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人未离(鬼使黑白) ...
-
水野希原一下职回家便将自己关到了静室,勒令谁也不许来打扰。
静坐了许久,胸中的郁结之气也依旧没有散去,甚至恨不能连手中那奴仆送来的酒杯也一并砸了。
自己辛辛苦苦熬了几页才写出的奏疏,竟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撕得粉碎,还放在地上踏了几脚。不过是个区区修理亮,只在从五位下,如何敢这么轻狂?想我水野氏,那可是桓武平氏的分支,是桓武天皇的后人!若不是桓武天皇下令从奈良迁来平安京,哪有如今的日子?平氏才是平安京的主人!哪里轮得到藤原氏来耀武扬威?
水野希原越发不平,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桌上。
“哟,这么大的气,谁又给你脸色瞧了?”木门被推开,一股浓郁的脂粉味扑面而来,水野希原忍不住掩鼻,横了一眼无视自己命令而闯入屋中的妻子葵姬。
“回来了?”葵姬梳着一丝不苟的高髻,插戴着华丽的首饰,身上穿着色彩艳丽的留袖,面上用脂粉勾勒出精致的妆容,虽年过四十,却风韵犹存。水野希原勉强平息了自己的怒气,“今天又去哪家了?”
葵姬却没理会他,一进门就在静室中四处翻找起来,口中只道:“钱呢?都被你藏哪去了?”
刚刚收敛几分的怒火又被这句话轻而易举地勾起来,水野希原恶狠狠地一拍桌子,怒喝道:“赌赌赌!你成日除了赌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按你的意思上别的大人的chuang啊。”葵姬满不在乎地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夫君是第一天知道妾好赌么?”
一口气堵在胸口,水野希原死死瞪着她,胸口犹如风箱一般起伏不定。
葵姬一面翻找着柜子一面轻笑,“夫君第一次见到妾,不就知道妾好赌?若不是当时妾输得赔尽身家,又岂会让夫君得了便宜?二十多年了,夫君怎么还是不能习惯呢?”
水野希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是,如果不是当年葵姬赔尽了身家,凭她当年的美貌与才艺,多少贵人愿掷千金换她一笑,怎么会轻易嫁给他一个身无半职、貌不出众的没落公子为妻?
还记得当日,葵姬身着白无垢,打扮得宛若天人,端端正正跪在寻花馆门前,裙摆如花朵般散开;面前摆了块牌子,上书“黄金一锭”,双眼蓄泪地望着他,凄凄切切地道:“大人,只需一锭黄金,妾就跟您回去……”那模样,真是看得人铁石做的心也要化了。
水野希原自问不是好色之人,至少与权势相较,他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美色。当日替葵姬付了一锭黄金,并不是因为色迷心窍;何况虽然当时手里有些银钱,但一锭黄金也并不是小数目,他也不能阔绰到出手就敢随便扔的地步。不过是听说葵姬在平安京很有些艳名,许多王公大臣还争着做她的入幕之宾,若是能娶得葵姬……是不是就能与那些从来都不拿正眼瞧他的权贵们攀上关系了呢?若能换得今后的平步青云,一锭金子又算什么呢?
诚然,凭着他桓武平氏的旁支血脉,葵姬再靠着出卖色相,给他换来了一个微末的职位,好歹算是跻身官场了。但并不是所有的权贵都愿意名声受损,水野希原混到如今还只是各区区从六位上的修理大进。许多比他后入官场的人,都已经爬到了正六位上甚至从四位下的位置,因为他们有一样水野希原没有的东西,一个漂亮的女儿。
水野希原曾经无比渴望得到一个女儿。
不求能有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能有一个让他可以平步青云的女儿是最好不过的了。只要有葵姬一半的美貌,虽然做不了门阀贵族的夫人,但当个宠姬是绰绰有余了。
然而他失望了——葵姬一共就生了两个儿子,长男桀骜不驯,像极了曾经的自己;次子倒是文雅温和,甚至样貌清隽得让许多女孩子都嫉妒,但那又如何,到底是个儿子,不能养起来当做取悦上封的工具。虽然从小没在两个儿子身上花什么心思与钱财,两个儿子也极少出现在他眼前,但这事想想都觉得如鲠在喉。
水野希原还在出神,那边葵姬却已经翻到了装钱的袋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便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水野希原冷眼看着,已经说不出阻止的话。
一个好赌成性的女人,长得再漂亮,能带来的好处也是有限的。换不来高官厚禄,生不出漂亮的女儿,还几乎把他辛辛苦苦挣来的家底都输光了。若不是这样,他也不至没钱去买个美妾或是养女。
不过就一点好……那两个让他烦心的儿子,不在眼前转悠了。
“大人……”门外响起仆从急切的声音。
水野希原听着就来气,怒道:“什么事?”
