手,带着毒。
他渐渐想起,那是麻痹五感的毒,随后他便四肢沉重,沉入梦境。
而他此刻前所未有地冷静,明白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梦境的一切,都是半昏半醒间的影射。不祥的冥界之河,诡异的漫天飘红。
迴梦逐光里,他看清了真实的记忆。
唐若棘在激鸱枭现身,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鸱枭在这里?鸱枭在明教藏了多久?从唐若棘带着叛军出现那时就开始了么?如果鸱枭是叛军的幕后主脑,那么唐若棘只是他的一步棋?这步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设计,唐若棘消失的那两年……又是在哪里?
一连串的问题,串联成一个他无法回避的答案,而答案的网里又隐约有一条透明的线索,他想触碰又收回手。
鸱枭终于现身,从他背后驱夜断愁起手。
而他没有想到,是唐若棘抽刀拦住了这一击。他几乎以为唐若棘当场就要被震出一口血箭,但唐若棘撑住了。
不仅撑住了,还向前又顶了几分,唇边挑起视死如归般的笑,“既现身了,就埋在此处吧!”
陆煌从前不知道唐若棘的实力。唐门的两个心法,不重内力,不重根基,讲究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的境界,一定要说的话,暗器与机关的造诣看的是手上的活儿,手法灵巧是重中之重。
他与唐若棘重逢时那短暂的交手间,感觉得出他的手腕并不灵活,暗器机关用的蹩脚,唐门的技巧没学来半分。
他从未想过,唐若棘可以使刀,尽管手腕不灵影响他的变招,但仍看得出实力不俗,竟能拖得住鸱枭这么多个来回。
鸱枭一面出招,一面狞笑,“小兔崽子……早知道就该彻底废了你。”
唐若棘笑意寒冷,“废了一半,还该多谢你了?”
陆煌一时间,竟不能多咀嚼他们针锋相对的对话,只稍一想,便心乱如麻。
唐若棘终究是带着伤的,刀法也不是他的本行,本就比不得明教出身的鸱枭,全凭一个护着陆煌的念头疯狂透支自己,渐渐显出颓势。鸱枭趁势穷追不舍,刀势愈猛,唐若棘仅仅是拖延时间,也打得相当惨烈,他是豁了命的打法,以攻为守,只进不退,死死挡在陆煌身前不肯让鸱枭近他的身。鸱枭破魔击向陆煌突进便被他横刀震开,眼见着生死劫距离太近避无可避,他索性送上一边肩膀去顶,为陆煌挡去一击。
刀锋入肉,他已经疼了这么久,知觉都变得迟钝,反倒少些痛苦,鸱枭刀刃一掀,他肩头喷出一大蓬鲜血,飞溅到陆煌闭着的眼上。
触感如此真实,陆煌这次清晰地感受着这一切,感受着不时溅到皮肤上的温度,如同被捆在刀山火海,痛得快要失去理智。
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在梦中,站在漫天的花雨中,在被那温暖包裹的时候,在看着那血红的盛景的时候,那么久都浑然未觉那到底是什么!
可笑他在重逢那时,还口不择言出口伤他,说他不学无术,说他回来送死。
——我想回唐门学艺,将来就可以保护阿煌!
——唐若棘从未食言。
他已全然到了强弩之末,闭上眼接下最后一击,登时虎口震麻,刀也终于脱手,鸱枭一脚蹬在他脊背将他踩在地上,又一刀将他左边小臂钉透在地面。
“有长进啊,这次没晕?”
唐若棘趴在血泊里,只有微弱的喘息证明他还活着。
“想引我现身舍命一击吗,想做英雄?未免太高估自己了……”
嘲讽戛然而断。唐若棘撑不起身,只在意识朦胧间听到从身后传来利刃穿透血肉的噗嗤一声,和鸱枭不敢置信的一声痛叫。
“……阿煌……”
失控的陆煌,连毒药对他的限制都形同虚设,鸱枭现身这一次,恐怕不会再有机会重新藏回黑暗里了。
唐若棘动了动口型,这才终于心安地笑了。
——阿煌,我没有想做英雄。
像是一句能让自己重获力量一样的赌咒,那是一句无声的,你会保护我。
——我相信的是自己的英雄。
你可能不会想到,支撑我走过来的,只有这个信仰,多年未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