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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恕(上) ...


  •   三发枪声响起的时候,关宏峰只觉得有人大力搡了自己一把,扼紧咽喉的桎梏随之骤然消失,他站立不稳,重重地向着侧前方倒去。这一下摔得不轻,好像五脏六腑都被掏出来狠狠掼在地面,关宏峰脑子里嗡地空白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正被劫持者整个压着,他本能地想伸手推开肩头重荷,却不料稍动身那人便真翻倒下去,露出双失去神色的漆黑瞳孔。

      那几乎与他面对面互望的脸上写着诧异,眉心正中有个豆大的小洞,血还在涓涓流着,染进死不瞑目的双眼,就像那夜幕下深不可测的江面。关宏峰知道,那是远处狙击特警的手笔,武警很快就会赶来控制现场,万幸他已经安全从田超手里夺过□□,只要打开屏蔽拆除炸弹,水电站就能保住,津港就能安然无恙地继续运转,而施广陵终逃不过等待他的审判。

      关宏峰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四肢都似乎不属于自己,只有醉酒般地无法自制。他摇晃地看着数不清地军警从远处的光明里跑来,他分不清耳边呼啸着是江风还是胸腔里的喘息,他听到心底有声音在叹息,这里太黑也太远了。关宏峰攥紧手里的□□,竭尽所能地想直起身向他们迎去,有双手扶了上来,他抬头看见周巡凌乱刘海下点漆般乌黑光亮的眼,听见那人气喘吁吁地操着掺杂虚音的粗嗓门冲自己抱怨:“老关,你想吓死哥们儿啊!”

      心里悬着的那口气松下来,关宏峰想笑笑,他知道剩下的可以放心交给眼前这人,而自己终于能够歇歇了。江风吹得人发冷,他这才迟钝地察觉出有烧灼感从腹腔升起,瞬间就激出浑身冷汗,变做剔骨刮髓的疼。关宏峰的腿弯软下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倒,他看见周巡变了色的脸,那人嘴唇翕张着嘶喊什么,却始终听不清晰,就仿佛隔着海水不停下沉。

      剧烈的疼痛在脑海里泛起雪花屏,意识飘忽着时远时近,关宏峰模糊地想,那两枪终究还是打中了他,原来自己果然没有那么幸运,可是他心里也并没觉得后悔。腹部有汩汩暖流在衣物下涌出又凉透,久违的舒乏感争先恐后地从骨缝里滋长出来,像塞壬的歌声呼唤着途径的水手驶向万劫不复。关宏峰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真没有多少时间了,他用劲最后力气将攥在手里的□□塞进周巡掌心,咬着字句告诉他:“这是引爆器,你拿好,快去开屏蔽。”

      他不知道周巡能不能听得清,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发出了声音,周遭的喧嚣都已远去,耳内充斥着擂鼓般的心跳和血液流淌的细碎声响,可心里丝毫没觉得诧异,好像一切理应如此宁静而安详。关宏峰在模糊的视线里努力分辨着周巡的口型,然后终于看懂那人在对他说:“你放心,都安排好了。”田超已被击毙,信号屏蔽已经开启,武警控制了全部厂区,只等拆弹专家解决那个按理说不会太过复杂的装置,那么确实没有什么需要他担心的了。

      凝聚在胸腔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难以描摹的痛楚刺激着神经不受控制地战栗,关宏峰恍惚听见迢递的江风、周巡的絮语,还有周围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抓不住的风筝,眼见着慢慢靠近了,又忽地被阵无根的风扯向遥远天际。周遭突然安静下来,所有自外的由内的声响都阒然无踪,像雪后站在寂静无人的荒原,茫茫天地纤尘不染,连自我也不复存在。

      他看见面前散开夺目的光晕,明亮却柔和,仿佛传说中的佛光。他看见伍玲玲从那光亮的中心徐徐走来,亦如当年被组织处内勤领到自己面前,简单清纯又朝气蓬勃,并未曾深知牺牲为何物。他看见那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怨憎与恶毒,薄润的唇翕动着却不闻声息。但就这么毫无理由的,关宏峰知道她想说什么,伍玲玲在笑着对他说:关队,谢谢你替我抓到元凶。

      关宏峰无声地笑了,像经年的雪山终于迎来暖春,那些困住自己也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硬冰层,逐渐融化成淅淅沥沥的甘露,就那么不计代价地不停柔软下去。他长久地凝视着那张无数次在黑暗里浮现,每每让他恐惧到不能自已的面孔,几年来头次放下心里所有负担与愧疚,就那么面对面毫无躲闪地对视着。伍玲玲是笑着的,目光望向他又好像望着虚无缥缈。