“大郎……大郎回来了!”
大郎……那个出生的时候就有一只乌鸦飞过自己头顶并掉下一片羽毛所以被自己随口取名为“黑羽”的长男吗?他不是自从弟弟葬礼之后就与自己大吵一架然后发誓再也不回来并去刑部做事了吗?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一想到那个被自己草草葬了的“小儿子”,水野希原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那孩子,大约真的是因为在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出生,所以当真是出奇的漂亮。可惜他是个儿子,所以从他出生起就没想过要好好待他,乳母也没请一个,亲生母亲又是个嗜赌成性的,一股脑就丢给了大儿子带。难为他天天跟着那个只知流着鼻涕和泥巴再大一点就整日上房上树的野小子,还能养出那么好的性子。
如果不是遇到他这样的父亲,大约他会被千娇万宠地长大,娶一个温婉贤淑的媳妇,而不是……连出殡的时候尸身都是假的。
想到这,水野希原不由得更加烦乱,“小畜生回来就回来,安静待着就是,也值得到我跟前吵?”
“哗”的一声,门忽然被拉开,水野希原面前忽然出现了个高大的身影。
黑羽从小就壮实,长大了更是格外高挑,猿背蜂腰,身修如竹,挺拔如松,肤如古铜;面部轮廓仿佛刀削一般分明;头发也真是应了“黑羽”这名字,乌黑得发亮;两道浓黑的剑眉高高扬起,一双明眸仿佛寒星,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这孩子就算是穿上刑部武士那一身黑不溜秋的衣服,也绝对比旁人夺目。
“混账!谁许你进来的!”一想到被自己忽视的儿子一眨眼便自己长得这样出众,水野希原并没感到开心,反倒是莫名地惶恐与愤怒。
黑羽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问道:“那天……月白真的没有回家?”
水野希原打了个寒噤,却吼得更厉害,“混账,不经允许闯进来不道歉就算了,连父亲也不叫吗?”
换做平时,黑羽定会反唇相讥。但眼下却顾不得许多,疾问:“那天月白回家了没有?”
“这个问题你问了无数次,没有!”黑羽执拗的模样让水野希原更加心虚,不由得愈发色厉而内荏。
“现在想再问大人一次,有,还是没有?”
“水野黑羽!你这是把你父亲当犯人在审!”
“好,那就换个问题。”黑羽见了他这样的态度,心中有了些计较,“月白……当真是被山贼所害?”
“你什么意思?”
“大人凭什么说他被山贼所害?是见了人,还是……见了尸?”
“水野黑羽,我知道你从小就和弟弟亲厚,但也不要伤心得没了理智!月白下葬,是你亲自选的枫林;那一日,是你自己亲手为他挖的墓,更是你亲手把棺材放进去填了土,现在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那尸体血肉模糊,不但看不清面目,连身上……可谓体无完肤。就算身上的衣服像是月白的,又怎能证明那就是月白?”
“那是我与你母亲亲自前去辨认的!”
“哈,那大人知不知道……月白的胎记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你……”
“只怕夫人也不知道吧?”
水野希原只觉头疼,“你到底想说什么?”
“月白……”黑羽双手撑在桌上,倾着身子俯视着水野希原,“没有死。”
“胡说八道!”
