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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九回 地士地吉做商贾 地逸地后攘樊魔 ...

  •   本回作者:水原(临风监修)
      诗曰:
      短袴长衫白苎巾,咿咿月下急推轮。
      洛阳路上相逢遇,尽是经商买卖人。
      又有曰:
      古来利场混鱼龙,佛眼纵如未肯容。
      称士难得专富贵,名吉未料引狂凶。
      三鞭流徙天恩外,万刃加身大道中。
      腐朽余摧安可逸,机缘之后又谁同。
      话说历代四民,分作士农工商。春秋时管夷吾就曾有言道:“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那其间商人位于最末,多遭人轻贱,你道为何?原来这商人多是追财逐利之辈,又不像官家老爷,手操大权;又不像村社农夫,耕种五谷;又不像巷陌百工,做些手艺。只是远近置贾,从中换取些差钱,里面多生许多关节,任你道自家精明,遇了商贩,他也能剥刻层油水来,故而遭人厌弃。
      看官,你道商人又不是多多享福受禄的?看着他大马高车,穿着锦段,食着甘肥,又那知背后的艰酸。普天下只道是商人心利重,那看到万千人里又有几个发财的?行前要拜请财神、水神、福神,求些福运。又要算成本,打的算盘噼啪,恨不得磨尽了指甲。路上又怕多生变故,便是遭了病,也怕死在道上,便化作枯骨,更回不得家乡。买卖时还要多与人争口,为了一两分银子,吵得口中流血,多是争长攫短,层层往自家牙齿上刮下钱财来。便是得了钱,更怕遇到官长,饶是你有心不贿赂他,他还要索你的财哩,不然总有千八百的法儿治你。最后要是吃了强人的手,枉送了自家性命,岂不是叫天不应,叫地无门?今番说了商人的许多难处,乃欲引出下面的一桩事来,却是强人作商家的奇事。
      原来宋时,有一处水泊马陵,上有一陈明远大王,下令不许小喽啰害那寻常过来客商,端的是替天行道的好汉。故而自陈大王继位起,马陵山附近,渐渐兴旺开来,又多有百姓投他。眼见马陵泊势大,那商家闻得许多好处,也多从此处行过。真个是官不如贼,贼反胜官。那山上大小许多头领,也都听陈大王号令。却有一对姐妹心中有事,乃是迎八方郭亿一、开门红李欣妍。二女自上山入伙后,也曾闻得前任大王任辉、江伟两个的恶事,如今马陵泊不同二贼为首的时节,不再害民,虽是好事,却怕钱粮吃紧。二女想来自家并无甚功劳,一连思了数日,又多找了田雅珠、谢德伟、刘楚数个,商议了几番,心中便生出主意来。又怕自家本事低,人微言轻,憋了几日,才壮着胆子,同去找陈明远去了。
      一进屋内,看陈明远正与庄浩、娄小雨、何熙、姚雨汐四个说闲。何熙见了,先道:“二位贤妹何事?”两个默了半天,李欣妍先道:“哥哥在上,小妹请问山寨钱粮是否丰足。”娄小雨道:“妹妹何故操心此事?”郭亿一见李欣妍有三分怕,帮衬道:“小妹自思我二人自入伙来,山寨也不同任、江在时。陈哥哥只道‘马陵泊都是好汉,只可做些杀富济贫的豪杰事来,如何可做一般草寇的勾当’,虽是有理,我们却怕山寨钱粮不支。”陈明远、庄浩听了,相视而笑,二女更是犹豫。姚雨汐点头道:“你二人说的有理。”娄小雨徐徐摇扇,端详二女道:“山寨大小头领,多多下山,杀些害民大户、无良小人,财帛尚可支持些时日,二位姐妹也是知道的。我也常思,早晚远近害民的都被杀尽了,到时如何?”说罢,眼看姚雨汐。雨汐皱眉道:“虽有许欣敏部贩布,水军头领兼打鱼经营,不如再多做些生意生财?”
