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痞相》时隐

5、痞相：5

　　边城站在铁栅栏前不断摆弄那枚铁锁，周十立以为他想撬开，劝说了几句，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凌晨三时，雨势渐小。

　　不久前那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活生生死于饥饿，这在眼下的战乱中并不罕见。醉醺醺的士兵们推来木板车，装上尸首，打算推出去处理掉，黑狗紧随其后，双眼冒着光。

　　四周很快安静下来。

　　确定他们不会再折返后，边城迅速来到栅栏前，用力拔了一下铁锁，居然打开了。周十立惊愕地看着他取出了锁眼里塞着的一团东西，像是从衣服上扯下的破布，用这堵住锁眼关键的部分，可以营造出锁很牢固的假象。

　　“保重。”

　　说完，边城猫着腰，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周十立站在敞开的门后开始纠结要不要跟他一起。边城的身影闪进走廊，逐渐远去，直到快要消失时，他才狠狠一咬牙，闷头跟了上去。

　　两人没有走进来时的路，在边城的带领下，往更深的尽头走去。

　　这里地形错综复杂，很多路分明看上去是通的，走着走着就戛然而止，只得原路返回。如此重复了几次，周十立明显有些慌起来，不停地询问他该怎么办，要不要回去，如果这时候被姜南的人捉到，他们一定会死得很惨。他很想劝边城回头，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你觉得，眼下的青山够撑多久？”边城没有停下脚步，走得飞快，同时不断用手摸索墙壁，寻找可能存在的出口，“姜南大军是远近闻名的卑鄙，与其坐等着被慢慢折磨死，不如放手一搏。你也不想变成那些男奴吧？”

　　周十立点点头，又摇摇头，也不知想表达什么。

　　“东区政府军真的会接受我吗？”

　　边城答：“一定会。”

　　“可我不相信你。”周十立忽然停住脚步，慢慢地向后退去，“政府军和姜南大军都不是好东西，当然，反叛军也不怎么样，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杀戮，还不如待在这里安全，你别走了，跟我回去吧。”

　　边城返身想阻止他后退，手刚摁上墙壁，忽然就感受到了凹陷。两人皆是一愣，就见墙壁后居然是空的，黑洞洞的口子里传出水流的声音，边城眼前一亮，将他拽了过去。

　　“你看，只要顺着水流游出去，我们就得救了。你放心，即使东区的政府军不接受你，我也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相信我。”

　　周十立心脏狂跳。

　　被压抑已久的恐惧在他身体内积攒成了奴性，他很怕出去后，立刻死无葬身之地。有时候人对死亡的感觉相当麻木，以为只要闭上眼睛就能一觉睡过去，但真当落到自己头上时，会觉得能拖一天是一天，至少还活着。

　　正犹豫间，远处传来一声闷响，枪声在逼仄的通道内回荡起来。

　　边城心里“咯噔”一下，拽着他就跳进了墙外的河流里，冰冷的水漫过全身，冻得骨头都开始发痛，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消失在黑暗中。

　　…………

　　黎明的曙光施舍于天地间，暴雨过后，空气干净得像被洗过。

　　村庄内弥漫着焦躁味儿，所有驻留的士兵都行色匆匆，背着枪一间一间地搜索房屋，结果一无所获，于是他们扩大了搜查范围，沿着村庄附近的密林开始发掘边城和周十立的行踪。

　　昨晚地下室的四名看守已经彻底被吓醒，一个个落魄得似行尸走肉，大概是明白自己难逃此劫，索性也不去找了，围坐成一圈沉默不语，狠狠地抽起烟来。

　　临近傍晚，姜南带着先头部队从战场归来，收获颇丰，带回大批食物和武器，以及二十多名受伤的俘虏。

　　然而，就在这凯旋时刻，姜南不幸得知了自己养的宠物逃脱的“好”消息。

　　士兵们紧绷绷地站在石楼前，视线随着姜南投向那四名罪魁祸首，眼睛里流露出惋惜，已经在心里默默为他们哀悼起来。

　　姜南单手兜在口袋里，在四人面前来回踱步，表情似笑非笑，酿着一股森森的邪气，看上去令人有些毛骨悚然。他实在无法理解，那样一个普通士兵，是如何有胆量有想法在地下室发现了隐藏的出口，就这么逃之夭夭了。

　　这是他姜南迄今为止受到的最大耻辱。

　　“找不到边城，你们就准备代替他，明白我的意思？”

