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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造化(九) ...


  •   周巡这支队长也不是白得的,天不亮就把李钧平连蒙带骗地弄回了队里。汪苗电话打到关宏峰这边的时候,长丰前支队长正靠在那张自己倚惯的沙发上睡着。昨日关宏峰用整个下午加大半夜的功夫厘清案件全部脉络,人虽没有出去走访探查四处跑动,但翻阅卷宗分析案情也是片刻未歇,确实疲惫得紧。连周巡都看出他脸色不佳,直说剩下的交给自己,早些回去休息,关宏峰却不知钻了哪处牛角尖,坚持要等最后结果,无奈也只能由他先在办公室里歇着。

      早些年置办的长沙发虽算宽敞,可对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太小。关宏宇翻来覆去地躺不住,到后半夜才觉身侧人鼻息渐重,知道关宏峰是难得睡沉了,到底没忍心再跟他哥挤,索性坐在旁边守着。这会儿听见铃响跳起来按关机显然晚了,关宏宇咬牙切齿在心里骂谁这么不长眼,恨不能就地把手机砸了,可还没等动作,就见那人皱着眉醒来,半点没耽误手里接电话。

      汪苗那边无非是说已经控制住了李钧平,来报个消息好叫人知道。关宏峰尚未完全清醒,神情中还有些少见的怔忡,然而话语出口倒是寻常的冷静干练:“指纹提取了吗?”听筒里的声音高低错落,几乎可以想见对面说话时撩发抖肩的嘚瑟模样:“必须的峰哥,那小子开始还死活不按,不过不想给也不成,咱有这权力啊,就是强摁着都得叫他半个不漏地捺全乎了!”

      话没说完忽听那头啪地闷响,接着是小汪夸张的哎呦声,不用就都知道绝对是周巡耐不住性子,顺手照徒弟后脑来了巴掌,预备着教训人了。果然没半刻就听筒里就传来某人熟悉的嗓门,由远及近地边数落边夺过手机:“哎呦我去,你这三句话说不到个重点的,赶紧旁边待着吧……那什么老关啊,李钧平给弄回来喽,采集的指纹和沧城那边扫描件不匹配,另外从现场排水道搜出个手机,技术室正想办法修复,不出意外就是李钧平的,还真就让你说准了!”

      关宏峰扶着沙发靠背慢慢坐直,似觉得吊灯有些刺眼,下意识抬手遮光,便听电话对面周巡的声音继续说道:“老关,过会儿审讯了,你下来看眼不?”半响不闻答复,那边顿了顿笑道,“嗨,倒是证据齐全没啥难度,老关你也累得够呛,要不还是歇着,回头我把骨头啃下来给你过目成吧,就当哥们我交作业了!”关宏峰端坐着,如常的神情寡淡,叫人猜不透他到底另有算计,还是只单纯没有在意。过了许久,方听其沉着嗓音开口撂下句:“等我过去。”

      远天露出些微的鱼肚白,关家兄弟俩沿开了夜灯的走廊在支队审讯室外站定,便见周巡抖着皮衣迎将上来:“技术来电话了,现场复查找着的手机就是李钧平的。老关,还有啥指示不?”关宏峰侧身看着那人带自来卷的刘海,不动声色地挂着笑意,开口道:“行啊,人怎么弄回来的?”周巡摆手捻灭烟头,点上支新的继续吞云吐雾:“我就随口编了句他爹妈激动过度住院的瞎话,本来都跟沧城的兄弟联络好了要动手,没想到这小子还算有良心,自己回来了。”

      关宏峰没再多说,转头将目光投向审讯室。隔着特制的单向玻璃,坐在约束椅里的人西装革履,十指交叠着搁在身前U型板上,正是心理学上讲的典型防御姿态。关宏峰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转头附耳向周巡交代两句,然后目视那人拎起装有指纹鉴定书的证据袋走进去,四平八稳地坐在主审位上抽了半根烟,拿目光把李钧平打量遍了,卡着节拍似的慢悠悠扬声说道:“知道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吗?不妨提个醒儿,前天夜里九点钟,你在哪儿,干了什么?”

