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无限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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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有鸟儿的叽喳声，何喜余光一晃，隐约瞧见一只冬雀的影子，弹似的从窗外掠过。是圆而短的一个点，横成一条潦草的谱线。那谱线转瞬而逝，然而线上的音律却留了下来，在屋内匆促地奏了两响。
响声过后，屋内更是寂寥了。
“能帮我束发么？”直到王述这样说，打破了一屋寂静。
世族子弟，本来极重衣冠风度。他病得难堪，脸上似乎是露出了一点窘意。
“好，”何喜脚尖一拐，朝向屋外的方向，“我这就叫侍女……”
“我是说，”王述咳了一声，打断她，语句有些断续，“你能帮我束发么？”
何喜有些错愕，目光一扬，正对上他定定看来的眼神。
他是久居高位的人，一向眼神里都是发号施令的锋芒，何曾有过这般神情。她像被那神情触动一般，却只敢归因于他身体的虚弱至极，不然何以那眼神里哀求似的，连半分素往的咄咄逼人也照不见。
我是，心甘情愿，甚至想为这个人摘月亮的……何喜心里倏然升起一个古怪至极的念头，然而他连一个草间萤火般的要求，都要对我施以这样无望的眼神。
我到底，曾经，或者正在，辜负他的多少期待？
这样一个毛骨悚然的念头摄住了她的头脑，随即阴影般的旋转开来，以至于她拿起一旁台上的玉梳时，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走到榻前，帮着王述从榻上半倚起来。
他穿着素色的宽袍，何喜隔袖搀住他的一只手臂。由于蛇毒缘故，那手臂的温度比往常略高一些，其实只是不大的温度起伏，然而何喜却像被烫了一下。她唇角紧绷了一瞬又放下，在他背后放了迎枕让他倚靠。后退时只见宽大袍袖之下，那腕上几道伤，伤口殷红，是赵念念治疗时留下的。
似乎有所察觉，王述向袖内缩了缩，袖口轻轻飘起又落下，彻底挡住了那些痕迹。
那衣袖飘举的微妙形态，有吴带当风之感，道玄画中人一般。
若是画中人倒好，也不会有这等伤疤和苦楚了……
何喜移开目光，手里紧握着玉梳。手上的这把玉梳应该是鬓梳，小小的一个，制得精美而单薄，梳齿密集，一下下慢慢梳起来，梳来颇费工夫。
何喜在鄂多敏五年，日子流水一样过，喜怒哀乐都平常，没有别样哀与愁。可此时此刻，像冥冥之中什么驻下了脚步，她忽而觉得那些倥偬的时间凝成了一道薄薄的光幕，明月独照般落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
这个时刻简直静极了，仿佛天地间万物为此让位熄声，只有梳齿划过头发的声音不时响起。
不愧是世家将养出来的子弟，何喜手上捧着那头发，乌黑发色，甚至顶心炫着一圈黛色的光环。那光飘飘荡荡，熟门熟路地往她眼里钻。直到她看到一根碍眼的白发，手上动作一滞。
“怎么了？”王述问。
“没什么，”她迟疑一下，问道，“白头发，拔么？”
他像是叹息了一声，腔调短促，含糊地嗯了一下。
养母贺氏极其爱美，以前尚在平阳京中时，何喜便时常为她拔白头发。因此她拔头发很有一套技巧，分开周遭的黑发，轻轻拿住那根白发，在发根往后一点的位置，扯住了迅速拔出。
拔头发讲究快，只要手快，就能连根拔出，若是瞻前顾后拖拖拉拉，反倒拔不干净。
因此，拔下那根头发也不过眨眼的功夫。
何喜捻了那根白发在手，神情认真地看着，也不知这白发是何时长到现在的，竟是整根皆白。
王述侧眸，也在看那根白发，再一看她朱颜绿鬓，依旧昔年风采。
