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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心债(下) ...


  •   人在脆弱的时候,连老天都不肯施舍片刻怜悯。关宏峰想不管不顾地好好睡上觉,偏那极佳的记忆却在此时发挥作用,往事一幕幕于脑海深处闪回,从码头的枪声到天台的怒吼,从伍玲玲的目光到周巡的叹息,仿佛要生生将人逼疯般,不得止息不得安宁。全身都喧嚣着不适,却昏昏沉沉的无法描述,像条搁浅的鲸,艰难呼吸着带血的泡沫,痛苦挣扎而又无济于事。

      有那么瞬间关宏峰觉得自己会这样死去,然而并没有,罪孽深重的人哪能如此轻易解脱。他看见夜幕中有颗很亮的星,像极了长春大雪窝子里关宏宇指给他看的,那光亮透进浮着灰尘的窗扇,穿过摆着各色书目的漆架,直落进古井般死寂的心底。他看着夜幕渐渐褪却颜色,星光黯淡下来,鱼肚白从远天渗出,像饱涨的潮水冲破桎梏倾泻而下;又看着白昼如燃尽的炉灰般寸寸败退,蜷缩进西山背后,任黑夜再次铺天盖地碾压下来,带走最后残余的温度。

      像场无法解脱的宿命,像佛家所言生生世世无休无止的六道轮回。关宏峰觉得好笑,干了近二十年的刑警,他见过太多人心暗昧世态炎凉,见过太多求神拜佛心虔志诚的,真心开悟皈依者有,但更多不过是无力与命运抗争的可怜人,亦不乏行恶之辈问心有愧以求庇荫。关宏峰自己是从来不信鬼神的,他自诩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也从来不畏有传说的报应,他只信因果,却并非世人口耳相传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自我安慰,而是单纯近似于逻辑上的由因导果。

      所有是非对错都可以归纳为复杂而又明确的公式,正如他向来所做的那样,用冷硬的条框将属于人的温情封存,站在界限内的是神,越过雷池外的是魔,所谓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纯粹而明晰。所以关宏峰想他无话可说,也理当无路可退,终究是自己贪心不足,就像个故作坚强的孩子,倔强地拒绝递到眼前的关怀,却到底还是会失落会委屈,这般矛盾且幼稚。

      关宏峰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梦里又看见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集装箱,周围安静得没有丝毫风声,海水的腥气却不依不饶地浸透整个世界。脸上是刀锋嵌入的鲜血淋漓的生疼,咽喉是无形攥紧的难以摆脱的窒息,这次他放弃了挣扎,甚至想就这么把自己溺毙在黑暗里,然后枪声终于响了,死亡并没有来临,他看见伍玲玲讶异的神色模糊开去,化成关宏宇染血的面孔,声声句句地质问他:你为什么陷害我,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你还是个人吗!

      他颤抖着想去堵住汩汩淌血的地方,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把失枪又出现在自己手上,枪口烫得如同烙铁,带着熟悉的火药味,还犹自对准贯通那人左胸的伤口,曾经的同事与战友站在更远的路灯下,表情凝重像在参加谁的葬礼。刺耳的刹车声响起了,远光灯穿透黑夜,晃得人睁不开眼,他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依着本能扑上去,黑夜化成了片茫茫的白。

      四周依然安静,那种听不到任何声息的永寂,令人目盲的光亮渐渐散开,天地间只剩下柔和的雪色,干干净净不染纤尘。他回头看见雪地上有趟滴着血的足迹,蜿蜒着停在自己脚下,积成将冻未动的血泊,他木然伸手摸向自己胸口,摸到那处开着偌大个洞,里面空荡荡的没有心跳,仿佛无知无觉的行尸走肉,他开始惶然地呼吸,像用力拉着架老旧的风箱。

      关宏峰在床上醒来。天光从隔了两间的窗户淌进屋里,明亮得让人发眩,他下意识抬起胳膊遮住眼,才发觉摸到满手冷汗。身上凉津津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提醒他这才是真实的人世。关宏峰惘然盯着那处光源,半响动了动,浑身上下如高烧初退般虚软无力,好在先前那阵极度磨人的难受总算熬过去了,至于眼下到底是情况好转,还是感官已经被折腾得几近麻木,再或者这一切从头到尾就是场无比荒诞的梦境,他想其实也没多少区别。

      手机在衣兜里嗡嗡地震起,提示着电量即将耗尽,屏幕上标注的时间显示为季冬正中。直到屏幕自动熄灭,关宏峰方迟缓地读明白那几个数字的含义:原来距离2.13灭门案告破已经过去了整整两日。聚会那天他吃得很少,到这会儿竟也没觉得饿,只是懒散着不想多动弹半下,他感觉整个人累得要命,可翻来覆去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分明所有是非都结束了的。

      关宏峰最后检查了手机,没有短信也没有来电,这段时间安安静静的只属于他自己。他想应该去充个电,可转念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不会再有人命关天的案子找上他,甚至或许都不会再有谁那么急着寻来,所有的执念包括牵挂,都已经让他亲手了结了埋葬了清空了,他终于赢过幕后的黑手也赢过自己,真正理智上的绝对胜利,如他所愿般斩断牵绊无所顾忌。