      周巡说罢朝玻璃那侧看了眼,欠身弹掉烧尽的烟灰,不疾不徐地补充:“不想说也行,我替你说。当时你在峰宇物流公司的19号仓库,与同胞兄弟发生争执,冲动下抄起开箱刀捅了他,然后逃离现场。我说的没错吧,李钧安!”故意咬重末尾三个字,看着那人明显受惊的反应,扬起手里的透明封袋,“的确,同卵双胞胎基因相似度高达99%以上,你也算聪明,没有逃跑而是选择借用他的身份出现,但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李钧平从前签合同留下的指纹与你不符,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你根本不是什么李钧平,躺在法医实验室的那个才是。”

      审讯室安静得仿佛能听到手表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周巡目光沉下去,声音浓稠得像块化不开的墨,“我知道你不敢认,你以为自己害死了他,所以冒充他的身份回去。但你不知道其实医院把人救回来了,你哥即便是在被重伤的情况下,还惦记着别让你因此被追究,偷偷把自己的手机扔进排水道,用你撂在集装箱上的那个打了急救电话,假装你的身份接受治疗。”

      说话间周巡微仰着头,深吸口气又缓慢吐出,烟雾袅袅扩散开来,轻盈得全然不适合这个如此沉重的话题:“真正要了他命的是吴蔷,你应该知道,她想杀的人是你李钧安,你哥是替你死的。”说完不由自主向关宏峰立身的玻璃后看去,却只望见片深海般的灰蓝。于是周巡收回目光,抱手背靠椅面,看着几不可见的战栗从那人周身泛起,最后变成不可抑制的颤抖。

      李钧安突然挣扎起来,从喉咙深处崩出嘶吼:“我恨他们!我这辈子都让他们毁了,谁他妈又要他替我去死!”两名陪审的警员要上去把人按住,被周巡使个眼色制止了,他坐直身子,前倾着把肘弯支在桌面上,微微眯起眼来。这也是跟关宏峰学会的习惯,周巡清楚时候到了,正如他深知关家兄弟此刻就站在外面看着,他突然明白关宏峰的心思,不禁暗自叹声何苦。

      审讯室外关宏峰面对单向透视玻璃,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关宏宇觉得气氛不对,开口叫了声哥,但见那人仿佛没有听见般,整个注意都扎在屋里了。李钧安正在交代所有事情,从物流仓库的争执开始,点点滴滴直回溯到十余年前,所有矛盾埋下伏笔的时候。隔着道玻璃,屋里对话断断续续,却在这大片岑寂中清晰得骇人,关宏宇起先还没在意,渐渐就挪不开神了。

      李钧安说,他这辈子最爱的事是绘画,最爱的人是吴薇,他本以为只要肯努力争取就总会有如愿以偿的那天,可到头来什么都没抓住。二十三年前沧城李姓人家添了对双胞胎,兄弟俩长得毫厘不爽,性格上也全不似关宏峰与关宏宇那么截然不同,起先几年甚至连爹妈都得靠系个手牌来分辨两人,但终究还是不尽相同,哥哥总是最乖巧的那个,而弟弟更倔更有主见。

      兄弟俩从小都喜欢画画,不像同龄孩子胡乱涂鸦,而是真正称得上有些天赋的。孩子有自己的特长父母总归是高兴的,那时也支持他们,给他们报兴趣班,于是李家双胞胎兄弟逐渐包揽了沧城大大小小的儿童绘画奖杯。但慢慢家里发现,两个孩子成绩平平,对学习没有什么兴趣,只唯独痴迷于画画,甚至不乏有搞美术的找来,请他们考虑让孩子专门往这方面发展。

      那时候小城人思想保守,只觉得头等出路是学好了将来吃公家的饭,二等去大厂子干个体面活计,再不济自己凑钱开个小本买卖,至于再其他的,就统统算不得正经营生了。于是李家父母想都没想便拒绝了来人,从此态度急转直下,勒令兄弟俩把心思放到学习上,不要再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哥哥总归是听话的,虽然不够聪明,凭着努力也能把成绩保持在班级上游,但弟弟坚决不肯退让,没有彩笔就用铅笔水笔圆珠笔,凡是他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来画。

      这样直到即将高考的那年初,李钧安突然对家里说,他报名了央美的艺考,已经联系到推荐人也跟学校说好了,这三个月他不再去上专业课,要全力以赴备考。家里吵翻了天也闹翻了天,可是没有人能改变李钧安的决定,他照样去美术老师的工作室练画,家里也慢慢平息下来。李钧安本以为事情已经结束了,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到现场确认那天,却被告知他本人早拿着派出所出具的带有本人照片和身份证号的证明原件,完成报考确认取走了准考证。

      不会再有第二种可能,就是他的同胞哥哥,遵照父母旨意冒充他骗走了通向艺考的准入证。他匆忙赶回家里,却只赶上看见父母点火烧了那张简直能要了他命的纸。他疯了样的发火可是无济于事,他心如死灰地把自己关进屋里,父母兄长轮番劝说做工作,最后双方各自让步,李钧安答应参加当年高考,家里同意他考上大学后不再干预他以后艺考。那年夏天李钧安不出意外的遭遇了滑铁卢,甚至连正常的水平都没发挥出来,最后只将就着上了个外省的三本。

