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明唐』国境四方》唱*

10、十

　　（二十六）

　　那日陆煌的神志在失控后不再清醒，而回忆也相应地在他失去正常意识后没有了后续。音域构建的幻境开始坍塌，月光扭曲，刀光却如昼，地上的血泊被无来处的风扬到空中，化作如花的碎屑纷扬凋散。他四处都找不到唐若棘，终于看到了人影，却不是他的唐门而是沙夏。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找不到唐门，沙夏毫无波澜的声音像是利斧劈进他的脑海。
　　没有骨灰，没有衣冠，什么也没有了。
　　音域支离破碎。
　　“陆教主！”解忧未曾想到陆煌离开迴梦音域比预料中要快，甚至没有等到他拨弦呼唤，更未曾料到，音域是受到极霸道的内劲冲击震荡而被破坏消失。他立即明白，陆煌是从梦境里挣脱出来的。
　　来拜访解忧先生的，大多是一些对不可强求的旧事尚有执念的可怜人，无论如何也要将往事究清才肯罢休，而自然有许多人在看清之后心灰意冷了无生念，好在秦解忧身怀一手妙手回春相知心法，常是要出手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他极少见到陆煌这样的人，如此孤注一掷地撕碎了一整个音域苏醒过来。
　　还来不及多有惊异，解忧抬眼一看，顿时神色更是凝重。
　　陆煌一言不发，目光一片人走灯灭的枯寂，一丝血线顺着唇角细细淌进领间，又须臾，微微动了动唇瓣，他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心脏胀痛如要爆炸——终于再强忍不得，猛地弯腰喷出一大口鲜血，以至于整个人都向后一震。
　　“陆教主！这是何苦！”解忧骇然起身去扶，“气血攻心可大可小，教主切勿继续去想执迷之事，莫要伤到心脉！”
　　见陆煌呕血未止，解忧继续道：“这世上痛苦之事多如牛毛，在下见多了离开音域便要寻短见之人，可陆教主是主动挣出音域，秦解忧心中佩服，陆教主心念坚定不为旧事轻生，那便是难关已过，不足为生死大事。莫再多想了。”
　　“无碍，多谢先生。先生高看晚辈。”尽管陆煌刚刚才惊心动魄地吐过一大滩血，可他略作平复，依然面容沉静，仿佛方才一切与他无关，除了脸色稍显苍白外并无虚弱之态。
　　“高看二字从何说起？”
　　“晚辈，无颜轻生。若能一死，多么轻易。”
　　他一字一句，皆木然空洞：“我碎音域，不是因为心念坚定，反是因为不堪忍受。如果继续留在回忆之中，我应当早无生念。”
　　“死有何苦，死对有的人，不是惩罚，而是解脱。我不应当得到解脱，所以我要从迴梦里活着回来。”
　　明教几乎是一反平常的冷淡寡言，轻声仔细地叙说着，仿佛讲给听不到的人，又仿佛说给自己。
　　“先生是否明白比死更为无望的感觉？”
　　“容在下一猜。”
　　“万箭穿心，粉身碎骨，不抵万一。”
　　秦解忧敛眸，顿有所感，“是失去。”

　　（二十七）

　　大漠气候干旱，鸱枭的头颅在明教一直悬到风干。
　　叛军从边境后撤数十里，短期内偃旗息鼓，没有再犯。

　　从长歌门回来的陆煌，倒比被鸱枭刺杀后刚醒时还憔悴几分，彼时虽然身上有伤，精神却无恙，不像此时，心伤难平。
　　贴身照顾他的还是沙夏，两人相顾之间，似乎有许多事，心照不宣，又讳莫如深。