      关宏峰想伸手再拍拍徒弟的肩膀,告诉她不要被我说得偷偷哭鼻子,你其实一直都是个很优秀的警察。他还想告诉那个眼睛会笑的小姑娘,这里已经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了,那枪是我开的,你如果要找个人抵命,我现在就可以跟着你走了。光亮中的伍玲玲纹丝未动,身影却和着那光晕渐渐远了,关宏峰想喊她慢点儿,却像曾经叫不住关宏宇和周巡的般无能为力。

      阳光躲进了云翳里,他的心蓦地沉下去,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残余的意识在虚无中漂浮,关宏峰突然想起,方才伍玲玲的笑容,可不就是镶在墓碑上的那张照片,那时候他亲手放下束白菊,心里恨不得躺在下面的人是他自己。但是又怎么可能,集装箱里亲手激发的子弹,宾馆中精准栽赃的指纹,还有那时从长春回来走下周舒桐所开车辆的脚步,都收不回了。

      甚至有时候关宏峰会想,他也不是个圣人,他也有喜怒哀乐,有放在心里想要又不敢去求的。只不过他总是更清醒的那个,从来不肯单纯地相信所谓希望与奇迹,所以更明白奢望的终究都留不住挽不回。那就算了吧,2.13案早晚会淡出人们视野,有顾局和周巡坐镇支队终归能走上正途,关宏宇的物流公司也眼见着红火起来,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回到从前的规模。

      如今便只等着施广陵归案,经年的特大灭门案尘埃落定,警队肃清黑警焕然一新,死者在天之灵终将得到告慰,周巡有这大功也能搏个好前途,可惜对不住关宏宇,平白被诓着受了这么多罪,终究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打出生带着个叫关宏峰的兄弟。关宏峰想他没什么再能为这些人做的了,能看着他们的生活重归平静与安宁,自己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他终究只是个凡人,欠的债多了也还不起,负的重了也走不动。他真的已经累了太久坚持了太久,久得让他贪恋这种明知是饮鸩止渴的安详,就像冰天雪地里跋涉的探险者,禁不住想睡进温暖的幻觉。意识在急速地抽离着,关宏峰恍惚着想就这么睡去,却忽听到高亚楠近乎凄戾的呼喊:“大哥!”不是长丰支队的法医,是关宏宇的爱人关饕餮的母亲,他在世上已经为数不多的家人,他听到那个声音忽远忽近地唤他:“大哥你别睡,好歹等等宏宇!”

      喉头响起气流涌过的嘶鸣,关宏峰在艰难的喘息里终于找回丝缕清明。他皱着眉从眼睑缝隙间分辨出摇晃的车顶、染着红蓝光晕的夜幕,远远听见尖锐的警报搅拌着发泡般延绵而低沉的噪声。他向来精密的大脑迟钝地接收着外界信号,却已经无法进行任何有效的处理与反馈,全世界只剩下无法描摹的痛楚密密匝匝扭绞着心口,夺走肺腑间残存的空气。

      关宏峰突然清楚地回想起来,打关宏宇家离开的时候,他背对那人在门口站住脚,从衣架上取过那条深蓝的围巾,只简单说了句“宏宇,我走了”便关门离开。倘若人真的能够预见或者预感,他多想再看眼那个叫人不省心的弟弟,亲口跟他说欠着的那句对不起。关宏峰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他来世上这遭,对得起曾经贴身揣着的警徽,对得起职业信仰和自己的良心,唯独亏欠这个孪生弟弟的太多,多到叫他无法弥补,能远远看着不敢有丝毫的打扰。

      恍惚中有人紧紧攥住他的手,就像当初母亲临终前那么眷恋的握着他,嘱咐他说你是哥哥啊,要多照顾点儿小宇。他记得那时自己穿着警服,轻轻地回握着说,妈您放心吧。可是自己做了什么,把灭门的大罪嫁祸给他,把他拉进深不见底的漩涡,让他抛家舍业带着自己的面具表演。真的够了,比起所谓的照顾,或许他更需要没人再这样肆意篡改属于他的人生。

      所有的声色都消弭下去,关宏峰在心里徒然地念着,再也不会了宏宇,你的名誉,你的自由,你在这世上的独一无二,所有我侵占的,都彻彻底底地还给你,只要你与亚楠和小饕餮好好活着;那永生无知无觉的地方,你们也别急着去,有我替大家看着就足够了。意识脱离最后的羁绊,像断线的风筝倏忽远去不见,纷纷扬扬的大雪又落下来,终于将他完全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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