      郭亿一、李欣妍听了,正中下怀,心中欢喜,连连点头,笑道:“是这般,小妹便是这般计较!”娄小雨放了扇子,看着二人道:“那你二人可想过多少,做些甚么生意?是米面,是酒水?择址何处?又要何时赚回本钱?”郭亿一壮一壮胆,长吸一口,高声道:“依小妹的意思,不若在马陵泊附近开个承道阁。”话方出口,两个又怕了,自觉失言,却看陈明远目视自家,斗胆又道:“先开家酒店,寻几位哥哥帮持,待做大了,再学那梁山母大虫开设赌坊。山寨附近太平,百姓心安,又那有官军来?早晚一月也能赚千两银子。”何熙听了,抚髯而笑,先问姚雨汐道:“姚兄弟也是这般计较?”雨汐道:“小弟虽不是做生意的,却有些踌躇,只怕折了本钱。”二女急道:“我们在江陵府时,端的好生意,不须怕。”雨汐笑道:“只怕别处比不得江陵府。”郭、李听了,禁不得红了面皮。
      庄浩见两个尴尬,忙接话道:“军师莫再耍笑,快把昨日里俺们商议的说与她两个听。”娄小雨忍不住笑,站起身觑着雨汐的脑袋打了一下,道:“我们早已与哥哥们计议了,也是要做些酒店生意,却不能在山寨附近。听闻淮宁府多有酒家,已择选在内,为是一来恐官军大队人马早晚攻打时,废了四山酒店,二来亦要在淮阳境外四处做眼。故欲先在那里试看,正愁没有头领担任。”陈明远亦是点头,道:“既是二位贤妹也与我等想的一般,便要你二人去如何?”二女大喜。几个又多说了几句,郭、李心意,要多择几个得力头领。娄小雨却摇手道:“山寨人手吃紧,二位姐妹自家也须历练些个,休要倚靠他人。”两个踌躇,又担忧雨霏翻悔,只好权作答应了。
      何熙又再三分付道:“南山酒店那里,自有人代管。你两个只须带些心腹喽啰,在外小心谨慎,休要生事,更不可泄了身分,只当是寻常人家的酒店便可。若是有恙,山寨及青石山头领虽能救你,酒店却留不住了,如何再赚银子?”二女都记在心。陈明远就教两个去刘楚处拨调银两。临行前,李欣妍挠头道:“哥哥们想的细,我们却是白操了心。”庄浩大笑道:“众家兄妹多能为山寨出力,如何是白费了心?但做无妨。若是酒店做大了,众头领都去你那里吃酒!”两个大喜,不在话下。
      只说那郭亿一、李欣妍两个,也颇有点手段,虽无武艺,却是多通人事。先唤了南山酒店里两个好手脚的火家,一个叫做秦金,一个叫做庞玉,皆是那日江陵府遣散时留下的。又择了十数个精明能干的小喽啰,带着钱财,扮作苦力。二女都穿了男子衣着,扮作富户,连同众人,来到淮宁府宛丘县。先去县里拜会了知县,自称张恩、张德二官人,打通关节。才过数日,那知县早把二女看成亲爷。一日做宴间,郭亿一佯醉,与知县道:“这宛丘县倒是济楚,只是肴馔差了些。我手下人倒做得好饭,若教我在此开一家酒楼,必时时来宴请相公!”次日,衙里早来一个亲随都头,至二人面前,言知县物色得一个好去处,若有意时,便去营生。二女暗喜,出高价接买了酒店,打发了数个旧火家,只将山寨喽啰安在店里。
      忙了数日,重新翻扫了,又洒了福水,烧祭了财神、灶神,店里插了新花,放了三个吉炮,把酒楼的牌匾也换了,金字红底,大书“承道楼”三字。郭、李操劳日久,心中却是一发的快活。秦、庞两个,也是一般的劳累,却那曾见过二女这般欢喜?待夜里闭了店门,动问起缘由。二女笑道:“你们不知,我姐妹的本事性子,不及山寨众多兄弟姐妹。这每日相处来,倒也变了不少。现今亦欲为了山寨大业,要多赚些银子。待到那时,再开设赌坊、典当行之类,山寨兵马,全要由我们供钱,方是手段,也强似在江陵府时。明远哥哥还不知要如何谢我姐妹嘞!”