*
水野希原到底是被拉到了晚霜酒馆。
不仅如此,就连当时输红了眼的葵姬也被黑羽连找数家赌坊,硬生生地给拽了出来。那些债主本想追着来讨债,也被黑羽比划着唐刀给吓退了。
走到酒馆门口,看到酒馆的匾额,水野希原便不敢再走了。
黑羽对书法不甚了解,但他可是个文臣,虽然看的不多,但月白的字从小就好看,他是认识的。门匾上“晚霜酒馆”那几个字,可不就像极了月白的字迹吗?万一真的是他……
“大人怎么不走了?”黑羽看了看停在门口的水野希原与葵姬。
水野希原嗫嚅着说不出话。倒是葵姬冷笑道:“这酒馆,一看装潢就贵的很,凭你的俸禄……”
“夫人那样大的赌注都输得起,一杯酒却喝不起了?”黑羽斜睨她一眼。
虽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但水野希原也能感觉到葵姬的脸色倏而白了。无怪她害怕,就是自己,也不能不怕啊。
黑羽轻车熟路地走进去,向那并不准备理他的酒僮问道:“白翎在吗?”
酒僮没好声气,“不在!”
只是仿佛偏要跟他作对一般,他一边说着,屋后便应声转出两个人来,一个穿着普通的灰布衣服,面目都长得平庸而模糊;而另一个,则是一身用料考究的白衣,如芝兰玉树一般俊美挺拔。
水野希原忽觉臂上一重,原来是葵姬拽着他的袖子,隐隐有瘫坐下去的趋势。
老实话说,他也害怕,只是看到葵姬这样,忽然又有了些底气,冷笑一声,反手将葵姬拉起来,咬着牙低声道:“瞧你的出息!冷静点,我们的儿子月白早就死了,别人凭他是谁也跟我们没关系,记住了?”
葵姬僵硬地点点头,身子依旧在微微发抖。
水野希原收拾好情绪之时,猛然见黑羽正回头打量着他俩,神色十分玩味。
小兔崽子,注定要让你失望了。
那边的白衣男子也看到了黑羽,听那灰衣人说话时一直绷得紧紧的神色也因为这一眼骤然柔和起来。那眼神,让水野希原不得不想起曾经,他的小儿子也是这样看着大儿子的,且也只会用这眼神望着他一人。
挥手让那灰衣人下去,白翎快步迎了上来,唇边都快绽出的笑意却因见到他们夫妻二人而一瞬间收了回去,只是问道:“这二位是……”
“这是我的……也是月白的双亲。”黑羽开始仔细观察白翎的神色。
白翎倒是一直都是都那副神色,恭恭敬敬地与水野希原和葵姬见礼,又冷声与黑羽道:“既然今日黑羽君要与双亲团聚,在下就不打扰了。”
“别!”正在水野希原要松一口气的时候,黑羽连忙出声阻拦,“白翎君……你自小就不与双亲在一处,你我如今如此亲厚,就权当……与双亲共聚如何?”
这请求别人或许都不会轻易答应,但水野希原知道,但凡是黑羽所说,月白无有不应的。虽说失了记忆,但眼前的这就是货真价实的月白,也不知道他如今对黑羽的依赖还有几分,但水野希原就是害怕。
果不其然,白翎的眉宇纠结半晌,终是点头道:“好。”
一顿饭吃得水野希原与葵姬冷汗淋漓,恨不能几口扒完了事赶紧走了。白翎也有些心不在焉,并不主动说话,连黑羽说话也打得有一句没一句。
只是就这寥寥几句话,水野希原还是确定了这一头长发如雪的孩子就是月白。虽然他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从不亲厚,对他们的喜好脾性也摸不清楚,但白翎在他面前说话那拘谨的模样,与月白是一模一样的,旁人也模仿不来。虽然失了记忆,到底天性如此,改不了的。不过还好……黑羽那小子并不知道。水野希原暗暗欣慰。
僵持到最后,终是不欢而散。然水野希原与葵姬都求之不得。
出了酒馆,黑羽忍不住问:“那白翎……”
“不是,那不是!”水野希原暴喝一声,同时还不忘狠狠捏了捏葵姬的手。
“啊……你这小子怕是魔怔了……”葵姬如梦初醒,连忙跟着补了一句。
“真的不是?”
水野希原不想答话,拂袖而去。只是走出两步,水野希原又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别在跟着回来!小畜生就是小畜生,一进门就家宅不宁,还是别回来了。”
*
回府之后,水野希原便立刻吩咐了不许打扰,拽着葵姬去了静室,飞快地锁上门,反手便甩了了她一巴掌,“jian人!都是你害的!”
葵姬都被打懵了,“你又在闹什么?”
