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南山孟姜

22、造化（五）

　　高亚楠说的没错，等关宏峰从技术部了解完情况，重新转回支队办公室这边，周巡已经窝在他那张扶手椅里睡着了，腿上还摊着翻开的案卷，显然是想等人回来再商议几句案子，却终于抵不过连日来的疲劳。关宏峰顺手关上房门，瞥眼旁边垃圾桶，意料中地看见七八个泡面空盒，不由叹口气，默不作声地弯腰拾过卷宗，在对面椅子上坐稳，安心翻阅起来。

　　据案卷显示，死者李钧安前天夜里被人用物流开箱刀捅入腹中，伤人者随后离开，死者于九点十分用手机拨打医院电话求救。现场勘查明确死者在19号仓库内部遇袭，后爬行至库外雨水篦前昏迷，被赶来的医护人员救护，凌晨时分脱离生命危险。抢救至使现场遭受破坏，警方未能找到更多有效物证，走访夜班门卫和查看大门监控，也未发现有陌生人出入。

　　由于案发当时较晚，加之位于库区里侧，外勤警员没能找到目击证人。只在对门卫的询问中了解到，九点前后，死者还曾从大门进出过，但不能明确具体时间及所为何事。死者手机通话记录里最后两个电话，是在出事前半小时内打给同事的，主要为安排第二天发货事项，倒数第三个电话在两小时前打进，来电提示为哥哥李钧平，通话不足15秒便被挂断。

　　此外死者当天总共打进打出十四个电话，经核对均无异常，继续将排查范围扩大至案发前三天，依然没有收获。李钧安第二日清晨便已醒转，警方曾前去询问，但因其状态不佳且不愿配合而未能进行有效沟通。晚间七点二六分，同屋病人察觉情况不对，按下呼叫钮，护士赶到怀疑为突发气栓，立刻通知值班医生组织抢救，二十分钟后李钧安抢救无效死亡。

　　关宏宇作为公司负责人，在李钧安首次受伤时便得知消息，全程陪护到白天做完笔录，才离开医院赶回仓库处理其他事务。午间因交接工作与其相熟的老张曾抽空前来探望，下午两点到四点间，从前跑物流时与之交好的两个大货司机结伴来病房坐过，几人待的时间都不超过半小时，没有医护相关的专业知识背景，从未同死者发生争执，更不存在利益纠纷。

　　病房中其余三人，一个急性阑尾炎的初中生，双亲均在银行工作；一个胃穿孔的酒店职业经理，独身在津港居住，有个结识三年做会计的女友；一个胆道结石的教务主任，爱人已经退休，女儿在国外读书。单从已知的社会关系看，几人亲友与李钧安之间也无任何交集。

　　死者父母在其被医院宣告死亡的第二天清晨便从外市赶到津港，两人是当地普通的国企员工，过了大半辈子老实本分的日子，突然遇到这种要命的大事，全都乱了分寸。本想给他们开公司大儿子打电话，找个能主事的拿主意，却不知道那边是忙着还是怎样，手机一直关机。

　　到目前为止，寻常经验范围内的排查，支队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关宏峰合上案卷，手指有节奏地封面上敲打几下，仰头望着雪白的墙壁陷入思索。衣兜里手机嗡嗡震了两声，是小汪发来的讯息。外勤几人运气还不错，李钧安死亡当天的医疗垃圾还未处理，仍积攒在医院暂存处，他们到的刚好，正按照关宏峰指示，翻找其中可能被人为破坏的加压输液用具。

　　关宏峰想起当初周巡曾说：动脑的事你做，翻垃圾的事我做。如今真要货真价实地翻垃圾了，那家伙倒没赶着，全应在徒弟身上，摊这么个师父大概也合该小汪替人买单。他心里不由发笑，下意识抬眼瞧瞧桌后睡得正熟的某人，又重新低头翻看短信后附带的两张照片，那是小汪拍来的二院普外科所有医护人员名单。关宏峰放下手机，他知道自己还需要再等个电话。

　　冬天日落得早，过了下午四点，室内光线便逐渐黯淡下来。关宏峰单手支头憩着，直觉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当下看了眼来电，起身去走廊接电话。听筒对面那声音熟得不能再熟：“哥，这回我打听清楚了，李钧安在北京确实有个当地的女朋友，专业做平面设计，叫吴薇，因为异位妊娠引发大出血死的，差不多快两年了，跟他来我这儿的时间基本能合上。”