      秦、庞两个听罢,亦笑道:“陈大王是个有人情的豪杰,姐姐们若是做得好,必然重赏。”二女点头道:“你等也须多多出力,切勿生事。到头来,哥哥亦必赏你两个。”二人都道:“小弟也不要金银,只求陈大王赐俺们个诨名便好。”二女好奇,秦金说道:“姐姐不知,陈大王已是绿林的魁首,京东路上何处不知?他若是金口一开,赐个诨名与我们,也是我俩的造化,不枉了为人一世,胜在别处当山大王。”庞玉也道:“为是有常来店里吃酒的喽啰,说起别处山寨,也都多效俺们马陵泊。以此指望做的好了,他日绿林中行走,也有十分的面子。”二女笑道:“先记下了,到时必然替你俩求个名号。”四个又叫众喽啰都来,将几坛酒分吃了,一醉方休。
      却说自郭亿一、李欣妍开店来,全然不顾他事。起初倒也有些客来,喜得两个眉开眼笑,自觉长了本事。又多回书与山寨,自说生财,教山寨在别处也如法炮制,必可数倍获利。谁想不过数日,渐渐客人稀少,便是县里公人,也不来了。看官听说,那郭亿一且不论,李欣妍本是地吉星降生,自是命里少不得一个“吉”字,以此二人在江陵府时做的大了。只今如何不行了?只为教生出一事,且慢慢看来。
      两个却看本钱将空,慌得手脚短促,又觉夸下海口,不敢弃了。心中却是怕开不成店,空耗钱财,没奈何,只得量入为出,减了工钱。那山寨的喽啰尚好说,只是留下的旧时火家,怨声连连,都辞退了。这一番直逼得二女焦头烂额,不得已兼做账房。一来二去,身子日渐消瘦了。有诗为证:
      自古唇枪惟殄害,如何八口向南开。
      金刀架傍庄禾外,不取稻芯取祸灾。
      这日里鸡鸣时分,郭、李两个早爬将起来,顾不得困意,起身做账。足足半个时辰,一头是汗。庞玉撞见,看她们这般,好心劝道:“姐姐,不可再折本了。”李欣妍心急道:“那你说如何!”庞玉道:“不若再送些钱财与知县,请他多来吃酒,亦能多赚些银子。”郭亿一忙道:“我们如何有钱再与那狗官!便是来了,难道他吃的比我们息多?快闭了鸟嘴!”庞玉那见过郭亿一这般动怒,退下了。郭亿一心内压着火,连笔也拿定不得,心烦意乱,丢在一边。是时秦金又悄悄进屋来,李欣妍听得他声音,头也不抬,问道:“菜蔬可买备齐了?”秦金支吾道:“却还未买。”郭亿一又闻得,早觉得火涌上来,拍桌大骂道:“那你去做的甚么!”唬得秦金一吓,手中一物险些丢了。李欣妍诧异,下座走来细看,只见秦金怀中抱着一个女娃,年方十三四岁,生的形销骨立,身上裹着污血。正是:
      新芽已落猪羊口,含苞偏遭毒蜂摧。
      秦金定神道:“姐姐,俺去买酒菜时,那送肉的却说价钱要加,不再按旧价卖我,新价反高了五六分!俺不敢做主,只得罢了。”郭亿一怒道:“今日不烧肉菜,你道谁人来吃!”秦金道:“姐姐,店里本就没个多少人。”郭亿一恼的气血翻动,本欲发作,却看他怀中抱着的那女娃,就道:“你却救了她来店里?”秦金点头道:“俺虽不是大头领,却也是山寨之人,那里能见死不救?回来路上见了,心中不忍,故私自做了主。”亿一叹气道:“店里原自吃紧,如何留得人?”忽觉不妥,又道:“你与我烧盆热水来。”又唤庞玉道:“今日且先闭店,能否救得,皆看她的命数。”庞玉急道:“姐姐,不去请郎中来?”亿一瞪眼道:“她这般模样,你说为何?”庞玉苦思,忽地道:“莫不是教歹人害了?”李欣妍赶忙抱将过来,先去房里,分付道:“军师有令,休得生事。眼下既不知原委,不可妄动。郭姐姐曾在王神医那里讨教了些医术,先与她瞧看。”