　　唐若棘没有留下骨骸和衣冠，但陆煌仍然决定按照汉家习俗，给他立一座空冢。
　　位置定在了东南边思浑河畔的胡杨林，与祈盛台相去不远，过去有许多为明教奉献一生的忠魂也是在那里被安葬。
　　沙夏没有料到，为唐若棘立冢这件事教主会让她陪同。
　　陆煌站在尚未题字的唐门的坟茔前，而沙夏在他身后。
　　“很多事你早知道，所以有意送我去见解忧先生？”
　　沙夏知道，陆煌迟早会开口问她。从做下决定的那一刻开始她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不作答，陆煌已经知道是默认。
　　“你都知道多少呢？有什么瞒着我的，一并说吧。”
　　他问得平和，毫无怒意，仿佛只是想多知道一些关于那个人的事。
　　沙夏退后，朝回身望向她的教主郑重其事伏首下去，“弟子不敢求教主宽谅。”
　　“做了什么，要我原谅？”
　　“……弟子自作主张，实在不愿那名唐门弟子至死蒙冤，才向教主提及解忧先生。弟子明知……明知教主只要去了长歌门，很有可能就会重新想起唐若棘，反受其扰……教主气血逆冲之伤，全为弟子之过。”
　　陆煌静静地听，无温度的银色双眼如茫茫冰原，“至死蒙冤。连你都知道他蒙冤，我为什么却不知道。”
　　沙夏将他这一问当作是抓住了话柄，微一变色，“唐若棘在地牢中与弟子有多番对谈，所以弟子知道，他对教主……实是痴心一片。”
　　这是沙夏的肺腑之言，想起唐若棘为陆煌做的一切，她不禁神色黯然，“弟子最初十分轻看他，本来当他是蛊惑教主的奸人，盼着他早日死有应得。”
　　对教主忠心不二的女圣医，原本是最想把让教主变得反常的唐若棘杀之后快的。
　　“可后来亲眼见到他卧薪尝胆的苦心，就觉得……他本该活得更好。要是他能从头来过，有机会过一遍更幸福的人生……该有多好。”
　　最后的最后，了断唐若棘的机会也确实落在了她的手里。唐门看着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这本就是他们的约定。直到那一刻才有一瞬间的迟疑划过脑海，她突然不确定，杀掉这个唐门是正确的么？他明明……赌上整条命都是在为教主做打算啊。
　　“所以在发现教主把他整个人都忘了的时候，弟子才觉得为他不甘心。不应当这样，他的死……不应当轻如鸿毛……”
　　甚至直到死后，他也没有获得半点回报，他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一丁点都不记得他。就像一颗微小的砂砾悄无声息地落进无情的大漠里，他的消失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怀念。
　　也许这正是他希望看到的，毕竟他直到最后，都不忘灭掉鸱枭的口。
　　“有多少身后的污名，他都只会一笑而过。”她喃喃地说。
　　她的双眼贴着手背，睫毛的触感渐渐湿润，“一直以来，弟子都以圣教福祉为第一考虑，将教主当作神使顶礼膜拜，可弟子一生中这是第一次自作主张，为了应当和不应当。”
　　“请教主赐罪。”
　　她不再多言。在屏息凝气中听见陆煌朝自己走来。
　　“沙夏，抬头。”
　　陆煌在她面前蹲下身，等待她看向自己的眼睛。
　　“所以，那天你不是在鸱枭死后才赶到的，是不是。”
　　很久，沙夏点了头。
　　“你到的时候，他也没有死，是不是？”
　　像被积攒至今的巨大的悲伤和无望推动着，这次他不及等到她回答，又继续盯着她的眼睛追问：“唐若棘，是不是还活着？”
　　沙夏顿了大半晌，低叹：“教主……”她的眼神无言地飘向他身后的孤坟。
　　陆煌又如何不知道这有多可笑，站在自己亲手立给唐若棘的冢前，垂死挣扎地问冢的主人是不是还在人间。
　　他心底一片冰凉，少有地伸出右手落在沙夏肩上。沙夏感到手指收紧的力度，手的主人如同在极力克制痛苦。
　　或许是错觉，她好像听见陆煌沙哑地向她道了谢。
　　“你没有立刻回答，就足够作为我的希望。”

　　（二十八）

　　直到失去唐若棘之后，陆煌才发现他甚至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可供回忆。
　　他们曾有的书笺和信物，早被他自己一把火烧了干净。
　　陆煌回到他焚烧那一大箱信的地方——信是无法再追回来了，可他记得同心锁，熊熊火焰里，只有同心锁是烧不化的，当时那顽固的锁是那么刺眼，现在竟成了他最后的希望、全部的牵念。
　　那烧不坏的同心锁多么像是唐若棘的一颗心，无论被怎样伤害怎样放弃，刺也好砍也好烧也好，都顽强地不肯消失，而当时陆煌尚未明白这到底有多珍贵，只当他是个想以旧情来骗取赦免的叛徒。
　　在迴梦中看到唐若棘为他而向鸱枭倒戈，奋不顾身直到遍体鳞伤的真相，他本以为这已经是不可承受之痛。
　　可沙夏对他所中的毒的分析，如同是把他给唐若棘的那一刀都原样奉还给了他自己。
　　那毒是从唐若棘血液中来，本是封在唐若棘心脉中的。直到被他刺伤，毒液混着血液流出，渗入他的皮肤才使他中毒。也就是说，下毒的人料定，他会亲手刺穿唐若棘的心脏。
　　如果唐若棘一直是对鸱枭曲意逢迎，只是为了等到最后这一刻引蛇出洞，那么是什么样的条件让鸱枭最终将这个显然并不安分的唐门人质送到了他面前？
　　是不是……正是唐若棘说服了鸱枭，放他来和自己玉石俱焚呢？
　　应验了四月初三那时他不祥的梦，现在想来，梦里的一切皆是征兆，皆是真实之镜像。
　　他曾经天真甚至有些娇气的小唐门，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毒下在自己心里，等着他把他一刀穿心？
　　……
　　那片戈壁被他一寸一寸全都找遍，也不再有同心锁的任何痕迹。烧不碎的心，终究是消失了。

　　鸱枭叛党的最后余孽，最终是在思浑河被剿灭。驻守祈盛台的弟子一发现这些叛党踪迹，就迅速传书禀报教主，说来也巧，当年叛教的血眼龙王萧沙部众所扮的伪明教徒也是在此处作乱，不知群龙无首的叛军是不是有意效仿前人。
　　传信的弟子没有想到，得到消息的教主第一时间流露出的怒意远比想象得还要冰冷强烈。陆煌分秒未停，亲自奔赴思浑河。
　　思浑河畔胡杨林，唐若棘的墓还在那里。
　　可等他赶到的时候，已经迟了。他在激烈交战的叛军和教众之间，仍怀着一线希望用目光去寻唐若棘坟冢的位置。他已经失去了一个人，然后丢掉了他们唯一的信物，他不能连这小小的一方青冢、最后的念想也失去。
　　可激战中的胡杨林，唯余遍地狼藉。
　　这与立冢之日，相隔不过两月。
　　旱雷惊天，在陆煌耳边滚滚炸开，振聋发聩，如天罚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