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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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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鹞浴月光而来,银白翎羽划过大漠夜空,落在正巡视入门弟子晚课的明教教主手背。
鸟喙中衔着一封信函,明教将信展开,笺上的字迹如字的主人般清隽含锋,简简单单写了句“就回”。
教主巡视,年幼的小弟子们打木桩个顶个地卖力,也有机灵的小鬼头趁着间隙偷偷瞟那位传说中凛然若神明的人物。那确是一张天人般不可方物的面庞,额心是寓意明尊天选的正红圣火印,眼睛是不类凡胎的冰雪琉璃瞳。
只有唇角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如枯木逢春般柔化了他整个轮廓,让偷窥的小毛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并在训练结束后自豪地让整个营地的小教徒们全都知道了这个小奇迹。
——说出来吓死你们!我竟然看见教主笑了!
——千载难逢啊!
这封来自唐门的信,与上一封已经时隔两年。
圣墓山上下忽然陷入了一派迎亲般的忙碌里,就连光明顶圣殿也在教主圣令下风风火火地扫除。另一处要紧的地方则是三生树,教主命了一队人,在三生树周围勘探位置。得了令的人内部风传说,这是要让这三生树整个周边,都升起那万家灯火。
——圣教快要办喜事喽。
西域昼里炎热,一到夜里就像是错了季。
晚来风急,飘来驼铃声声,风声越紧,铃声越显悠然和缓。
唐门制式的靴,裹着纤细的小腿踩过沙海,细高的后跟每一下都咬进砂砾里。
前掌留下的足印却清浅,正合唐门的背影,形销而骨立。
明教教主负手立在大光明殿外,背对满月,披一身清辉,独个人等另一个人。
大漠粗砺的风沙揉搓他的眼睑,虫爬似的麻痒比疼痛更难忍,撕扯得眼皮不祥地跳。直至听到动静,回过身去,墨青的身影映进明教不适的眼中,异于常人的银白色竖瞳骤然微瞠。
他是初次见到昔日的唐家少年长成青年的样子,与这么多年的每一个梦都截然不同。
唐门一身燕云装扮,就着圣火台侧身一倚,闲适地抱起臂来,一手曲着食指点在唇边,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勾人。那眼尾点缀了浓重的花青,左眼四周勾画了半面妖异的鬼面具,唐门低垂了眼,并不掩藏眼底的轻慢。
这让明教想起被豢养的精致的雀鸟,无论修长的身影拨风走来的姿态,还是含而不露恰到好处的薄薄笑意,都是为了展示于人的轻浮的美丽,绝艳而阴暗,让人心惊又心悸。
而这鸟儿出身唐门,再美的喙里也生来是叼着毒的。
久别的故人向他扬起一个浅笑,弧度像柄做得精美的刀子,颜色便也像喂了血。
“陆煌,我这就回来了。”
陆煌盯着他,眼睫极细微地颤动,不知缘故地,那点无关紧要的痛意却于寂静处大动干戈地加深,如同一个伤人伤己的印证。
印证世间没有多少美满的久别重逢。
他盯了唐门十分久,才终于将目光抽开,分给唐门带来的那黑压压一片不速之客们冰冷的一眼。
“你投靠了叛军。”
唐门对他的明知故问投来一记嘲弄的眼神,偏过头撩人地一笑,“怎么,你吃醋?”
陆煌不再应答,手指渐渐在身侧收成拳,两度屈张,最终毅然抬臂一挥。
一呼百应,隐匿于他身后的明教弟子陡然现形,行列规整,竟不像江湖门派,隐有军旅之风。
“你也不是一个人来?”唐门点头道,“料到了,陆教主。”
又赞叹:“早听闻明教新任教主不计大光明寺之前嫌,乱世之中,还愿除恶扬善,匡扶天下,借兵李唐,图一个平乱安良。今日一见,明教弟子果然可当雄兵。”
陆煌不与他对话,只平声对门下弟子号令道:“叛军正法,头领活捉。”
(二)
叛军当然是被风卷残云地正法。
头领当然是无人敢动。
也无需谁去多管闲事,毕竟杂兵有教徒料理,教主单刀直入,突过人群便直取唐门。
而叛军溃败,唐门被制伏之后,明教也未留下一句话,拎起唐门后领轻功提纵,转眼不见。
护法自觉接过了主持大局的担子,指挥着弟子们收拾残尸。
护法能做到护法,自然是很识相。
下面的弟子却不太识相了,偏偏要多几句嘴问:大光明殿还接着扫除吗?三生树还接着布置吗?
护法狠狠刀去一眼,心里又一盘算,最后虚虚望着远方:倒不如把地牢清扫清扫。
陆煌将唐门提在手心轻功飞掠,那人带着伤,血珠子随风滴了一路,愣是一声不吭。人也极轻,只有个骨架子的重量,握在手里像是只吊着半条命,抓不住,再加上不作声,真像是这个人快要不存在似的。
陆煌一撤力,被撒开的唐门滚落在沙漠上,在这一滚的动荡中咳出口血。
他四下望了一圈,又露出个碍眼的笑来,忽然被陆煌揪住衣襟扯近到面前。
“唐门就教了你这些东西?”
之前交手,唐门在陆煌面前,只勉强拆掉最初几招,接着便毫无还手之力,将明教含怒的攻势连连吃满,一败涂地。
他说回唐门学艺,带回这样的结果,陆煌失望也是应当。
“这么多年,终于回来。……却回来送死?”
拧着他衣襟的力道更重,陆煌的声音字字成冰。
唐门喘息着,缓缓握上陆煌攥着自己衣襟的手。
“不是送死。”
他微笑,再次似有所指地环顾四方。“就算你带我走出这么远,就算这周围没有什么标志物,我依然认得出这是何处……这偌大明教,你无论带我去哪,我都记得。”
“这就是记忆,你走这么远,还是杀不死记忆,杀不死我。”
他不移不转地直视着明教,在银底的眸子里认出冰海上的风暴。
银色的目光扫过他双眼而下,止于他跃动着脉搏血液的脖颈,甚至让他的颈子泛起真实的寒意,陆煌问:
“为什么。”
“你问的是哪个为什么?”
明教视线悬停,静静凝视他多年未见的面容,那股杀气隐而不发,却未彻底消散。
而后他也像唐门那般,将四周围景物看了一遍,他的目光总是十分辽远,仿佛从此岸看向彼岸,像一种追思。
很久,他伸出手,蘸着水囊的水,一点又一点地将唐门面上的花青擦拭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