      待到秦金烧了热水来时,外边天色早已暗亮,见郭亿一面色阴沉,情知不好,忙问庞玉。庞玉咬牙,先说了原委,再道:“你是不知,这女娃身上遍是新旧伤,也有几处是人咬下肉来的,端的是污糟烂禽兽所为!”郭亿一先取药用水研开,替女娃擦身,方道:“此女肤白,却是不正,想是久不见天日才有的。腕上留有锈疤,必然吃锁的久了。应是多遭人欺虐,潜逃出来。”秦金道:“不是娼家,就是大户人家养的奴儿?”亿一指着伤道:“便是牙印儿亦是不同的,怕是个鬼校书,不做人校书的。”二人不解,亿一冷道:“所谓‘人校书’,就是一般的娼妓,如唐之薛涛。内中有卖身的,也有卖艺的,虽分高低,好歹得个盼头赎身。那‘鬼校书’便是被拐来的,或是爷娘卖的,任人轻贱的苦命女子。轻则凌虐,剥几片指甲,断肢挖眼;重则直直教破开腔子,蒸熟了,也是有的。纵是要叉开腿卖身,只怕那三窑两瓦的客人也不让。真个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两个未来承道阁时,常听有客人说道,故而清楚。”说得秦、庞两个心惊。
      郭亿一细细地擦了一回,又教李欣妍与她换条干净的床褥倘了,自道:“看她造化。”复命秦金去烧锅粥来。秦金方要去时,郭亿一又道:“多烧些,我们今日也吃。”庞玉道:“姐姐身子消瘦了,俺们倒不打紧,你却须多吃些。”亿一气道:“只我便是个人?你们自吃自的,休要聒噪!”虽是发火,两个也知她的心意,心中不恨。
      李欣妍又细问秦金此女来历,秦金道是巷里听闻有声响,本以是乞儿,却是隐隐有□□声在,才去救了。郭亿一道:“可曾有人看到过?”秦金摇头只道不知。亿一无奈,低语道:“你在承道阁时也是个机敏的人,只今怎恁地糊涂?她这般模样,必是烟花场的暗娼,侥幸逃了,早晚有人收尸。你现拿了她,又不曾注意得,岂不是生事?”秦金急道:“小弟只是不忍见她死了,好在尚未去寻郎中。”亿一把手一指,面色峻然道:“便是寻常郎中,那些庸方,还及不得神医妹妹的万一哩,只是空费钱钞。若是她侥幸不死,再去寻个大夫不迟。”又看那女孩儿,面无血色,身子发颤,心中也是不安,自与李欣妍两个轮值照看。
      一连到了正午,郭亿一闭了门户,专心看那女娃,自要喂她吃饭。庞玉则在店中打扫,秦金在两个身边伏侍。忽听郭亿一骂道:“那万千杀的贼鸟!”秦金忙问,只看亿一掰开那孩儿唇齿,气的怒目圆睁,方觉察舌头也被割下半个来。亿一放下碗道:“必然是‘鬼校书’了。”秦金又问,亿一只教先去找了根竹管来,徐徐将汤粥灌下,口里道:“在山寨时,也听得陈孟、刘怡岑二位头领说过,旧时郓州有个甚么‘无忧洞’、‘鬼樊楼’等名号,都是拐骗来雏儿,供些禽兽淫乐。又怕言语声张,俱要先割了舌。”秦金惊道:“若是这般,此处不能留她,待动得身子时,送上钟吾大寨罢。”李欣妍亦道:“这话倒是端的有理,必须送去山寨。只是这城里定有歹人作乱,不除了他们,教我们如何做生意?”