“若不是你嗜赌成性,输得倾家荡产,我也不会动主意动到那给公主修建的府邸上去!”忆起旧事,水野希原愈发暴躁,揪起葵姬的领子又狠狠地掼了一掌。
这葵姬最倚重最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容貌,若不然凭她已然四十的岁数,也断不能再得到那些豪门显贵的青眼。乍被水野希原扇了两耳光,葵姬自然不能善罢甘休。但她哪里又会如别的妇人一般大哭大闹?抬手掠了掠鬓角的碎发,葵姬优雅地站起身来,向水野希原轻轻一笑,“大人可是忘记了,您当年修理少进的位置是怎么来的?”
水野希原面色一僵。这事情,他怎么会忘?
偏偏葵姬还要说下去,“不记得了吗?没关系,那就让妾替您回忆一下。修建公主府邸的时候,您一共收到了一整箱银子,妾拿去的只有小半箱。至于这剩下的么……修理大夫橘大人看了看那大半箱银子犹嫌不足,又让妾陪了他三天,才松口点头的呢。”
“住口!”水野希原面色通红。早就知道他娶回葵姬来就注定不能像一个正常的丈夫一样,甚至葵姬这样做多半还出于他的默许,但他就听不得葵姬这样说,总觉得只要不说出来,一切就没有发生过。
葵姬其实一向没把水野希原放在眼里,见他发怒,反倒说得更起劲,“大人今天怎么发了这么大的火?让妾猜一猜……是心疼儿子了?还是心虚了?”
“葵姬,那也是你的儿子。”
“我儿子?大人,妾没什么需要儿子来继承的,有没有都无妨。大人都不在乎儿子,妾自然更不心疼。”
“是你亲手把他卖出去的,你当然不心疼!”虽然一直嫌弃月白并不是个能拿去换来高官厚禄的女儿,从小也没对他关照太多,但这孩子却从小就惹人喜欢,水野希原从没想过要对他如此狠心。
“可是大人啊,妾难道是为了自己才把月白送出去的吗?”
“若不是公主府邸突然坍塌……”
“公主府邸坍塌是因为木工寮的人把图纸画错了!”葵姬忽疾言厉色地打断。
“外头是这么说,可真正原因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妾知道,妾当然知道。”葵姬冷笑,“没错,当年您为了还债,也为了给自己讨得一个更高的职位,便与偷偷采买次等木料替换了主梁,所以公主府邸才会突然坍塌。可是没关系啊,藤原大人说是责任在木工寮那责任就在木工寮。藤原大人是谁啊?那可是权倾朝野的左大臣,他说的话,有人敢质疑吗?”
水野西苑说不出话来。是啊,葵姬哪里说错了吗?若不是左大臣藤原吉野发话,只怕他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然藤原吉野为他说话,却是因为……
“对了大人,从前您总嫌弃妾生不出女儿,可生儿子有什么关系呢?藤原大人一向喜欢样貌清秀的年轻男孩子,若是妾生的不是儿子……”
如同一壶冰凉的水从头顶浇下,水野希原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他此生最愧疚的一件事。
——水野君,想让我替你免罪也不是不可以,只是……
——藤原大人,贱内嗜赌成性,小人实在……
——水野君,你觉得我藤原家会缺那一点点钱?放心,我想要的东西,很好给。
——那您想要的是……
——您家的次子上次我在街上远远见过一面,生得真是俊秀,多少女孩子在他面前都要自惭形秽了。
——这……
——怎么?舍不得?
——不不不……只是……小犬眼下正在寺庙学习……
——大人,大人!次郎又回来了……
——哈哈!水野君,这就是缘分呐!还不带我去看看?
“砰!”一声巨响传来,拉回水野希原的心神,他抬头看去,只见净室紧锁的门已经被暴力地一脚踹开,而踹门之人就站在门口,正是他勒令不许回家的黑羽。
黑羽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好似蓄势待发的黑豹一般,星目中都要迸出火花来。他脸上的神情又是激动又是震惊又是狂怒,隐隐还带了一点不敢置信的喜悦。
就在葵姬与水野希原以为黑羽就要扑进来掐死他们二人之时,黑羽才轻声问道:“你们说的……都是真的?月白……他真的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