      空气许久没有流通,憋闷得叫人头昏脑涨,关宏峰想他需要开窗通风,却不知道为什么推开了房门,像被操纵的提线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走上天台。屋外照旧是个风轻云淡的好天气,远处的街道零星传来几声车鸣,入眼尽是繁忙而祥和的景象,关宏峰漠然看着,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他还记得连环分尸案后,就在这片栏杆前,关宏宇凝望着远方问他:我们算是杀人吗?他也记得在这里他避开那人目光递去块砖头,要他同自己保持所谓的表里如一。

      其实怎么可能呢,他这个弟弟就像饱含着希望的光明,而他是阳光照不进的那片黑暗,理应烂死在淤泥里。如果非说关宏宇做错了什么,他想那人最大错处,大约是从娘胎里摊上这样个哥哥,共享了同样的遗传基因,任自己肆意侵扰着独属于他的人生。关宏峰想起得知真相后关宏宇暴怒的面孔,那时自己半身悬在防护栏外,只要他顺着力道推下去,一切就都能结束,可哪怕就是到那种地步,这人依旧死死地拽着自己的领子,没有丝毫放开的意思。

      关宏峰自问不值得被这样宽恕,他甚至信马由缰地想,为什么自己没能死在当时,就像高远那样干净利落地摔下去,填进尘埃和泥土里,为什么没能在王志革夜闯支队时倒在那把枪下,再或者永远睡进埋着叶方舟与黄山罪恶勾当的库房。有那么多次他分明看见死亡在向自己招手,可是那扇通向永恒的大门又在他眼前闭紧,也许像他这样的人,连地狱都不肯收留的吧!

      阳光正从云隙里洒落下来,映得整个天台像面明晃晃的镜子。关宏峰缓缓在天台边缘站定,扶着栏杆将头埋进臂弯,他清楚自己病了,可他真的没有办法,就好像孤身的旅人失足踏进沼泽,没有可供抓紧挣扎的枝条,他只能慢慢陷下去,看着泥浆越过心脏没进口鼻,直到将整个人彻彻底底地埋葬。他知道有人就站在旁边那片坚实的土地上,只要自己肯开句口哪怕投去个目光,都会奋不顾身地伸出援手,可他太明白黑暗有多可怕,他不想再拉任何人进来。

      也没人真的能救他上岸,关宏峰想倘若能够干干净净地走,其实挺好的。他做了这么多年刑警,见识过各种自愿或者非自愿的死亡,随便挑出种都能不做准备地讲满整节课,以至这顷刻间他脑海中已筛选出十余种并不费力的死法。他知道就在此时,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十余层楼高产生的巨大冲击力,会轻易震碎脆弱的内脏,乃至全身最坚硬的骨骼,血液会从每个角落缓慢而不可扭转地渗透出来,如同墨水顺着破裂的笔囊缝隙漏尽,灌满整具躯壳。

      他知道如果运气不好,人会像滩烂泥般挣扎几分钟后才痛苦的死去,可他没觉得多可怕。无知无觉的那刻终究会很快到来,死亡将宽恕所有的罪恶,赐予每个人平等而永恒的安宁,比起那些永远在黑暗里如影随形的惶恐与绝望,这分明是种温存的解脱。关宏峰想哪怕下刻让他迎着枪口走上去,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只会欣慰那炉火死去时还能留下存着余温的灰烬。

      楼底人流来来往往,他茫然向下望着,神思飘忽地想他可以越过隔栏拥抱那坚实的土地,可以放上盆温水精准划开那浅埋着的脉管,甚至可以就着冰箱里那两小瓶白酒,服下不知何时剩余的大半盒头孢。然后他将死去,尸体早早晚晚要被人发现,于是警方会接到报案,想方设法还原他最后的生活轨迹。关宏峰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可笑,他生前导了那样一出大戏,诓得所有人陪他兜兜转转,死后还要照样叫人不得安生不得消停,又是何苦来着。

      有什么东西在不依不饶地嗡嗡振着,关宏峰反应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提示来电人是关宏宇,他低头看着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像猝不及防的被烙铁烫着了,猛颤了下划开接听。听筒那边的声音清亮如同少年,兴奋地告知他明天是孩子百岁,他这个当大伯的说什么都不能缺席,接着周巡在旁边抢过电话,直抱怨自己这两日不知去了那里,害他往和光小区连跑两次都扑个空,话里话外又绕着圈儿地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归队。

      关宏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挂断电话的,他想得先吃顿饭,然后出门给小饕餮买点儿东西,还有余力的话,也许该去趟医院,再试着找份新工作,至少看上去像正常人那样。老天既然没叫他死,或许就是要让他活着忍受折磨与惩罚,直到有朝一日把所有欠下的账犯下的罪都还尽了赎完了,再给个干净利落的处决。若上苍足够仁慈,他心想着,那天一定不会太过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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