      正计较间,只看庞玉匆匆来报:“门外有人打门,不敢擅动,先来报二位姐姐。”二女惊慌,只恐祸事寻来,急招呼众家喽啰,迎到门口。郭亿一教秦金去开了门,眼见走进一人,大笑道:“郭、李二姐妹何在?”众人看时,却是西山酒店的雌罗刹王子怡。亿一埋怨道:“妹妹如何这般粗卤,吓杀我众人。”王子怡笑道:“光天化日,不开门做生意,只道你们行事不仔细,吃官老爷捉了哩!”李欣妍怕她说漏了嘴,急忙请进屋内。王子怡摆手道:“不妨,不妨。”望着门外大叫一声:“是这里了!”又听得水幽兰何雅宁的笑声,郭、李惊喜不已。王子怡道:“还有人哩!”方才走进,身后又有李沫瑶、仲若冰、邵竹影、赵贝四个,都是胡脸。二人却不曾认出,正疑惑间,四个把面皮一揭,现出原貌来,喜得两个连连道:“姐妹们想杀我二人也!”众人都笑。赵贝道:“如今山寨军马正在攻打长清县,娄军师命我和邵姐姐去北地买些马匹,却怕路上有官员盘诘,便命李沫瑶两个同行,扮作胡商。雅宁与子怡亦是军师教来看你们生意的。我们几个商议了,先一同前来。”何雅宁忙道:“我们实是放心不下,军师面前说了,自发来看的。”众人又笑。
      李沫瑶见郭亿一、李欣妍消瘦,道:“姐姐近来辛苦。”两个慌乱道:“却是生意好,操劳的多了些个。”王子怡拍桌道:“那今日缘何不开店?”两个又道:“实是有些累了,不知姐妹们来,权作歇息一日。”邵竹影道:“既是生意好,且快上些饭菜,我们赶路的饥了。”何雅宁环视了一眼,故道:“想来是我多心了,两位妹妹于江陵府时尚且闻名,量这个淮宁府有何足道,定然赚个满。邵姐姐今个当多吃几盏。”郭、李不敢实说,急急搬了几坛压仓酒来,又去厨内起灶,令小喽啰多烧些饭菜。庞玉道:“阿也!菜蔬鱼肉都还未买。”两个忙叫去,又分付道:“从后门回来,切勿教她们知晓。”只得先摆出些干果酒品来,铺了几碟。其间,众女又说了些山寨的事务,仲若冰道:“只待师公打长清得胜回山,便要去剿除散仙。”
      郭亿一、李欣妍起初自是欢喜众女来访,如今却只巴不得她们早走,心中急,怕泄了底,吃人笑话,竟不敢了说那女娃的事。赵贝道:“妹妹,你这里的火家恁地怠惰,怎地还不快些上菜?”何雅宁看看二人又道:“便是熟鸡嫩鹅之类,亦该托来了。”两个被她说中心中事儿,赶忙道声惭愧,去厨内躲避。幸得庞玉心思多,去别家店里买了些菜色来,置在盘中,权作替代。二女忙叫小喽啰先端去了,又欲出去陪话,却吃庞玉止住。两个道:“难道是银子亏了你的?”连忙就身子上下胡乱摸索了一番,那有半个钱?庞玉正色道:“姐姐,俺便是花自家的银子请众头领,又有何妨?只是见别家酒店生意红火,俺们的菜色又非是差的,如何没人来?”只此一句,点醒了两个,互道:“亏我们久在江陵,竟忘了这等规矩!必然是这淮宁府地界也有些豪杰,不知我们是马陵泊的人,又不见拜会,便来此作难!”又教庞玉再买些鸡鸭鹅来。庞玉一怔,两个道:“诸姐妹平日里待我两个也好,如今腹内饥饿,岂可怠慢?劳烦在庞兄弟这里先赊着,只熬过今个。”正是:
      亏欠平生英雄气,孔方绊倒世人筹。
      行侠却窘金银事,纵使江湖枉自由。
      是时店里来了几个蠢汉,只买了些酒,将着自备的干肉吃。郭、李见少有来客,聊作安慰,又命人伺候去了。不想那伙大汉,方见吃了几碗酒,忽地大骂道:“你这店家,如何在酒中掺水!”说罢一脚踢翻桌椅,都起身乱砸将来。邵竹影见了大怒,就要动手。赵贝急扯住衣角,暗道:“几个杂鸟,若吃我们打了,却闹大了。”只得忍住坐了。
      那汉子们愈加凶了,又骂说黑店,只要捉人。王子怡本亦欲动手,却吃何雅宁拦住了,来私谓二人道:“妹妹,不是我们不帮,今个我们在,明个若不在,你们吃欺负了,谁人帮你?”两个无奈,分付众喽啰都围过,这些都是杀人放火惯的好汉,那伙蠢鸟汉怎斗得过?片时都被打出门去。王子怡见了,忙对火家说道自己的法子,去那伙鸟人身上一一摸了银子,扒了衣服,打的滚走了。