      再后来他知道自己又被骗了,录了大学学籍他就没有资格再报考那所学校,要么等四年以后毕业,要么赶紧退学,他知道后者是行不通的。李钧安死心了,他绝了艺考的念头,也断了对家人的奢望。毕业后他没有回家,直接收拾了东西,拿着攒下来的钱买票去了北京,头两个月交了床位费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吃饭,他咬着牙撑下来,第三个月在家工作室找到了活。

      然后第四个月,他拿着一个半月的工资,被人家辞退了。倒不是因为他干的不好,而是因为父母兄长找来,不知道跟老板说了些什么,小门小户的工作室不想惹麻烦,就好话说着将他送走了。他咬着牙换了手机号和住址,又找了新的工作,家里拿他没有办法,只得放弃了把他弄回去的念头,由着他在北京混下去。再然后他吃够了苦受够了罪,终于熬到了苦尽甘来。

      李钧安很高兴,他终于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也是在那个时候,他遇到了刚出校门的吴薇。两人有着相同的爱好和梦想,很快就离不开彼此,那是李钧安过的最开心的时候,可惜好景不长,吴家人知道了这事,强烈反对两人相处下去。年龄大几岁不算问题,不是本地人条件差些也还好说,最关键的是,他们不放心把女儿托付给跟家里闹成这样的人。

      那时李钧安懵了,他错过了上最高美院的机会,他辗转北漂,不断换工作换住所,终于他混出了名堂,以为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活和幸福,可没想到到还是摆脱不了家里带给他的阴影。他崩溃地跟吴薇说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让别人来决定,他们不顾所有反对走到了一起,他决心给吴薇最好的未来。可是感情终归还是被现实按在地上碾压,命运跟他开了个最大的玩笑。

      他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也失去了继续作画的能力,三十年的人生就像个笑话,他成了个真正的穷光蛋。李钧安心里有愧,他不怪李家人,自己收拾了东西去外地给人拉货谋生,总算也能自食其力的糊口。可是他那已经事业有成的哥找来了,说这么多年他该闹够了,爹妈想他,自己的公司完全可以给他安排个清闲工作,要他跟自己回家。李钧安看着那张跟自己同样的脸,心里只剩下怨气,他想这所有的不幸,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他有着这样自以为是的家里人。

      李钧安断然拒绝了他哥,换掉工作来到津港,没想到不过半年那人不依不饶地找过来,甚至又拿出当年那套,想搅黄他在新公司好不容易获得的认同。所有怨气在兄弟相见的那个晚上爆发,他红着眼抄起货箱上的开箱刀捅过去,像要撕碎这糟糕的人生,然后鲜血烫了他的手,他突然醒过来,看着他哥倚着墙壁倒下去,他甚至没敢靠近去检查死活,逃得像条丧家之犬。

      他惶惶在津港躲到第二天晚上,听说他哥死在了医院里,大家都以为死的是他李钧安。他愣怔了大半夜,想自己或许不必往全国各地逃窜了,他可以冒充他哥。无非就两种结果,要么他被人识破扭送警局,那是他活该的;要么真的蒙混过关,他也认了,从此替他哥活着,当个孝子贤孙。只是没想到结局这天来得这么快,才不过两天,所有事情就都曝露在天光下了。

      李钧安说走到这步他不想被任何人原谅,也不想原谅任何人,他只是恨,恨自己的人生凭什么总要由别人来左右。说话间周巡已经看完笔录,大手一挥签下姓名,竖着材料清清楚楚地在桌上磕出声脆响,他侧着头看分明看不见的玻璃那面,关宏峰在审讯室外隔着玻璃与他对视,好像被梦魇住了般,任关宏宇在身边怎么叫都不见回神。其实这场闹剧似的人命案里,没有谁是绝对的罪无可恕,但是结果往往就是这样,冷冰冰的因果不会对任何人垂怜以温情。

      关宏峰笔直地站着,直站得腿脚都在发麻,才微微垂下目光,看着玻璃里映出的两人倒影,极缓慢地开口:“宏宇。”他低声唤着,“你恨过我吗?”他孪生的兄弟目光直直望着前方,仿佛那里从不曾隔着什么:“我说过的,如果一母同胞是缘分的话,那咱俩能并肩走到今天,就是造化了。”那嗓音分明很轻,可每个字却出奇清晰,“哥,我是绝对不会抛下你不管的。”关宏峰看着与他一模一样的弟弟慢慢转过头来,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毫无负担的笑,他将目光深深望进那人瞳孔,看见那里映着同样的笑容。真好,他心想,我们还能够并肩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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