　　电话那头似乎还在路上，话语间夹着呼呼的风声。不等关宏峰开口回应，便献宝般迫不及待地接着说道：“我这儿还有个消息，哥，保证你们不知道。”说着声音拉长挑高，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停顿片刻，“我还打听着，这吴薇有个亲姐姐在津港，你知道她叫啥干啥的不？”

　　过道对面的办公室已零星亮起灯光，关宏峰长久伫立在窗前，看着玻璃中自己模糊的影像，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丝毫意外：“吴蔷，津港第二人民医院，普外科护士。”听筒里突然沉默下来，有片刻耳边只闻飒飒风声，但也就那么几秒，便听关宏宇扯着嗓子叫起屈来，“我的哥诶，你早就知道了还唬着我这通好问，真当你弟的金钱和脸皮是大风刮来的啊！”

　　眼见话题跟踩着筋斗云的孙猴子般越跑越偏，关宏峰清清嗓子，打断那人的牢骚：“行了别贫，我也是听你说才知道的。”习惯性断开语句，留出些许反应时间，又道，“刚才那些消息，要让你从头捋顺下来，还能说得更详细吗？”关宏宇好歹跟他哥学了大半年，听这话便知道消息有大用处，立刻来了劲头：“那没问题，哥我现在就给你再说遍，你听好啊——”

　　关宏峰踱开两步，声音低缓：“不着急，晚上过来再细说吧，以后少抽两根，开车别打电话。”关宏宇如今在家被下了禁烟令，少不得搁外面偷两根过瘾，可到底忌惮高亚楠那警犬似的鼻子，大冬天开车也坚持留条缝散味儿。本来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听关宏峰来这么句，人当时就怂了：“您可真是我亲哥，我还离支队那么老远呢，您这招子简直比千里眼都好使啊！”

　　关宏峰笑骂句：“你小子什么德性还用看么？”说完不再多言，也不管对面什么反应，挂断电话便转手给小汪打过去，“汪儿，你那边怎么样了？”听筒对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杂音：“诶峰哥，我们这面还翻着呢，倒是真找出来俩压力表坏了的，已经给赵茜拿回队里检查了。”

　　关宏峰不可见地点点头，看着玻璃中愈发明晰的倒影：“现在普外护士排的哪个班？”电话里衣料摩擦的声音又近了几分，似乎在偏头夹着手机查看时间，稍许就出声应道：“呦，这点儿，应该二班吧！”说着声音顿了顿，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雀跃，“峰哥您说话，抓谁？”

　　小汪不是关宏峰直接带出来的，从前指派任务虽是常事儿，但寻常走访目击者，抓捕嫌疑人什么的，多半隔着个周巡。眼下乍听他这工作风格，关宏峰不由隔着房门转头回望眼屋里睡着的某人，就差没直说好好的孩子怎么给教成这样：“有个叫李蔷的护士，你盯紧点儿，如果到换班时间赵茜还没消息，就拿配合调查的名头带回队里，不用审，先晾着。”

　　话筒里连声应着，关宏峰想想再没什么交代的，撂下电话，掂着手机沿走廊踱了半圈，又从通讯录里翻出周舒桐的号码：“小周，你现在查什么？”那边似乎不太方便，将声音压得略低，却仍掩不住原本清清脆脆的音色：“关老师，我和死者父母在一起，周队让我这两天跟着他们，注意安抚家属情绪。可是关老师，我们为什么不把死者的真实死因告诉他们？”

　　关宏峰没有接话，只伸手摩挲着下巴：“死者他哥还没联系到？”周舒桐愣了愣，显然没跟上思路，却还是立刻回答道：“半小时前才打来电话，说在外面谈生意，手机被偷了，刚换上新电话卡。”两边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周舒桐想了想又补充说，“之前询问的时候还不知道，今天才听说那哥俩也是双胞胎，就跟您和小关老师似的。”

　　关宏峰踱着的脚步慢慢顿住，声音依旧平稳如常：“家属那边就你自己吗？”对面答得不假思索：“是的关老师，您有什么吩咐？”走廊里的光控灯亮起来，关宏峰低头看着脚下影子，语气平平：“这样，你尽量不着痕迹地给李钧安父母提个醒，让他们催李钧平亲自过来趟，有消息立刻通知我和周巡。”夜幕四垂，隔着剔透的窗户，整座城市终于落入暮色的怀抱。