      众女只看郭亿一、李欣妍面色不佳,心内都道有事。何雅宁又使了眼色,皆胡乱吃了几下,说道:“今日来的不是时候,二位姐妹在此间善待,我们自往北地去了。”只余下两个,看着杯盘狼藉,花费甚多,心中懊恼,又在山寨头领眼前没了脸面,也不使人打扫,拣条干净凳子上坐了,只是叹息不已。
      二女看门板也吃那伙鸟汉打破了,更没个心思,只忧虑自家在军师面前夸口,实则虚耗了不少银钱,若是就此回山,恐他人耻笑;若是不走,又无良法,事务杂乱,百般解开不得。却看秦金、庞玉两个近身前来禀道:“那女童转醒,身子虽弱,好歹也是姐姐们的功德。”两个本是欢喜,转而叹道:“说不出话来,也是个哑子。”秦金道:“方才俺问她可是鬼樊楼的,她便怕,莫不是真的从那里逃出的。”二女愤忿道:“可恨这些天杀的贼,待回山去,请众头领来打破城池,一个不留!”两个急忙来劝,休教他人听了去。
      少顷,门外又有人来,却是做公的打扮,道是知县分付来请两位张官人。二女不好推脱,只得换了衣衫,乘轿去了。行了许久,二女心累,抬首外看,却见天色漆黑,恰似喷墨。转眼到了一处华楼外面,看那灯火璀璨,怎见得:
      人间蓬莱,地上龙宫,巍巍高峨不夜城,灼灼闪耀飞仙楼。红妆女倚立朱帘下,玉面郎跨骑青鬃马。夜风虽寒,怎当得火树银花;月光阴幽,偏要有笙箫嘹亮。残乞儿转身做富户,湿淋淋横尸鲜血洒;白发叟伸手抱娇女,喜甘甘相拥床上耍。芳酒香兰,暗藏污臭腥气;美人歌舞,夹杂呼号撕骂。龙灯凤烛如锦绣,王孙公子赛神仙。真是快乐无忧洞,恶名鬼樊楼。
      李欣妍忙问道:“此是何处?”公人只说知县相公在内,也不多采,请二人下了轿,引着直望侧门去了。两个随着公人走,廊下却是愈加发暗了。郭亿一蓦地省悟道:“你非公人,休要瞒我两个!”那两个一听,登时乱了,回身就要来捉人。郭亿一、李欣妍两个的本事比不得马陵泊诸多人,只待拣旧路奔逃时,背后早赶上前来数人,把两个打翻在地。二女心里叫苦不迭,只是手无缚鸡之力,动弹不得。众贼把二人抬到一间房内,只闻得许多阴臭味,兼听得牢笼声。
      多时,又听得有人发笑,二女把眼望去,只见一人穿着黑绸衣衫,三旬上下,面目凶丑,身长八尺,胳膊上两团黑毛好似嚼人的夜叉,食牛的罗刹。那人把两盏亮眼珠儿觑着郭、李,缓缓而道:“不知二位张官人所觉滋味如何?”二女知道他唤自家,却不知好歹,惹在马陵泊头上,难星将至尚还不知,遂问道:“好汉便是鬼樊楼的?”那人一惊,旋即舔牙笑道:“俺家哥哥方是鬼樊楼的正主,俺是他手下鬼樊楼双魔,江湖人称黑爪魔雷强的便是。你两个吃了熊心豹胆,来我淮宁府也不参拜。先断了你数日财路,尚不知死!藏了那个小贱蹄子,又敢打伤老爷的人!”二女方才明白,都是一路的。
      郭亿一细思道:“如今我两个被捉在此处,姐姐们都离了,只怕无人救得。那日里虽是迫于无奈上得马陵泊来,原来石碣有名,一会星辰。只是不能辱没了山寨名声,好歹气势上不输他。”遂骂道:“你这不知死的贼,残害百姓,必得报应!可知我二人是谁么!”雷强教开了牢门,上前来一脚踢翻了郭亿一,踏在身上,伸出毛手,抓着亿一的脑袋,发力道:“俺只知你是我口里的吃食!小儿听了俺的名号,夜里尚不敢啼哭。你一个短命的泼杂种,牛狗入的,如何敢在俺这里托大!看你两个来时倒还阔绰,不与我千百两,皮也剥了你的!”李欣妍经郭亿一这一说,也壮了胆,叫道:“我两个便是淮阳军马陵泊上的头领,多少滥官奸人死在我山寨手中,只你个甚鸟魔,算得甚么!”
