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南山孟姜

25、造化（八）

　　周巡没有耽搁得太久，十来分钟就结束审讯，给周舒桐递个眼色。那边早已驾轻就熟，把做好的笔录交给他略略过目，又递到吴蔷面前叫其签字捺手印，然后有条不紊地收好东西出门招呼声，便有两名法警进屋把人带出去。周巡踱脚溜达到门边，插兜看着吴蔷的身影沿长廊渐渐州院，随手掏出根烟点上，这才发觉关宏峰兄弟俩早等在外面：“呦老关，录像看完了！”

　　关宏峰侧头瞧眼旁边站没站相的关宏宇，知道这小祖宗的耐心差不多也快耗光了，略略颔首便将目光重新收回。那面十五年的老搭档自然会意，默契地简要总结道：“全招了，昨天上午十一半点到下午七半点是吴蔷的班，七点二十分前后，吴蔷趁着马上要交接班的当口，把李钧安的普通输液袋换成加压袋，放空药液破坏压力表，接班护士负责二三十个人，还没来得及查到这床就出了事儿。现在定吴蔷杀人是没得跑，但之前在小关公司捅人那段她不认。”

　　话音未落，便听那头凉飕飕地冒出句：“这不废话么，真不是人捅的傻子才认呢！”说罢还没尽兴似的，抖两下腿又接着补充道，“我说周巡，你好歹动动脑子，李钧安再怎么小身板，那好歹也是个大老爷们，人家柔柔弱弱的姑娘，但凡动起杀人的念头，不跟吴蔷这样有智商有技术，那也是首选下毒、雇凶、撞人这些不直接与目标发生冲突的办法，就算真有性子烈的，别说捅人，不被人捅就算好的了！我都能想明白个事儿，你这支队长到底怎么当的啊！”

　　虽然两人每回碰面，关宏宇嘴上都惯常地不积德，但周巡还真就不能如愿给他点儿颜色瞧。且不说人家武力上等级压制确实打不过，便是当真能分分钟揍趴这老小子，那也得照顾着关宏峰的面子。于是周巡看眼身边明明跟那家伙长张同样的脸，却怎么瞧怎么顺眼的面孔，咬牙切齿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心说你关宏宇就是狗改不了吃屎，和你哥学点儿皮毛就嘚瑟起来了，我跟着老关十五年，还能不知道女性犯罪从心理上讲通常采取间接手段，倒是你自己少见多怪，没遇到过外表人畜无害实际战斗力彪悍的，还真拿人家谨慎周密当孤陋寡闻了！

　　周围火药味浓得呛人，关宏峰无奈看着长不大般见面就掐的两人，清清嗓子开口道：“宏宇，犯罪心理确实可以为侦破工作提供指向，但非绝对而言的，尤其在缺乏其他线索交叉应证的时候，不能就因此忽视小概率事件。”这是清楚明白地替亲徒弟说话给表弟上课了，关宏宇对周巡尽管不忿，但既然他哥发话，便只好老老实实缩回脖子，捋平浑身的刺儿装乖。就听那人顿了顿声，目光落向周巡，折回话头说道：“不过这回最先伤人的，确实不是吴蔷。”

　　不管怎么说结果正确就是最大的正确，关宏宇刚怂下去没两秒的嘚瑟样又重新冒头。周巡瞧着某人记吃不记打的德性，牙根恨得更痒了，却也彻底无话可说，想自己好歹是长丰区堂堂支队长，放着案子不管跟这么个混不吝较劲儿实在没账可算，又忖度关宏峰末了那句明显话里有话，于是赶紧收拢心神，追着人便问：“老关，你这意思是，刚开始捅人那伙计找着了？”

　　关宏峰没有接话，他照旧挂着条灰蓝拼色的围巾，双手插兜地稳稳站着，鲜少挂相的脸上依稀露出若有若无的怅然。周巡怕他没听清，又叫了句老关，才见那人转过视线：“死者遗体还在亚楠那儿？”这话问得奇怪，周巡虽摸不着头脑，却知道那人素来思维跳跃，便先应道：“案子没完肯定不能放，他爹妈倒想早些带人回去，就差没给我俩跪下了，可咱不能破这例啊！”语毕只见关宏宇神色不耐，闪念间蓦地脱口叫道，“我去老关，不是这家人有问题吧！”

　　果然关宏峰将将迈出的脚步顿了顿：“李钧安和他哥是孪生兄弟，小周告诉你了？”情知周巡这边信息并不对称，那声音象征性地停顿下，便接着说道，“叫小汪带两个人重新勘查出事仓库，尤其注意附近的排水井。再跟沧城的兄弟联系下，李钧平不是开公司么，弄到指纹信息应该不难。另外叫亚楠那边顶住了别松口，等拖到李钧平肯出面，你就能写结案报告了。”

　　吴蔷早被法警带去关押，周舒桐也被打发回去规整材料，夜色笼罩下，整条审讯室走廊空荡得仿佛没有人气儿。关宏峰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没再多说什么，便举步向外走去。周巡这会儿还兀自琢磨着方才连珠炮般轰来的信息，没留神让错身超过来关宏宇伸巴掌拍在肩上，还反客为主似的挑着那半边快弯出勾来的平眉直催：“搁这儿愣啥诶，我哥叫你去看监控呢！”