　　四人脸色惨白地敬了礼，落荒而逃。

　　密林的中心地带有一条地下暗河，河水冰冷刺骨，深秋的气候更加重了这种感觉，以至于边城和周十立淌水上岸后，两条腿已经木得连知觉都没有了。

　　天色渐暗，他们就近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身，四周时不时传出野兽的嘶鸣，似乎还有人走动的声音。火是没法儿生了，两人只能面对面干坐着，用微弱的体温慢慢暖干湿淋淋的衣裤，风一过，抖成了筛糠。

　　然而，这些都无关痛痒，最要命的是他们没有食物，这意味着显而易见的死亡。

　　休息了片刻，边城提议到附近找找有没有可以用来果腹的东西，野菜或者冻果都能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周十立已经饿得有些神志不清，半晌还犹犹豫豫的。

　　“这里距离东区至少有五天的脚程，如果没有食物，我们绝对活不下去的……不行……不行……我们得回去，姜南大军有食物，我们还能捡回一条命。”

　　边城霍然起身，猛地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俯首，鼻尖对鼻尖低声呵道：“别再有这种痴心妄想了，你明明亲眼看到有人活生生被饿死，怎么就清醒不起来呢？想要食物，现在就立刻去找，我的那份儿绝不会和你分享，既然跟我逃了出来，那就要做好觉悟，从现在起，我只会为了活下去而努力，不会顾及着你的。”

　　他松开手，周十立软绵绵地瘫了下去，抱着身体瑟瑟发抖。

　　边城没有再搭理他，径自走入黑暗中，开始寻找食物。虽然他是一名政府军士兵，本该一切为百姓考虑，但他还是觉得，人总要有那么点儿斗志才好，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不会活得如履薄冰。

　　战争年代，弱肉强食尤为明显，他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剩下的便听天由命。

　　幸运的是，老天爷似乎相当眷顾他。没用多久，边城就找到了可以吃的野菜，没有冻果，但有不少已经干瘪的枣子，足够他们到达东区。

　　边城难掩激动的心情，迅速扯下一截裤脚，将食物分成两份包好，沿原路返回，但却没有看到周十立。边城以为他想通了，肯去寻找食物，于是便坐在原地等候。然而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周十立始终都没有出现，周围静悄悄的，只能听到细细的水流声。

　　“喂——！”边城压低嗓音喊了一声，无人回应。

　　他心觉奇怪，站起身正打算去寻找，忽然看到前方不远处亮起一抹突兀的火光，熊熊火焰在夜风里跳动着，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鬼手。

　　边城立刻警惕起来，轻手轻脚地向后退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那火光的主人似乎知道他的所在处，毫不犹豫地朝这个方向移动过来，速度很快，转眼间就已经近在咫尺。

　　周围的丛林中传出轻微的“沙沙”声，有规律地向边城靠拢，形成包围状。

　　他心中顿感不妙，刚要转身逃跑，后脑就被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抵住了。

　　“好久不见，边城？”

　　他头皮一紧，缓缓回头，和声音的主人直直地对上了。

　　与此同时，从周围丛林里闪出无数人影，将他团团包围。

　　姜南单手兜在军裤口袋里，另只手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顶上边城的脑袋，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像是在审度有没有必要直接开枪。边城浑身的血液迅速倒流，这男人自带一股极其强硬的压迫感，他很危险，边城知道自己必定会遭殃，但现在不是服软的时候，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一些。

　　“好久不见，姜南？”边城深呼了口气，也用和他同样的语气回应道，“区区一个我，还让你这么大动干戈，真是惭愧。”

　　姜南哂笑一声，从身后揪出了周十立，掐住他的脖子拎到边城面前：“以后逃跑记得别带拖油瓶，尤其是这种为了食物就随便出卖你的，嗯？”

　　边城怔忪片刻，看向周十立：“为什么？”

　　周十立低着头不回答。

　　“我找到了足够我们到达东区的食物，就差一步，我们就安全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不信任你。”周十立盯着自己的脚尖，“你是政府军的，就算到了东区，也和这里没什么不同。”

　　边城眼皮狠狠地跳动起来，垂在身侧的双手攥成拳头，强忍着冲上去对他泄愤的冲动，一字一字切齿道：“我不清楚南区以前发生过什么，但我是政府军的士兵，我的枪口从没有一次指向百姓，和姜南这种混蛋完全不一样！”

　　他愤怒地指着姜南的鼻子，话音刚落，枪声便迅疾响起。

　　子弹穿透边城的肩膀，射到乱石堆里，擦出一道刺目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