      雷强听说马陵泊的名号,先自有三分惊怕,又看两个,大笑道:“淮宁府乃东京临府,马陵强人如何敢在这里讨野火,且未曾闻说有个甚么张官人兄弟。以马陵泊的名号来吓我,真当俺怕他们不成?”左右都道:“雷二哥,你看这厮原来也不似个男子样。都说那马陵泊上女头领多,莫不是真的?”雷强见说,撇了郭亿一,细细端详李欣妍,忽地乐道:“是了,不曾想险些教骗过了,果然是个小娘子,倒有些姿色。”李欣妍却待挣扎时,早被左右两个大汉按住。雷□□笑道:“逃了个小婊子,今个却送上门个新的。你们与我带回房内,供老爷消遣。”郭亿一面如土色,把牙一咬,不顾疼痛,飞身扑过,来扯雷强。
      雷强气急败坏,攥紧拳头,照着郭亿一身上便打,直打的一佛出世,二佛涅槃。只听郭亿一口里道:“我马陵泊一百单八个头领,生死相扶,患难与共,岂可教你行凶!”雷强只觉口内生烟,眼眶里骨碌碌激出血来,发狠道:“好好好,老爷便成全了你!”正欲行凶,只听得一声喊道:“马陵泊好汉在此,休伤吾姐妹!”郭亿一、李欣妍两个听的清楚,正是雌罗刹王子怡。那王子怡身后又是秦金、庞玉两个,各自提了颗人头。秦金见二女负伤,着急道:“天幸教赶上姐姐们!”
      原来那个水幽兰何雅宁,自觉郭亿一、李欣妍两个神色异常,举手投足间似有心事,以此众女谈话间,故意把话来试她两个。待与众人离去后,只教李沫瑶与邵竹影等自去北地买马,自己却和王子怡守在不远处,恰好看那两个假公人来请两个去。雅宁见他们神色慌张,行路怪异,有心提防。却看接了郭、李走,二人亦悄悄跟着,不教他们发觉。眼见得一行人进了那鬼樊楼,何雅宁不由得大惊。这何雅宁自是圣凌风路新宇的表侄女,新宇本欲教她些武艺防身,却吃她不爱学跑了,没奈何,只得教陈孟、刘怡岑两个,得闲时去西山酒店里勾她。因此也曾听说郓州的事。故此何雅宁同王子怡急忙奔回承道楼,唤过秦金、庞玉,领着一班喽啰,各跨了腰刀,前来救人,从外到内,直杀到牢房。
      雷强大怒道:“甚么鸟马陵泊,不是你便是我!”王子怡亦怒,执定腰刀,来斗雷强。秦金、庞玉两个忙赶过,把那从人一刀一个都剁了,救起郭亿一、李欣妍来。只说王子怡与雷强狠命厮杀,那牢房本就狭小,两个皆施展不得许多,更兼房内阴暗没甚光亮,两个不敢分心。一来一回,斗上五六十合,没个胜败。秦金见了,与庞玉道:“这厮与王姐姐不见输赢,似此下去定要误事。不如你我两个一同上去,杀了那厮,也是功劳。”庞玉点首,两个大喝一声,跳近前来。雷强与王子怡正相持不下,见她又来帮手,不由得心慌。待看秦金的刀已向下三路砍来时,雷强急忙把身子一跳,反让了王子怡个机会。王子怡挥刀而起,只一刀,砍在右腿上,扑地倒地。雷强丢了刀,大呼乞命。郭亿一听了骂道:“适才如何折辱我姐妹两个的!”又把那女孩儿的事与王子怡说了。王子怡喝道:“直饶你不得!”肐查一刀剁下头来,登时了帐。有诗为证:
      巾帼不让须眉志,业报犹迟戮恶徒。
      细雨牡丹截落日,绣鸾飞过血争涂。
      王子怡杀了雷强,就要教秦、庞搀扶着郭亿一、李欣妍离去。复见何雅宁也到了,笑道:“不消妹妹,自有人来救。”众人不解,何雅宁道:“我们领喽啰闹了此处,杀了许些人,官府岂会不知?若是此时救了离去,万一撞上了,山寨客店便须弃了。我已自分付店内火家去报官,只教说是张官人兄弟连人带金银吃歹人掳去,若能救得,必有重谢。此刻想必已在来的路上了。”王子怡迟疑道:“官府这般轻易相信,与这厮们未有关系么?”何雅宁笑道:“这便是钱财的好处了,你们只信我便罢,我如何肯坏了二位妹妹的性命?”众人半信半疑,只得留下郭、李两个,都随何雅宁去了。