　　瞧着关宏宇满脸得意样儿，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是亲哥俩，周巡心里那叫个来气，偏生脑子还门儿清，知道跟这号人根本没得气生，撇撇嘴就当自己是真的胸怀宽广肚大能容，抬脚奔办公室方向去了。李钧安受伤当晚的视频还留在电脑上，周巡早先已抽空快进着看过两遍，路上回过味会儿来，进门便拖着进度条专找有他出入的记录，果然没两分钟就觉出不对：

　　据峰宇物流大门监控记录，从前日早间开门至夜里急救车赶到，李钧安当天穿着件长款墨蓝色风衣，总共七次进出公司。其中白天三回分别为早八点整、午十二点零三分和十二点三十七分，与此前走访了解的情况相符，正是其寻常上班及外出吃饭的时间。直到下午五时许，李钧安再次出门并于三十三分钟后赶回，从视频中看门卫还与其打过招呼，然而就在差不多三小时后的晚间八点四十二分，监控镜头却再次拍下李钧安由外而内进入厂区大门的影像。

　　其间天色已晚，录像自动由彩色转为夜间黑白模式，衣物服饰的细节特征难以分辨，但那张脸却的的确确是李钧安的模样。关宏宇的物流公司除南大门外未开其他出口，其余三面的街道上又少有餐馆商店，按说李钧安没道理放着好好的路不走去费力翻墙。换做别人少不得重新走访查明原委，可李钧安有个同卵双胞胎哥哥，那事情就完全不同了，从沧城到津港坐火车不用半天，所以在出事那晚记录下的所有影像中，很可能就包括了前来寻找弟弟的李钧平。

　　剧情发展得有些超乎想象，周巡掐着烟吸了口，转头望向关宏峰，正色追问道：“老关，你肯定这视频里头确实有李钧平吗？”关宏峰眼都没抬，伸手敲两下键盘，声音平平地说道：“从白天录像看，李钧安应该是长期不良姿势作画，导致脊柱侧弯，仔细瞧能看出有高低肩，此外走路还有明显的拖地习惯，这种人鞋跟通常会磨损得非常严重。所以录像里五六点间进出的当是李钧安本人无误，八点四十二分进入者虽面貌相似，但在姿态上显然更为挺拔。”

　　说着直起腰身，不用声色地用余光打量眼关宏宇，继续补充道：“我问过亚楠，死者鞋底的磨损大小与新旧程度对比而言相对适中。”被拉来当对照组的某人犹自浑然不知，那头周巡却立刻会意，边在脑子里飞快地理清线索，边撇嘴忍笑地来了句：“哎呦我去，这弄得跟写小说似的！”说完不给那人反应过来的机会，跟紧着岔开话题，“诶小关，什么情况啊，你不说他们兄弟关系不好，连他哥长啥样都没见过么，怎么瞧着人进你公司倒熟门熟路的！”

　　关宏宇猝不及防被噎个正着，咳了两声缓过劲儿来，却没如常不肯吃亏地怼回去，反倒是正经八百地回忆起来：“这么说我还真想起来件事儿，就前两天晚上吧，我正请客户喝酒呢，接了个电话说他是李钧安想不干了，你说这没头没脑的我也懵啊，就随口挽留了两句，叫他好好想想再当面找我谈。结果第二天公司碰见了他也没提，我就当自己喝多记岔了。不过现在想想，我还真存过李钧安的电话，可那晚上打过来的是串号码，总不能是他哥冒充的吧？”

　　周巡摆手不信：“诶呦，你这编故事呢，还越说越玄乎了！”关宏宇挑挑眉毛，也不甚在意：“嘿，还真说不准，我也是今儿个才听那介绍人说，当初李钧安想考中央美院，本来挺有希望的孩子，现场确认的时候硬让家里给搅黄了，骗着他去考了个普通三本，回头才知道上了学就没资格再报名。他家本来想他能死了这条心，毕业老老实实回家找个工作，哪知道这小子倒是有骨气，直接揣把钱去北京闯荡了，叫他爹妈追去找了好几次。我估摸着呀，他家怕不是还没绝把他弄回去的念头，不过你说至于么，都多大人了，活成啥样自己说了还不算啊！”

　　关宏宇原计划拽着他哥吃完饭回家休息，哪知道往支队走上趟就耽搁到这时候，心里早等得没有耐性，这会儿终于得空，张口便天南海北的扯开闲话。关宏峰侧头看着那人说得起劲儿的模样，好半响才出声把话题拉回正轨：“宏宇，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回头把人控制住了，审审就知道。”跟着忙了大半宿，到底不比从前精力充沛的时候，关宏峰默不作声地踱出两步，弯腰在沙发前坐下，阖眼低低地补了句，“周巡，李钧安父母看样还不知情，至于到底是想办法把人骗回来还是出去抓，没什么太大关系，你就看着办吧，这案子我也算给你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