他重新偏转了头，不再看了。
何喜眼睛微动，转到他面前，两根手指捻着那根白发，灵活地打了个圈，那圈口是个结，还没拢死，小小地呈在他眼前。
“我听人说，亲手把白头发打个结就不会再长了，你试试。”
她眼里悠悠含笑，王述看得恍然了一下。
他抬起手，何喜本以为他是要把那根白头发接过去，于是坦然地伸着手等他接。
可蓦然间指间一暖，是王述温度略高的手指轻轻划过。再下来，他认认真真地，将那个发丝结成的圈套在她的无名指上。
干嘛……她有些窘迫，指尖颤了下正要回缩。然而手腕子被对方扣在掌心，稳稳地拉住了。
男人掌心升腾的热意，仿佛无形的焰火，一路向她奔腾燃烧。
坐立难安。
可王述偏偏心无旁骛，两指分别捏着发丝的两头，把那个圈拢死，桎梏般合在了她指上。
全白的头发，仿似一斜雪线，绕着那根纤纤素指，圈住成结。那些隐秘的、纠缠的牵连，仿佛有了这一线发泄之处，让人再也难以惘顾。
何喜呼吸不稳，慌乱间抬头，正对上他微睐的眸光。他仔细瞧人的时候，瞳孔似乎放大了一点，淡色的眼眸里纤毫毕现地呈着她的身影，仿佛就是用全部的眼神，盛放着眼前这个人一样。
“述如今身无长物，但以白首相赠。”
“好么？”
不由自主，追加了这么一句，某位大瀚重臣便好像有些后悔，会不会示弱过头了？
唇线绷了一下，随后，他那被长而直的睫羽滤过般的目光，缓缓投射在何喜身上，像君主巡视着自己的领地一般，观察着她的一切表情。
然而对面的人顷刻间低垂了眉眼，他得不出什么有效的讯息。
王述不无沮丧，就在他以为再也得不到回应的时候——
指间一紧，一只温度稍凉的手握了上来，虽然小，但竭尽全力地合拢过来。
他下意识地，甚至此生没有这么顺从过地摊开手掌，接纳了那五根小巧玲珑的秀丽手指。
在双方十指紧贴的一瞬间，他猛然了悟了这一路山水几重万里跋涉的全部意义，和这个动作里所嵌含着的，他期待了那么久的回复。
那是简单无比，却动听至极的两个字——
好啊。
窗外日薄西山，积了半日的乌云不知何时倦倦散去，天未变，屋中二人却心境陡变。灿金照来，寂寂对坐，却如有朱玉加身。
他舒出一口气，唇角笑意渐深。
这一辈子有限生涯，何其有幸，得遇此无限黄昏。
就着十指交握的姿势，何喜磕磕绊绊地说起来。
“对不起。”
“无事。”
“我有个女儿。”
“无……事。”
“是你的。”
“！！！”
王述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瞠得略略发圆，倘若忽略现下情境，那模样着实是有些滑稽的。像一只素来高傲至极、目下无尘的猫，兀然受惊。
她怀疑他有尾巴的话，此刻已经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他口齿不清，竟然结巴起来。
“叫何留留……”她侧了侧首，白皙的脖颈之上，耳尖隐隐发红，“性子很淘，可能是随了我，不爱读书，脾气亦叫我养得很大。你若不喜……”
下半句“就劳你以后慢慢教导”还未出口，男人宽厚的胸膛顿时欺近。
这个怀抱满是药味，她闷闷撞在他胸口上，残余的半截话也叫堵了回去。耳畔是他的心跳声，原本沉稳有力，后来渐次加快。
贴身，甚至听着心跳相拥的感觉有些久违。
像是整个世界具化成一尊有血有肉的人形，胸中山河，眸间星月。她陷在这个怀抱里，像被整个世界，私心而又温柔地环抱着。
王述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我很喜欢。”
“很想，很想带着你们立刻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无限黄昏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