      众人去后不多时,果然有都头领着土兵摸来。那都头却是知县的亲随,见郭、李两个在,又各自负伤,心中欢喜,以为大功一件,忙道:“张官人,知县相公特分付小人前来搭救。”郭亿一窃喜,便道:“这伙贼徒把我兄弟两个掳掠至此,分赃不均,斗殴致死。还望都头早早救我两个出去,我那家当都在此间,亦须仗着都头,若有所须,尽可自拿。知县那里,还望打点。”都头闻言欢喜不已,自把两个保护周全,不在话下。
      次日,早是满县哄动,鬼樊楼里救出妇人幼女,竟有数十余。搜出的金银,足有千余两。郭亿一、李欣妍自有郎中调理,养了数日,方得以回去。那知县尚还以为二女是个富户,丝毫不疑,竟亲自相送。秦金、庞玉见二人归来,欢喜异常。时值何雅宁、王子怡亦在店中,郭、李连连道:“实在惭愧,都是我两个妄自尊大了些个,以为赚得功劳,又瞒了姐妹,却是白费了银钱,徒惹人笑。”又再三谢何、王救命之恩。何雅宁笑道:“你我都是姐妹,何谈一个谢字?那知县、都头只道楼内金银都是你们的,已拿了谢礼,余下尽送还回来。更兼那害人的贼吃我们杀了,亦无人再阻你们的生意,早晚如前。”
      说笑间,又有小喽啰走过,见郭、李回来,报道:“还有一件喜事教头领得知,那个女娃儿,已下得床,做些帮活了。”众人大喜,商议定了,携着她同回马陵泊,一来报知陈明远此间的事,二来教王力、马玥好好调理身子。那女童儿听得郭、李的声音,踉跄而来,拜了一拜。口里吞吐了半晌,虽是含混,众人清楚,乃是一个“谢”字。郭亿一不禁正色道:“你可知我等都是马陵泊的头领?若是被当官的知晓了,好不利害!”女童点头。李欣妍拍掌道:“既如此,便随我们上山。”
      以此众女收拾回山,因秦金、庞玉两个有功,留在淮宁府,专掌这承道楼。陈明远、庄浩等见说了这许些事,都叹道:“二位贤妹虽是受了些苦难,却与百姓除了一个凶兽,救了许多条性命,正是天大的功劳。”两个苦笑道:“都是我们本事低微,若非二位姐姐帮扶,只怕陷了。”何熙问道:“二位姐妹经这一番,见识增长不少。”答曰:“万事不易,小人难防,南山酒店自当用心。”娄小雨道:“好在无事,且留在山寨休养。那女娃儿却待她身子痊愈了,去南山酒店内由你二人照看。”又说了秦金、庞玉的事,陈明远笑道:“留他两个精干的在淮宁府,倒也是好事。既求诨名,待他日回山,为兄自当奖赏。”再说起鬼樊楼主的事,庄浩道:“他手下双魔,除却这个雷强,另个已听陈孟、刘怡岑说那年死在郓州了。只是这个正主须打听他的消息,早早为百姓剪去祸害。”
      自此那承道楼日渐兴旺,生意越发做大开来。只是郭亿一重掌南山酒店,直到受瘟疫而亡,再未去过。秦金、庞玉二人,因念故情,悲叹不已,就楼内处设了牌位,专供祭奠。正是: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
      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见在。
      此一回暂书至此,且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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